进城
2014-06-19孙功俊
孙功俊
下了车,一踏上这个城市的马路,李二顺的双腿就抖个不停。走在前边的大黑一把拉住了李二顺的手说,你太没出息了,怕什么呢?可是李二顺的腿还是伸不直,还是走不稳,在后面嘟嚷道,城里路上怎么这么多的人,这车闪电似的要撞人呢。大黑哈哈笑着说,城里人多你怕什么,有我在哪个还敢欺侮你?这车子是有点多,不多就不是城市了。李二顺只好紧紧抓住大黑的手不放,双眼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地走着。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李二顺对到城里打工的渴望,就像村前的那条小溪水一样执着。每到年末,村里的男男女女从外面回村时,他总是蹲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走过。有人就问他,二顺,你在这里是欢迎我们回来吗?也有人说,二顺,明年跟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吧?这时,李二顺的心里就格外高兴,说,那你们可愿意带我一起去吗?
年一过,他们又一个一个地走了,李二顺伸长了脖子看着,但没有人带走他。
李二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在村里种地。
现在好了,终于有人愿意把他带到城里来打工,从踏上开往城市的汽车那一刻起,李二顺的心里就无法平静下来。当然,这种好心情只维持到他到了这个城市为止。跟在大黑的身后,李二顺被一种紧张和恐惧笼罩着,他不相信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城市,这就是将会给他带来好运的城市。
李二顺一直晕头转向地跟在大黑的身后走着,他忍不住地拉住大黑的手说,走了老半天了,怎么还走不到你干活的工地?大黑一点也不理会他的话,头也没回地说,你走不走?你不走就再坐车回家算了。大黑的个子小,走在后面的李二顺就是佝偻着腰,也要比他高出一个半头。可大黑人小胆子却大,接连做了几年小包工头,听村里人说挣到了不少钱。李二顺人大心眼实,神情却有些木讷,更为突出的是他的丑陋,所以没有哪个愿把他带出来打工,除了小包工头大黑。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让李二顺非常失望。工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很多砂石木料什么的,而他们住的却是跟自己在乡下的低矮的瓦房差不多,大黑也看出了李二顺的不如意。大黑有点愤怒地对李二顺说,二顺,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妈隔三差五地找我,我是不会带你出来的,现在你既然来了,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要不你现在就给我回去。李二顺被吓住了,准确地说,是被大黑的气势吓倒了。李二顺木讷地站在那里,哀求地说,大黑哥,你可别赶我走,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大黑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上前拍了一下李二顺的肩膀,说,只要你真心跟我做一年,保证过年时回家给你找个老婆。大黑说这话时竟有种做家长的样子。李二顺被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
李二顺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或者说比较轻松,他是给大黑看好工地仓库里的材料,没有大黑的许可,任何人不能从仓库里取走材料。在这方面,大黑是有过教训的。以前管仓库的人与做活的人有同流合污的现象,也有不坚持原则的,光材料上就浪费了他许多钱。大黑相信李二顺现在来了会有个绝对的改变。李二顺和他是一个村子的人,大黑能驾驭得住,这也是大黑带李二顺出来的惟一原因。正如大黑所想的那样,李二顺果然是绝对服从他的指挥,把仓库管得铁板一块,没有任何缝隙可以漏跑掉半块材料。李二顺人高马大,面相丑陋而且又凶恶,就像一个把守阎罗殿的小鬼,哪个还敢去冒险?加上他言语木讷,从不与其他人接近,谁还有什么非份之想?
