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呼吸
2014-06-18林柏松
林柏松
我像一株无根之树,追随自己的影子,在风中行走。我和空旷对话,空旷把我的声音拾起又拉长,然后抛给我一串陌生。我穿过一座城市的阴影,乌云的锐爪,亮刃的骤雨,温湿的废墟,我被笼罩的心高悬在茫茫的雾里。我在看不见辨不清的一切中深陷下去……
来自不同方向的手,把我的思想一次次掏空;来自不同季节的风,把我的声音一次次吹散。我把仅存的完美的器官和情感的灿烂部分,点燃起来,让它在我最疼痛最柔软的部位烧着。于是,我在自焚的火光中,清晰地看到两种再生……
我历来都把自己的低吟浅唱,称做是遥远的呼吸。它像远在极地的一缕微风,抑或是浩浩沙漠中涌动的一股涓流。它在大千世界之中,若有似无,渺小得不值一提。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根植于自然之中,以孱弱的声音,和一只蚂蚁交谈,和一片叶子交谈,和一块石头交谈,甚至和自己交谈。因为在没有星月的漫漫长夜里,只剩下了自己的声音。我常常驻足于天籁,让血液以酒的醇度冥想,并荡漾精神。让自己的情感随意流淌,让诗思无拘无束地飞扬,然后成为宇宙中纯粹的气息。更多的人将有幸听到,一个偏执的诗人,他内心深处不绝如缕的天籁之音。
当音乐回归为鸟鸣,当清风静止于林梢,无数波纹缠绕的声音,在耳边执拗地轰响。这是谁悬置的奥秘?我们怎样才能听懂这自然的箫声?真实困扰着虚无,虚无中又有真实存在。滚滚红尘,何者为真,何者为伪?一切奥秘,依然隐藏在奥秘之中。我只能在生命的寂静处,用一支颤抖的笔,触及虚幻的诗行,在文字的真实之外寻求灵魂的抚慰。
人,多么需要拯救重浊的肉体,多么需要比骨骼更为坚硬的撑持。远离目光之外,一种冥冥之中的博大,一种浩瀚的容纳,一种尖锐的深刻,穿透空蒙的雾界,让我的肉体在沉醉中失去重量,让我的魂魄在激荡中翩然飞升……
用遥远的呼吸砌垒鲜活的诗歌,需要将汉字连同蒙尘的心一起抛入水中,经过洗涤,然后吞吐毫无掩饰且独具个性的声音。这种生命本真的呼号穿越时空,博大的回声,会在浓密的脉管中延伸。每一次写作的诞生,都应该向自己的极致推进。极致不是极端,极端有顽冥和蛮横的意味,而极致则是至境的同义语。它应该散发着成熟的气息,轻笼着天然的偏见、固执和深刻。我们真实的目标是要成为经典的诗人,或虽不经典却拥有经典的作品。时间将收割一切,历史只做部分收藏。我们进入部分或者进入一切,取决于诗的生命质量。我们大多数的作品,都将消失在陈旧的词根下。即便如此,也能培壅着诗的参天巨株,既遮蔽自己,也表达自己。
与诗结缘,是另一种苦难。
诗的灵性往往来自生命痛苦的经验,痛苦是诗人赖以生存的最高境界。诗,对我而言,不是手段,不是目的,也不是认识方式,而是生存的全部。一个写诗的人,若没有痛苦的经历,就不会更深刻地去挖掘整个人类的苦难,也就无法达到更高层次上的生命意义。世界破碎了,在诗人身上留下裂痕。我们不是把世界加在自己身上,而是把自己植于世界身上。这样诗人就拥有了深广的忧患和痛苦的预言。裂痕感其实是诗人永恒的标志。我们无论是揭示痛苦,还是揭示苦难,诗都应是潇洒的,潇洒是诗的风度,也揭示着一定的深度。总之,诗是利刃之上的人鱼之舞,它的韵脚是疼痛。
诗境一直以各种方式缔造着人性的本真。忧郁也是一种美,这是从悲剧美学的角度所得出的结论。忧郁,对一个优秀的诗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一种宝贵的品格。艾青是忧郁的,波德莱尔是忧郁的,尼采是忧郁的,屈原、杜甫都是忧郁的,忧郁是其诗歌的核心精神。浮躁与无端的乐观,和真诗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忧郁是一种延宕的方式,犹如流水的深处并不激荡。如果将忧郁经营得当,那么一首诗的深入和推进就会产生核变力,即内涵的随时可以爆发出来的威力。诗,正是看重一种无形的、内在的、成几何级数的隐含力量。
我在地球的边缘啼哭,在深邃的夜晚微笑。我在世纪末的河边燃起一堆篝火,看诗稿的灰烬飘飘而落,然后又飘飘而逝。我是子夜扪心自问生存意义的一个幽灵,是摆脱了理念、摒弃了僵化,嘲弄着大众趣味的一个幽灵,是打生活的左脸同时又被生活打右脸的一个幽灵。有时我更像法国作家加缪的文艺随笔《西绪弗斯神话》里的主人公那样的一个幽灵,推着山顶那块巨石,滚落再推,再推又落,坚持不懈。
