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一个“吃货”的纪录片人生
2014-06-18吴晓东
吴晓东
本质的生活一定是
对自己有触动的生活
尽管早在开机前他就放话说《舌尖2》会让更多的西方观众知道中国现在是什么样子,不全是田园牧歌式的东西,可看到片中出现的留守儿童、高考、春运、陪读、富士康时,观众的心不免沉重起来。
从拍《舌尖1》开始,陈晓卿就没打算在“八大菜系”里纠缠,他的目的很明确,“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陈晓卿说,从单纯追求收视率的角度,那就是展现吃,“如果没有美食之外的那些承载,我可以信心满满地说,这个片子特别好看特别好吃特别刺激,但这点《舌尖1》已经做到了,《舌尖2》总得往前再走一步”。
1992年,陈晓卿到北京已经十几年了,可还是个跟别人挤集体宿舍的“外地人”。每次室友的老婆来了,就得满大街溜达,一路上数灯。看着街边那么多楼都亮着灯,心想怎么就没我一间呢?
那时候,每次出差回来,陈晓卿总是车站旅馆拉客人争抢的目标。正是这种对一个城市疏离和亲切交织的复杂情感,让他把镜头对准了一个特殊的“北漂”群体——安徽小保姆。陈晓卿用一年半跟拍了22个第一次到北京做保姆的女孩,作品充满情感和关怀,片子出来,他的老师朱羽君教授看哭了。
后来,有了些名气的陈晓卿接手了一部反映希望工程的片子《龙脊》,播出后比《远在北京的家》反响还大,看哭了更多的人。这两部纪录片后来分别获得了1993年四川国际电视节金熊猫大奖和1995年四川国际电视节特别奖。那几年,荧屏上到处都是对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的记录。陈晓卿以为自己会这样拍一辈子,一直关注生活的残酷,普通人的挣扎和隐忍。
步入21世纪,“接地气”的风格又不受待见了,荧屏上开始没完没了地娱乐,“恭喜你,答对了”、“OK,给点掌声好不好”,不是让你笑得一脸稀烂,就是教你哭得稀里哗啦。“现在的电视生态发展太畸形,电视台有个致命的东西——收视率。其实好片子太多了,比如纪实题材的片子,那些好东西没法在电视上播啊!”一说纪实题材,陈晓卿立马来了精神,他说自己常常会看完一些独立导演拍的片子晚上睡不着觉。最近上映的《乡村里的中国》《请投我一票》,他就不厌其烦地向大家推荐。
陈晓卿说自己是一个“内心很想往自由又特别懒的人”,连职业都是机缘巧合走到这一步,“我的理想是要当个作家,考大学的时候因为个头和眼睛,给收到摄影系了”。
在博客里,陈晓卿也不止一次提到“体制里的隐忍”。但他现在更多的还是满足,“经常想以前一起拍纪录片的人,我算很幸运的一个,对美食感兴趣我可以拍《舌尖》,同时代的人都没我自由,他们心里想拍的东西还是很难找到资金、设备和团队。没人逼我必须去完成自己不愿做的命题作文,这是我比他们幸福得多的地方。”
不需要用什么作品证明自己
陈晓卿从来不说《舌尖》拍得有多好,“舌尖肯定不是心尖”,他甚至没觉得自己有最好的作品。陈晓卿曾经是央视最年轻的高级编辑,也是中国纪录片界屈指可数的拿过多项国际大奖的导演之一。家里没有一个奖杯、获奖证书,也没有照片,没出过作品集,“那东西太浮云了,我2005年的时候就想通了,不需要用什么作品证明自己,这其实挺无聊的”。
每天被七八十个电话追着跑,作为纪录频道的节目运营部主任,组织生产占用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陈晓卿说自己“忙得没有了生活”,创作的机会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不过,从《舌尖2》剧组年轻导演们身上,能隐约看到20年前的自己,“自己很多想法可以通过他们来实现,是另外一种喜悦,也挺开心的”。
问《舌尖》是否还继续拍下去,陈晓卿乐了:“往好听了说,作为一个职业人要不断挑战自己;往难听了说,纪录片人就是贱,好了伤疤忘了疼呗。”
今年年初在广州做《舌尖2》宣传,陈晓卿带一帮朋友出去吃饭,到了地方忽然发现头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霓虹灯广告,上面闪着“舌尖上的夜宵”。街边的路灯下,陈晓卿尴尬地笑笑:“嘿嘿,早知道就不来这儿了。”
这两年,陈晓卿出去吃饭,发现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到处都是“舌尖”。开始是各种惊讶愤怒,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舌尖2》做后期的时候,有一天陈晓卿接到一个查问快递是否收到的电话,说是给他寄了一箱大闸蟹。没等一头雾水的他弄清怎么回事,对方就开始在电话里埋怨起剧组来:“你们要的钱太多了!”