大黑很高兴,一高兴,他就会喝两盅。这天,他破例把李二顺也叫上了,酒桌上就他们两人。李二顺平常很少喝酒,不是他不喝,是没有酒喝。三杯酒下肚,李二顺就觉得他的嘴巴不再是干涩的了,话语也滑溜溜地流出来。喝了一会儿,大黑把工地食堂上菜的服务员荷花叫住了,说,不要再上菜了,荷花,你也过来喝两盅。大黑是包工头,荷花拗不过,只好坐下。酒她是不喝的,只挟了几筷子菜吃。可大黑不答应,大黑说,荷花你不喝酒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女人喝了酒会更好看的。来,我们喝一杯。大黑把酒杯举到了荷花面前。荷花一个劲地不愿意喝,大黑就起身走到荷花跟前,另一只手端起她的酒杯说,喝下去,我知道你能喝。还没等荷花反应过来,那酒就被他倒进了荷花的口中,荷花的脸立刻就涨红了,还一个劲儿咳嗽。
这时的李二顺一直在看着荷花,平时,他是从不敢多看她一眼的,今天也许是喝了酒,也从未与她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荷花的脸儿圆圆的,从侧面看,嘴巴有点翘,鼻子有点塌,后颈下却很白。荷花是工地上为大伙做饭的,李二顺没来工地之前她就在这里了。大黑又过来要和荷花喝,荷花说什么也不肯,样子有点可怜。李二顺也不知突然通了那一根筋,他接过大黑另一只手上本是给荷花的酒,咕咚一下喝了。大黑竟然傻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荷花趁此机会离开了。荷花说,那边还没收拾好,我走了。
李二顺也被自己所做的举动感到意外,但在意外的同时又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然而,这种兴奋是短暂的,伴随着大黑的一巴掌落下而结束。大黑还不解气,恶狠狠地对李二顺说,吃里爬外的东西,要你逞什么能?说着,把剩下的半瓶酒往李二顺的面前一放,说,你现在把这酒给我一口喝下去,要不你就滚回家。
那天,李二顺喝得大醉。醉了酒的李二顺不但说话利索,而且还会唱歌。也许是他们村里的民歌,语言粗糙但欢快激昂,野味儿十足。
除了荷花,没有人能听到李二顺的歌声。他们都到工地上干活去了,只有荷花不需要去工地。歌声也许是勾起了荷花的某些回忆,她的泪水不断地流出来。当然,这一切同样没有谁看见。
空闲下来的时候,李二顺总是倚在工地的大铁门旁,不远处就是城里的一条主街道,车流和人流以及那种只有城市才有的喧嚣。街道上走着很多女孩子,李二顺最喜欢看她们,她们个个都漂亮得像仙女,这是李二顺在村子里所不能享受到的快愉。害怕城市,而又不想离开城市,李二顺心里始终这样矛盾着。
终于有一天,李二顺试着向前走了两百步,刚好到了一个十字路的叉口,李二顺停住了。虽然这儿不是主街道,是条小道,路面也脏,但路上的行人还是很多,自行车麾托车时不时地呼啸而过。李二顺不敢向前了,往回走了两百步,回到了大铁门旁。这样一来,也就给了李二顺的一个启示,或者说是笨人的笨办法。从此以后,李二顺每天前进两百步,然后再原路返回。endprint
当李二顺前进到两千五百步时,他就到了这个城市的最繁华街道,也就是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一个人单独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了,这使他感觉到特别的兴奋和自豪。初偿成功,李二顺不敢久留,只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原本他就没有准备进商场或者小摊上买什么东西,再说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大黑每个月只付给他生活费,剩下的要等到年底回家时才给他。对于这点,李二顺没有异议。在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李二顺发现荷花也在这条大街上,荷花走得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李二顺本能地喊了一声荷花,荷花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走上了另一条街道。
以后的日子里,李二顺的生活好像丰富多彩了一些,没事的时候可以走上街道,可以倚在大铁门旁看年轻的女人那飘荡的身影,甚至还可以更近距离地看荷花在厨房里忙碌。荷花见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有时会对他露齿一笑。这一笑,一直留在了李二顺的记忆深处,时常在梦中折腾着他。
大黑仍时不时地要喝上两盅,不过,却再也没有叫李二顺陪他。荷花也没有陪过他。有时是他一个人喝,有时也会叫上其他几个人,大黑喜欢喝酒,却从没有醉过。
转眼来到这个城市有半年时间了,季节也由春转到了夏,大街上的女人们也越来越苗条起来。有了那两千五百步的垫底,李二顺对城市的恐惧也逐渐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欲望,这种欲望在李二顺二十五年的乡村生活中不是没有出现过,只不过是刚出头就被干燥的土地给扼杀了。在村子里,一年到头的汗水换来的不过是城里人的一顿早餐而已,而娶老婆的彩礼却不断攀升直追城里人,也要与时代同步,李二顺的欲望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被扼杀掉了。现在到了城里,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欲望就像啄破鸡蛋壳的小鸡一样突地冒了出来。这是一个新的生命,谁能扼杀得了?