我的诗是在沼泽里苦苦挣扎的意识,是深陷命运的遭遇和不安。我在诗中流露的情绪,是世纪末的困惑,是人类的困惑。有人说,诗什么都不是,诗只是个人生命里流淌的血液。我就是用鲜红的血液来写诗的。没有血性,没有疼痛,无法游入生存的腹地。我的遥远的呼吸如一缕微风,刮过无数疼痛的灵魂之碑。作为一滴血,自然流露着自己的血型。诗代表我想说的一切。我的诗歌的头颅,永远垂向从生活垓心突围的人们。
诗人乃是唯一心在自身之外的人。我揭示生与死,寄情爱与恨,我揭穿谎言,抨击丑恶,直奔美的事物的中心地带。诗人是敏感的,不仅于美,而且于丑。就像毕加索的大多数作品一样,首先是审丑的,尔后才达到了审美。我这样写作,是想让习惯了游戏和闹剧的灵魂,也习惯人世间的悲剧,从而让更多的人重新审视生命的存在和庄严,振作起自身的良知和激情,在我们所热爱的土地上和人群中种植善良和快乐。
对生命的躁动,对生命底层苦难的揭示和对生命根部的触及,同宇宙有着天然的呼应和沟通。但这种“天人合一”,并不是一种“天启”或“自然显现”,而是有赖于诗人的“神力”。诗人通过对“生命”环境、“自我”意识赖以发端的种种现实的、文化的背景的进入,重新体悟、领会“生命”的多维向度与“自我”可能达到的深度。否则,被“净化”、“纯粹”处理得一无所剩的“自我”、“生命”,就会像艾略特所说的那样:“不过是虚度的瞬间,不过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阳光之中的心烦意乱,或是听得过于深切而一无所闻的音乐”。
欲超越时空达到永恒境地的诗,就像金字塔并不是来之于它的顶端,才成为千古之谜的,而是始终保持它对地上的人们心灵的持久影响。时间之水滔滔而去,而它是礁石,能始终被经过它身边的人所感觉、所体味。它被广泛的社会生活验证着,被无数的人生经验“古老而新鲜”地重复着。所以,诗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在人间烟火熏烤下的呻吟、嘈杂和眼泪里提取、升发出珍贵的、健康的生命、修炼的文明、深邃致远的宁静。诗是驮负“生命意识”的永不疲倦的骏马,“生命意识”既是放牧这匹骏马的唯一草原,也是驱策它的唯一骑手。
诗人,是宇宙精神最完美的体现者。诗品和人格是永远分不开的。绝然分二的公约,无法让诗人担当起颂扬生命的伟大,经过眼泪和痛苦的挣扎将光明与欢乐带到世上这一重任的。任何一首诗,都应像夏娃一样,是由虚无缥缈的上帝创造,而上帝又是人类用心灵塑造出来的,上帝就是良心!轻视或否定人格的修养,忽略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深厚的社会实践,以及浓重的文化感受,诗歌之鹰和诗人的思想,都将无法做更辽阔更深远的飞翔。我们深知,诗之艺术葩蕾,正是从人格之菩提所生长出来的,因此,诗人应该充溢整体,“整体不是局部相加之和”。
如果灵魂从生命的血液获取养料,那么语言就是灵魂的嘘气。语言是除去时空和心理而外的诗人面临的第三个必须穿越的炼狱之一。诗旨在通过对语言的特殊审视,竭力使语言在诗的空间改变自己原有的构架、内涵及色彩,真正具有创造力、表现性和繁衍新意的生成性。“隐去诗人的措辞,将创造性让给词语本身”。
艾略特诗歌的语言,那样辽阔地造成我们几代诗人自身忧虑的日益加深。我们的精神宇宙既然覆盖在宇宙这片沙滩之上,我们就必须面对所有的景观。我们目光空虚而宁静,我们虚空一切的符号,这时候从微观到宏观都是一场巨大的无。这也许就是语言到真正的传递中那样的单纯和纯净。我们并不害怕由此显现的符号是一种或离或合的状态,抓住我们面临无边无际的静止,相反,我们远远无法达到这种静止。
诗家语不是单一的语言范例,而是千万种语言色彩汇聚的诗的“辞藻之海”;不是一个样式一个标准,而是千种样式千种标准。无数差异美乃构成它的通灵妙相。对诗而言,语言是钥匙,也是锁。由此看来,诗歌语言效应上显现出来的“斯芬克司之谜”一直困惑着诗人们。诗人的成功,不取决于思想和梦想的力量,而是取决于通过文字的窄径,表达一个或更多个个体生命的心声。另外,运用好动词,也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动词是诗歌语言的骨头。
一首诗就是一篇墓志铭,不可重复。诗人的声音,不应是山谷中的回声。诗人重复别人,没有出息,重复自己,则不可救药。诗人的大智慧,是用抽象的语言来界定感觉。如果用具象去接近感觉,就会呈现出词语的苍白与乏力。布罗茨基说过:“对诗人来说,词语及其发音方法比思想和信念更为主要。”一首好诗,总要让人首先看到血液,然后穿透皮肤和骨架,一点点接近心脏。这样创造的诗,谋篇小巧,却能莹莹可爱,恢宏大作,却能厚重沉实,从而让人们启扉而入。