像这样平白无故挨骂可不是头一回。“贴钱的事儿我们干了不少,要钱却从来没有过。”在陈晓卿的印象里,从第二辑筹备骗子们就没消停,隔三差五自己就得像祥林嫂一样解释一次:“你们被冒牌的骗了,先别惊动他,快去报案吧。”
“我们都不敢说自己是《舌尖》摄制组的,就怕被饭店馆子的老板架走去拍他们的东西。”一些导演告诉记者,在前期调研和前采的时候,他们都是“匿名”状态,因为找上门来寻求“合作”的商家实在太多。
即便是对数字的反应比较“迟钝”,陈晓卿也明显感受到了《舌尖》的商业号召力,“从来没试过一个做纪录片的地位能这么主动。”陈晓卿笑道,热钱滚滚,但“靠谱的其实也不多”,有投资人点名要他拍美食片的,也有品牌要在片子里植入软广告的。“我们怎么能干那种事儿?”陈晓卿心里有数,面对各种商业诱惑,希望“站着把钱挣了”的中国纪录片必须得Hold住。
“这次大家看《舌尖2》会发现,我们都是50分钟7个故事。”陈晓卿说,过去我们纪录片人有点心高气傲,很少能沉下心来仔细研究。
其实,一鸣惊人的《舌尖》并不是陈晓卿的第一部商业纪录片。早在10年前,他就接受了一次“商业”对自己“精神洁癖”的挑战。
2003年,有了笔钱,台里让做个自然类的纪录片,先请老外来做培训,接着全栏目人马分组奔向森林……4年之后,耗资1000万元、描述中国森林版图的11集《森林之歌》终于得以在2007年末一个深夜时段播出,收视率却创下同一时段4个月以来的最高点。
这是陈晓卿的纪录片生涯里第一次掰开指头算钱。endprint
为什么选“商业纪录片”模式来操作,纪录片人不是最不喜欢沾“商业”两个字的边儿吗?