李二顺是有自知之明的,对于大街上的女人们,他是不敢有非份之想的,但对每天在他眼皮底下浑身散发着油盐味的荷花,虽然没有在行动上做出点什么,在心里,在睡梦中已无数次地把他想做的事做了。欲望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旦有了一个适时的机会,理智便成了一堵烂墙和一层薄纸,一推就倒,一捅就破。其实对大黑来说,也是如此。那天大黑又喝了酒,那天他喝得很多,这有点儿例外。本来李二顺那天是不会回工棚的,却因为忘了仓库钥匙,赶回来拿。大黑虽是个小包工头,住还是和手下工人在一起的,他的房间与李二顺只隔了两个房间,简陋的工棚隔音性能是很差的。所以,当李二顺拿好钥匙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大黑房间里传出了荷花的声音。荷花好像在哀求什么,听起来不是很清楚,这让李二顺感到很意外。李二顺无意探听别人的隐私,但荷花的声音太熟悉了,让他离不开步。李二顺一念之下便走近了大黑的房门,两个人的声音这时非常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荷花,你不知道我是真心爱你喜欢你的,等到了年底,我们就回家结婚。身子迟给早给还不是一样的,你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这是大黑的声音,软软柔柔的。李二顺从未听到过大黑这样对人说话。
不行,就算我求你了,如果我们真的有缘,何必又在今天呢?荷花的语气很坚决。
我等不及了,荷花。
接下来的声音让李二人顺感到震惊和愤怒。荷花的嘴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闷闷的、微弱的嘶叫声,像一把刀子似的刺在了李二顺的心尖上。李二顺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发一声咳嗽,倾刻间一切响动消失了,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好半天,才听到里边传出一声叫,谁?
这一声把李二顺从一种无边的黑暗中拉回,他撒腿就往外跑,恍惚听到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李二顺不敢往回看了,一直向前跑,跑到工地时,等着领材料的工人不满地说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看你,跑得满头大汗,鬼追了你吗?李二顺拿钥匙的手不住地抖,工人抢过去钥匙,帮他把门打开了,说,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了?
工地上的生产热火朝天,一幢大楼的外形已基本形成,太阳仍然辣辣的,一切像往常一样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大黑的身影没有在工地出现,荷花也没有。李二顺的心这才稍落下来。半下午时,荷花给工人们送来茶水,李二顺仔细观察着荷花,见她脸上好好的,身上也好好的,并没有半点受过伤害的样子。倒是荷花有点奇怪地看了他几眼,把李二顺都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李二顺暗自捏了捏自己的腿,感觉到痛,不是在做梦。
李二顺一直没再见到大黑,他在心里已无数次地问过大黑,你在对荷花撒谎呢,你在家里不是有老婆孩子了吗,怎么可能还会跟荷花结婚呢?直到第二天上午,李二顺才看到了大黑。一整夜想问的话全堵在了胸口,几乎把他憋过了气。大黑有些奇怪地看着李二顺,说,怎么了二顺,生病了?大黑的话还没说完,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从李二顺的嘴里喷出,唾沫竟然喷了大黑一脸。大黑没有理会脸上的唾沫,而是惊愕地问,二顺,这咳嗽是你打的?李二顺赶紧拿自己的衣袖去擦大黑的脸。大黑一甩手把他推开了,大黑又说了一句,这咳嗽真是你打的?好啊,你活得不耐烦了?李二顺的脸涨得通红。李二顺结巴着正要说着什么,而这时荷花正好过来了,也不知刚才的话她听没听到?荷花不是找李二顺的,也没有在大黑跟前停下来。荷花一直朝大门口走去,留下一股只有女人才有的气味。大黑撇下李二顺追上了荷花,喊道,你又要去找那个负心的男人吗?荷花没有回头。
大黑灰溜溜地回到工地,那天,大黑的心情特别不好。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李二顺正准备到荷花那里去打晚饭,大黑走了过来。大黑脸上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笑容,大黑习惯地拍了拍李二顺的肩说,走,二顺,我们去喝一盅。李二顺简直受宠若惊,李二顺不敢拒绝他,跟在大黑身后走出了工棚。
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对于城市的夜景,李二顺还没有感受过。夜晚的城市与白天的城市毕竟是不一样,到处是光的世界光的海洋,人流的涌动就像是游泳场上的比赛。李二顺是在乡村里长大的,不会在大海中游泳。而大黑也是在乡村里长大的,为什么他就能这么融洽地游荡在城市之中?李二顺想不通。