叶芝说:“在和自己争论时,产生的是诗”。诗人会常常进入独白,疑问,拒绝,清醒,迷茫,像永远说不出的内心,像哈姆莱特著名的“生存还是毁灭”。它的多义性像自言自语,又像冥冥之中上苍在说。在诗的伊甸园里,有时语言也是一种障碍,它用声音的波动隔开了我们。语言的惯性束缚,使诗人敬畏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在与其反复格斗中,语言模式化纷纷解体,从而变成了创造性的诗语,并呈现出灵动和鲜活之气。思维方式的变化,必然带来语言方式的革命。诗是燃烧的生命,语言就是从灰烬里拨出的美丽的火星。一首诗无论如何浩繁,它的精粹就那么一点点,有了这一点点,整首诗就被凝为一颗珍珠了。
诗如一条溪流,它应是最初的,本质的,纯粹的。我们和诗还处于混沌,而不是混乱。诗人往往是在痛苦中作息,在非常识中写作,诗人最忌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甚至是假话连篇。一首诗若没有真,便没有心,没有心,便没有生命。一首诗若能让人听到心跳,就是缺胳膊少腿,也是活的。诗主醉,而诗人则亦醉、亦醒。诗人从无知进入已知,而诗则是引导人从已知进入未知。因为这个世界从无到有,而诗则是从有到无。我们都知道,比河短的桥造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但它也许是在揭示:人永远被悬置在认识的途中。诗是云雾堆积的雕塑,它可以用来做思维材料,进行科学的呈现。我经常在一些青年诗人的诗中获得一种新思维新感觉的战栗,他们仿佛握着一柄魔凿,在人们苔痕斑斑的思维峭壁上,巧妙地洞开了一扇扇窗口,让天籁般的岚光斜射进来。我感恩般地向他们发出默默的欢呼。
“创作总根于爱”,这是鲁迅说的。可见他是高度重视爱的力量的。历史上一再证明,爱的力量和献身的渴望产生天才。出于对诗的共同追求,对诗的终极关怀,我们始终渊源着一片圣洁的爱情。我们在选择诗歌时,诗歌也在选择我们。对每一位诗人来说,更多的时候是处在被选择的地位。圣琼·佩斯说:“诗人是为我们扯断习惯这根线的人”。一个有能力扯断线的人,才可能被选择。扯断线除了勇气,还要有力量,这力量要靠不断积累和追索才能获得。当然还要具有不同凡响的深厚的艺术功力,以及哲学修养与锐气。这样才能将更多人的视觉引向那个哥特教堂的尖顶,逼向那个炫目的高度。诗的动作不是挖掘,“它不是煤,写作者必须放弃用力的姿态。”
青年诗人孟浪在《灵魂的质感》一诗中写道:“当飞驰的灵魂速度太快太快/我就毫不犹豫地跳车/我不怕自己摔得血肉模糊/有血有肉才好。”读了这几句诗,一种悲壮感油然而生,我倒真想也以此种方式来检验一下自己的灵魂质量。当我们以某种方式感受诗歌的时候,我们情愿它居于山顶和废墟之上,兀立于雪崩之中,筑巢在风暴里,而不愿它向永恒的春天逃避。我们面对新的世纪和整个人类,想起了现代艺术之父塞尚的话:“我看到一些卓越的东西……”
我发现,多年来我为灵魂选择的诗之伴侣,原来只是一种梦想和虚妄,如同黑暗的巢穴里,不断迁徙的黑鸟。秋光里,我一次次被失望的收成所击倒。秋风中滚过的憔悴的叶子,仿佛是我哀伤的表情。我深知遥远的呼吸,是我生命的最后的喘息。我决定放弃这个寒冷的冬季,在无眠的长夜里,将最后的寂寞与欲望一口饮尽,一任那诗之门扉,在我熟知的地方,独自开启……
我植下一棵树,却梦想一片森林。我举枪射击,倒下的却是自己。灵魂在地狱里嗅着。柏拉图说:肉体是灵魂的监狱。佛家说:生就是人生痛苦的根源。一位诗人则说:我的手指发芽了,躁闹声里,头颅开成一枝牡丹……
诗人是人类的大脑,诗人必须担当起沉重的哲学思考。但诗歌毕竟不是谷物,无法为人类的牙齿和胃提供直接的营养,自然也就没有理由要求那些面临饥饿的人们来关心诗歌。诗人和读者的选择是双向的,读者有权选择诗人,诗人也同样有权选择读者。在城市的拐弯处,在永恒的夜幕中,我看见一些口腔里伸出的永不生锈的半截舌头,继续在风中鼓噪。我无法把他们认作是真正的朋友。我对诗歌和未来的指望,永远是一个不变的手势!
黑夜铺天盖地地涌来。我在思考,该如何一篙一橹地撑过这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