“吸引观众呀。”陈晓卿回答,从自己接手《森林之歌》一开始便告诉大家这是个活计,一定要把它做得吸引人,千万不要把它做成自己的作品,否则就会有这样的结局——“当观众已经谢幕,热情而激动的纪录片还久久不愿离去”。
“我就是想让观众开心,我不觉得观众需要培养,再说观众也不是你用片子去培养的。”现在的陈晓卿看起来很愿意放低身段去适应市场,似乎也更了解电视观众需要什么。
老男人局很久不能正常运转了
陈晓卿有个著名的“老男人局”,一到饭点,他的手机上经常会收到一个问号,他回复一个感叹号,那边就回一个地点,有点儿对暗号的意思。每周至少两次,陈晓卿和朋友们吃着特别低端美味的食物,有事没事凑一块瞎聊,一聊就是好几年,彼此找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感觉,大家管这个叫“组织生活”。
“各种商业利益裹挟的圈子都不好玩,我喜欢我们老男人局那样,相互之间没有诉求,大家是一个无政府状态”。陈晓卿说,“老男人局”阵容包括出版人、先锋戏剧导演、文化记者、主持人,不像其他的饭局,见面就互相抬举,我们这儿都在互相挑毛病说狠话。
可现在陈晓卿却身不由己,老男人局很久不能正常运转了。经常碍于面子被拉到各种各样的饭馆去,“又贵又难吃,又不会说那些奉承的话。再好吃的东西,跟一帮‘大猫一起吃,那也不好吃了”。
陈晓卿爱吃,可平时对高大上的知名酒店却一向不怎么感冒,专爱吃胡同里别人找不到的“苍蝇馆”。这种美食观渗透进《舌尖》,就是没有专业大厨制作的精致菜品,所有美食均出自寻常人家,特别草根。“在北京吃麦当劳的钱,在全国70%的地方都能吃得脑满肠肥了。”陈晓卿说。
1965年出生的陈晓卿把自己定位在“饥饿的一代”,成长的时候食物不够丰富,加上老家地处皖北,那里的菜谈不上什么特色,所以打小就没留下特别固定的故乡口味的烙印,“直到现在,我还没发现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在吃上一直没有禁忌,还有很强的好奇心”。
2002年做了一档叫《味道中国》的节目之后,陈晓卿开始对美食正式着迷,有时候吃了不行还把它写下来。“2004、2005年我就开始写美食博客‘人老猪黄了。我干什么事情都没长性,小时候记日记从未超过俩月,没想到博客一写就是近10年,写东西其实是件又安静又过瘾的事,跟拍片子一样”。
很多人都在博客里写吃,但陈晓卿不一样,同样写吃,他写的是氛围,写的是美食记忆,味蕾记忆。
陈晓卿写过一篇博客叫《一个人的面馆》,那是位于北京府右街的一家朝鲜冷面馆,从1982年上大学开始吃过几千次,拿着学校免费办的月票到处拍照片,中午回不去就去吃,当年拍的什刹海、恭王府、北海、辟才胡同等老照片都是在那儿吃的冷面。一碗两毛一分钱,三两粮票,最火的时候长队能一直排到西安门大街上。荞麦的不好消化,吃了特顶时候,晚上回学校经常直接洗洗睡了。
现在每次出差回来,陈晓卿还是觉着能跑府右街去吃碗朝鲜冷面就特别满足。可这种让他陶醉了几十年的食物,对别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次兴致勃勃带个四川朋友去吃,没想到人家奋力吃了几筷子,皱着眉问:这得是犯了多大的错才给吃这个啊!
陈晓卿还爱吃卤煮火烧,曾经一个月把北京所有好吃的卤煮火烧全都吃了一遍,但高脂肪高胆固醇也让他爱恨交加,规定自己每月只能吃一次。
在朋友圈,陈晓卿给人的印象除了长得黑,就是他点的菜非常好吃,甚至能在公认不怎么样的饭馆里把最不难吃的菜点出来。北京六环内遥控点菜是他的特殊技能,有的版本更邪乎,范围扩展到了全国各地。
“大家对我的评价是‘扫街嘴,所以不管是大饭店还是街边小店,我都能找到。喜欢一个东西,就会研究,就会不停地去这儿吃去那儿吃,吃得多了就知道了。”陈晓卿的手机里最多时候存着京城几千家餐厅的行车路线和订餐电话,很多还被他编写成了短信,朋友需要时可以一键搞定。
如今的陈晓卿不论走到哪里经常会被粉丝“围攻”。衣着随意,满眼微笑,面对他经常对准别人的镜头,反而有些局促。生活的节奏被打乱了,可只要有时间,陈晓卿还是会带儿子到处去吃。一旦被认出来要求拍照,他总是习惯性地赶紧把嘴擦擦,让自己的吃相尽量好点。
(责编:萧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