接照李二顺的计算方式,他们大约走了三千步路时,停在了一个嘈杂的小饭馆门口。大黑要了几样菜和一瓶白酒后,对还站在门旁的李二顺说,快进来坐下呀,今天正好空闲,我们多喝两盅。李二顺还是不敢坐,他人笨拙,心里还是明白的,大黑对那天的事十分气愤,可他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大黑解释。今天大黑请他喝酒,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李二顺实在是猜不透。其实,这种事如果换了其他人,应该会明白大黑的意思,可李二顺就是李二顺,他的心里一直在敲着小鼓,大黑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赶回家?有了这样的心事,他哪有什么心情喝酒了。endprint
还好,那样的话一直没有从大黑嘴里说出来,相反,大黑倒说了一大堆称赞他的话,并不提半句那天的事。末了,大黑还向李二顺承诺,只要他听他的话,年底前一定帮他找到一个老婆。说到这事上,大黑的神情中才有了几份眉飞色舞的意味。一瓶白酒很快就见了底,两个人都有了醉意。
出了小酒馆的门,大黑摇晃的身体,不得不靠着李二顺才能支撑得住。扒着李二顺的肩膀,大黑不由得有些得意地对李二顺说,今晚我带你去开开荤。李二顺当然不明白大黑说的意思,但喝了酒的李二顺,说话变得顺溜多了,话匣子一开,心里憋闷许久的话立马跟着跑了出来。李二顺说,大黑哥,你能跟荷花结婚吗?你这样不是骗了人家吗?大黑一下松开手,摇头晃脑地认真看了一眼李二顺,笑着说,你是个傻瓜,你一点也不懂得女人,你知道荷花的故事吗?你理解她的需求吗?我告诉你吧,荷花没有男人,她男人早就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发了,不要她了,找了一个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所以荷花抛母别子,来到这个城市找她男人来了。
李二顺没想到荷花还有这样一个经历。李二顺迫不及待地问,那她找到了吗?大黑挥起一掌,打在了李二顺的脸上,说,怎么,你小子这么急着关心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她?我知道你喜欢她了,你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你的美梦去吧。李二顺被他打懵了,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李二顺觉得眼前的大黑实在是太矮小了,用不着害怕他,立马就还了大黑一拳,说,你凭什么打我?大黑一楞,正想要还击,可看到李二顺一座铁塔似地立在那里,有点心怯了。大黑说,我跟你开开玩笑,你当真了呀?后来呢,荷花找到她男人了,可她男人不要她了,把她当做乞丐赶了出来,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给她,要不是我把她收留下来在工地上做饭,说不定她现在还在大街上流浪。
大黑的兴奋劲儿上来了,在一个幽暗灯光的门口,大黑停下了脚步。李二顺问,这是到哪里了?大黑说,你跟我进去就是了,我今天这么破费,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可是,进去不到两分钟,李二顺便逃了出来。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李二顺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好像每个路口都差不多,这时酒劲儿也上来了,李二顺跌跌撞撞地往路人身上碰。天气热,人们穿得少,被一个满嘴酒气的疯子撞上,由不得他们不发怒,李二顺的脸上已分不清挨了多少个掌印。
李二顺是第二天一早被大黑在一条路边找到的,其时李二顺鼾声如雷。
工地上的大楼越来越高,离李二顺的希望也越来越近。自从知道荷花的故事后,李二顺看她的目光就有了一些变化,目光里也多了一种怜惜的成份。晚上回到了工棚,李二顺心头的欲望,不免又向上窜高了几分。
那是一个雨天,工地上歇了工,工人们大多都各自寻找乐趣去了,李二顺没去处,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这时荷花过来了,荷花说,二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听见荷花喊他帮忙,李二顺突然间变得敏捷如常,从床上一跃而起。李二顺把头点得如鸡啄米,说,能、能、能。荷花看着他笑了笑,说道,那好,你马上就跟我走。
跟在荷花的身后,不同于大黑,大黑身上的衣服穿得再新,那汗臭味还是脱不了的。而荷花不,荷花的身上除了油盐味儿外,还有一丝淡淡的什么味儿,李二顺说不上来,但好闻极了。李二顺不住地吸着鼻子,仿佛要把那味儿吸进心里去。街上人多,有时荷花被前边的人阻挡了一下,后面的李二顺无意中就撞在了荷花的身上,那种肉感让李二顺回味无穷。不经意间就到了一幢大楼前,荷花站在那里上上下下把李二顺打量了一番,倒弄得李二顺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荷花到底要做什么。荷花说,二顺,我问你一句话,你敢打架吗?李二顺不知怎么回答。荷花没等他表态,又说,你个子这么大,打架一定能行,对吗?李二顺咬紧牙关崩出一个字,行。荷花这时就贴近李二顺的耳朵说,是这样的,我进去找一个人要钱,如果我在半个小时没下来的话,你就上去找我。记住,是在三楼上楼梯的第一间。
目送着荷花的身影,李二顺感觉到自己身体一下子强壮如牛。长了这么大,还没有人能这样信任他请他帮过忙,他非常感激荷花。李二顺不时地看手婉上那个花了二十元钱买来的电子表,生怕错过了时间。半个小时到了,荷花还没有下来,李二顺急步走进大楼。还没到三楼,李二顺就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荷花的声音。李二顺跑上楼时摔了一跤,顾不上疼痛,冲进了三楼的第一个房间,果然是荷花在哭,旁边有一个男人正在拖着荷花出门。见了李二顺,荷花停住了哭,荷花对李二顺说,你不是拿过武术冠军吗?还不快去把他给放倒了。李二顺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荣誉了,但在行动上他真的举起了青筋暴露的双拳,一步一步向那个男人走过去。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男人显然没料到,男人看着高大凶恶的李二顺走过来,气势上一下就输了。男人急忙松开荷花,换出一张笑脸说,不要这样了,荷花,我们有话好好说。此时,李二顺的双手还高高地举起,不知道是放下好还是不放下好。李二顺清楚地看见,男人脸上的汗珠不断地冒了出来。男人再次哀求,荷花,我答应你就是了,儿子的钱我给。
荷花顺利地拿到了儿子的抚养费,荷花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路上,荷花说着一些感谢的话,李二顺木讷地呵嗯着。荷花到邮局把钱汇回了老家,又到商店里买了一包香烟给李二顺。李二顺不肯要,荷花佯装发怒,李二顺这才收下。
一路无话。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荷花倒是对李二顺另眼相看,言语温顺亲切多了。这一切,自然瞒不过大黑。大黑当初带李二顺出来是看到他老实木讷有利用的价值,哪里想到竟然成了他追求荷花的拌脚石,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大黑一方面加强了对荷花的攻势,另一方面,以他的智力和圆滑的语言去压倒李二顺,甚至当着荷花的面出他的丑,漏他的老底。其实呢,李二顺并不想与大黑争什么,他知道自己是争不过大黑的,李二顺只不过是想告诉荷花真相,难道这错了吗?
大黑毕竟是大黑,自有他征服女人的手段。荷花与大黑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两人几乎是半公开了。李二顺的心里不好受,他心里已把大黑杀死过好几回了。李二顺觉得他还是要把大黑的真相告诉荷花,他相信荷花是受欺骗的。他把那段话在心里演示了无数次,可就是在荷花面前开不了口。endprint
时机终于等来了。这天,荷花叫李二顺帮她换一口锅,原来的锅烧破了。事情弄好后,荷花以示感谢,给他端了一杯茶水。李二顺接过茶水时心里突地一亮,放下茶杯说,大黑在家里是有老婆的。李二顺没有半句铺垫,生硬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这或许就是李二顺式的表达方式。荷花开始并没有在意李二的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一晃而过。但是,等过去之后,突然觉得这句话的重要性,不由得有点吃惊。荷花说,你刚才说什么了?李二顺就重述了一遍,声音小了许多。荷花还是不相信,不过脸色已由涨红变成青紫。荷花说,不会的,大黑跟我说得清清楚楚的,他没有结婚的,你这是在骗我吧?李二顺实在不愿意看到荷花那张痛苦的脸,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骗你的,这是真的,我跟大黑是一个村子,从小在一起长大。终于把话说出来了,李二顺的心头松下了一口气。荷花呆愣了半天,突然大声对李二顺吼叫着,你给我走,越远越好。
李二顺无趣地走出厨房,他并没想到他的这一句话,对荷花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后果之一就是当天的中饭没有人做饭。荷花一下就生病了,大家花了许多冤枉钱上馆子。
大黑整天黑着个脸,在工地看见哪个都不顺眼,动不动就骂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大黑叫了两个人,把李二顺从睡梦中提起来,丢进工地门外的风雨中,而此时冬季已经来临了,尽管这个城市的冬天没有村里那么冷,可毕竟是寒风萧瑟的雨夜。这样的后果,或许李二顺早就应该想到。
荷花面容憔悴,神思恍惚,整天没有笑语。工地上的工人暗自议论,说荷花怎么又回到从前来时的那种境况里了。谁也没有料到,十后天,一场灾难降临了。荷花在上街买菜的途中,遭遇了车祸,肇事的车子逃之夭夭,荷花被好心的路人报警才到医院,正在医院抢救。电话打到工地,大黑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你们是搞错了吧?那边人说,她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不过,从她身上我们找到了你们的电话号码,你们再查查吧。工人们惊愕地望看着大黑,不相信这样话是从大黑口中说出的。
李二顺得到这个消息要晚一步,他是从大黑那儿得到医院的地址。李二顺狠狠地盯了大黑一眼,就飞身出了工棚。天早就暗了,但对城市而言,那是永远没有黑夜的。李二顺不知道那个医院在哪里,他第一次坐进了城市里的出租车,此时他已无法感受到那种第一次坐小车的愉快,他只是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医院倒是很快到了,可到哪儿去找荷花呢?李二顺一路小跑一路问,荷花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没有谁去关心他和他所谓的荷花,人们冷漠的脸上只写着三个字:不知道。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李二顺一把拉住人家的衣袖,问,大夫,荷花在哪里?要不要紧?白大褂的大夫甩开李二顺的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大喊大叫干什么?这里是医院,不是在乡下的放牛场上。
李二顺急出了一身的汗,又问了不下于五个白大褂,终于打听到了荷花的下落。接待他的医生倒还客气,问道,你是她的家属吗?李二顺摇了摇头。医生又问,朋友?李二顺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李二顺问医生,她要不要紧?医生说,病人刚做过手术,还没有醒过来,不过,生命是没有危险了,可一条腿也许会残疾了。医生一边带着李二顺往病房走一边说,等下你把钱交一下,办理住院的手续。李二顺不敢说没钱,他怕那样医生不带他来病房。
荷花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她还没有醒过来。李二顺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着她那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一股辛酸之泪涌出来。医生在一旁催促道,你还是先去办手续吧,再哭也是改变不了现实。医生的话让李二顺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重回到现实中。李二顺屈膝弓腰,低声下气地对医生说,我会想办法交钱的,大夫,求求你们一定要给她用好药治好她,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医生冷硬地说,你快去想办法,否则我们会停止用药的。
那天晚上,李二顺想了一夜,脑门都想痛了,眼睛也熬红了,荷花那张脸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如果说以前他对荷花时刻存在着那种欲望的话,那么现在更多的是怜惜了,是一种割舍不去的牵挂,是一种想长相厮守相依为命的关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第二天,李二顺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大黑,说,我不干了,你把工钱算给我吧。大黑说,你是为了那个女人吗?李二顺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大黑。大黑的目光转向别处,大黑说,你的工钱是要到年终才结算的,现在没有。李二顺说,求求你了,医院里等着钱给荷花下药。大黑的目光仍然看着别处,好半天才回转过来,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卷钱,说,这是三千元,本来今天是要用去购货的,先支给你了。李二顺说,你不去看看她吗?大黑两手一摊说,你看看,工地这么忙,我哪有空呀?你又不干了,这仓库还得我自己看呢。
荷花已经醒了,三千元对于医院来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肇事的司机还没有找到,交警虽到医院找荷花调查过几次,依然还是没有结果。这天,李二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了荷花以前的男人,男人听到荷花出事的消息后并不显出吃惊,而是麻木地说,我跟她已没有任何关系了,上次被她诈去的钱我还准备告她呢。男人的身边有两个身高马大的年轻人,他们紧盯住李二顺,好像随时准备要打架的样子。李二顺无功而返。
医院准备停药了,这是规距,谁也难以破例。李二顺被同室某个好心人点醒,万般无奈之下,闯进了院长室。李二顺一进去就给院长跪下了,李二顺在院长室一直跪了三个小时。结果是医院召开了一次特别的会议,通过了减免荷花治疗费用的决定。
躺在病床上的荷花听到这个消息后,禁不住紧紧抱住了李二顺,李二顺同样紧紧地搂住了荷花。这些天来的奔波有了回报,他们怎能不紧紧拥抱,怎能不欢欣鼓舞?尽管这欢欣是苦涩的。医院虽然解决了当前的费用,可后期费用还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更不要说她今后一生的生活了。在这个城市,现在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两个弱小的身体能否抵挡住人生的大风大浪呢?
出院的前几天,李二顺找到大黑,要结算工钱。根据来时的协定,李二顺每月的工资是三千元,食宿费由他包。除去原来每月领的两百元生活费,这样算来,李二顺应该还有一万多元钱的,再说回家的路费总要给吧。荷花的钱每月也只发二百块,同样也可领到几千元钱。大黑有些不耐烦地说,说好了的,过年回家时才结算,而且我还支给你一笔钱了,现在我身上也没有钱,马上要过年了,你再等几天。endprint
几天后,李二顺再次来到工地,却见工地上的工人们都在围着大黑争吵着什么。原来,工地上的老板突然不见了,也就是说年终结帐将是一句空话,辛苦一年的血汗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结清。大黑躺在地上,脸色铁青。一忽儿哭一忽儿叫,工人们都知道,觉得吵闹是没有用的,反而劝慰着大黑,叫他想办法去找老板。哭过吼过后,大黑擦干了眼泪,站起来对围着他的人说道,大家的钱都是血汗钱,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老板揪出来,一定要让回家过个好年。
城里的人们积极地准备着各种各样的年货,可工地上的民工们,还在寒风中等待着结帐的老板归来,期待着一年的希望不要落空。
李二顺背着荷花走出医院的大门时,心头一片茫然。工棚是再也回不去了,逃掉的老板还没有回来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打算回来,连大黑都不见踪影了,只有回家了。想到家,李二顺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城里虽好,可终究不是他李二顺的久留之地,也是别人的家。走在大街上,李二顺对背上的荷花说,你想家吗?荷花说,想。李二顺说,那我们就回家。荷花双手扒着李二顺的双肩,荷花热辣辣的气息吹进了他的颈窝,李二顺的心头更加坚定了。忽然,一滴冰凉的东西掉了下来,李二顺说,荷花,你怎么哭了?荷花说,二顺哥,我没有哭,我是高兴。
很快到了火车站。掏钱买车票的时候,李二顺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只能买到一张火车票。李二顺为难了。荷花在他的背上说,二顺哥,你一个人回家吧,不要管我了,我反正也是个废人,拖累你一生,我的心也会不安的。李二顺说,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们今生今世要生一块生死一块死,还说什么拖累的话呢?李二顺心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要荷花跟他在一起,他觉得连说话也顺畅多了。
到哪里去弄到另一张火车票的钱呢?李二顺把荷花放在售票室外的椅子上,说,我到那边去一下,马上就来。
李二顺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不住地游荡。节日的来临,人群流水般地涌向车站,天南地北地聚集在一起,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李二顺试着向某些他认为有钱的人开口,换来的却是一口唾沫和白眼,没有人愿意帮他。转来转去,李二顺又来到了售票厅,看着拥挤的人群,一个大胆的念头像一只探头探脑的老鼠窜了出来,他先是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继而,感到冷汗一下子从脊梁上冒出,不一会儿,竟然浑身湿透。
一个小时过后,李二顺顺利地从某一只口袋中掏出了一只钱夹子,李二顺连自己都感到惊奇,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敏捷,这么不凡。遗憾的是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还是被人发现了,那人大喊了一声,有扒手。一听这话,李二顺飞快地跑起来。一堵堵人墙被他撞开了,没有人敢拦他,甚至有人还主动给他让开了道。李二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候车室,对正望着他的荷花说,走,我们可以回家了。荷花问,你哪来的钱,是不是求人家了?李二顺一边背起荷花,一边嗯了一声。
他们刚走进售票室,几个警察就走了过来,其中走在民警中间的那个人大声喊道,就是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