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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草木驮走了光阴

2014-06-18刘梅花

岁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葵花红花草木

刘梅花

草红花

若是大野里几千亩草红花齐齐盛开,那是不好看的。太艳了,过于铺张。

只开不多的几朵,乡村小院里,泥皮小屋,木头格子的窗子,贴了红窗花。最好,是依着篱笆墙,那才好呢。朴拙,安静,清雅。

田野里稀疏开一片也好,藏在青草里,零零星星,只露出半边脸来,红红的花瓣丝一样抽开,摇曳,一下子就风情了。

草红花嘛,是药,又不靠容颜过日子,那么着急露脸干什么哩。就独自琢磨着慢慢儿开,随便开,开几朵都无所谓。光阴悠长,草红花自己也开得悠长。

别的花们,谢了就残了,就无人理睬了。除了我,大约没有人痴迷一枝枯萎了的花。我喜欢把干花一直留着,留着,越枯,越有味道。

草红花,是没有这样悲惨的事。谢了,才算功德圆满。花凋谢了,中医才把落花收集起来,在阳光里晒一晒,包在纸包里,毛笔字写两个字:红花。那字,也算是苍劲。好了,从此它是药,贵气了。性温,味辛,活血通经、散瘀止痛。

红花破血,最好不要乱服用。识一个人很难,懂一味药也难。你看到的药性,都是肤浅表面的东西。深藏的药性,只有资深的中医知道,草药自己知道。

我不喜欢一种人,稍微懂点儿药理,就乱说自己深谙医道。不是那样的。中医,更加接近禅,要有很透明的心,才能感知。没有天赋和悟性,成不了好中医。不懂草木的心,就无力调动药性。

有一年,我病了。我说,吃几剂汤药补一补吧。吾师说,你这么虚弱,体内病邪旺,一补,助长了邪气,而压下正气,得不偿失。而且,你用的补药剂量不协调,药性倾向寒凉。这样是不好的。

我看着那些草木发呆,原来,我并不懂它们。只有纯洁善良的心还不算,还要涉进草木的江湖里才算。可惜了,我只知道皮毛,而无法懂得精髓。它们只让我看到了浅浮的东西,而没有把心交给我。没有做中医也挺好。不然,医术不精,又要去骗人,良心上过不去。

说起来,红花是一种女人草。

唐朝的女人们,喜欢一种妆容,叫“酒晕妆”,也喜欢大红颜色的衣裳。把带露水的红花采摘了,揉出深红的颜色,捣成浆水,分离出黄汁,留下红液,炼成“红花饼”。

“红花饼”加了细粉,就成了胭脂。“红花饼”浸在清水里,染成红色的衣裳,艳丽炫目。姑娘们穿了大红的衣裳,轻点朱唇,擦了胭脂,红扑扑的“酒晕妆”就出来了。那种美,大约和舞台上的李玉刚一样,长裙华丽,衣袂飘飘,真是美到惊心。

古代有一种厚底子的木屐。这种木屐,大约一拃厚,削得很精致,中间挖空,填进去研磨细腻的干红花粉、香草粉,用纱封住。一走,红花粉就顺着纱眼筛下来,在石板地上筛下寸许长的薄薄一层粉,像清霜,像花瓣,很好看。还有淡淡一丝香草的清香飘逸。

男人们就被这种小情趣迷住了,细细看留在地上的芳踪。

都说芳踪难寻。这样的芳踪,女人也是喜欢的,不要说男人。

有的木屐,脚心的空心里还系了小铃铛,一走,叮当响一下。声音轻柔,细微,得用心细细捕捉。

因为木屐底子厚,姑娘们走起来腰就摇摆起来,像柳丝一样婀娜。也走不快,走路就有了妩媚的风情。手里握着丝绸帕子,绣了碎碎的花,手腕上是银镯子,擦啦擦啦碰撞,何止是风情,简直风情万种。

走过去的地面上,开满了红红的小花瓣,让人心疼。脸上是胭脂红,踪迹是胭脂红,这红花,陪着女人,好得不能再好了。

而且,在中医里,红花也好像是专门为女人而生的。它开花,好看不好看都没有关系,打铁凭的是自身硬。

它是药,怀揣绝技,就不在乎别的。漫不经心开一点花,晒晒太阳,咀嚼风露,慢慢在光阴里修炼,参禅。总觉得,它道行太深,前生来世,都沉淀在它厚朴的心灵里。

也许,是尘外的草,到俗世来,是因为怜惜女人。妩媚而又闲逸的女人不多。更多的女人,烟熏火燎围在灶台,素面朝天忙在田间。杨丽萍的云南印象里,有一段原生态的歌词: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苦荞不苦么吃得呢,槟榔不苦么嚼得呢,女人不苦么咋个得?女人不去吃苦么——日子过不甜呢……

知道女人苦,红花才下界,茫茫红尘里相逢相知。身上衫,耳边人,贴心贴意跟着女人。苦了累了,疼了痛了,就拿红花来疗伤。

剂量加大,活血,祛瘀,破血。古时为女人打胎要药。剂量小一点,养血。面色苍白,脉细无力的女人,药剂里就加一钱红花。血瘀经闭,痛经,产后恶血不行,加两钱红花。还有子宫肌瘤,真假包块,跌打损伤,关节痹痛,都要用到红花。

那花儿一开,清寂极了,禅意,温暖。淡淡一缕香,不烈。它从世外来,所以花朵也有些超凡脱俗。它已经修炼得成精了,如老僧一样,在山野里青灯枯坐,拈花微笑。这花儿,洞悉人间玄奥呢。

夏天的时候,从山里采回来几枝草红花。那是人家种的,隔着庄门喊,你家的红花,送我几枝行吗?狗听见声音,没命地吠,声音里满含着气愤和凶狠,好像我是它前世的仇人。

破旧的木头门吱呀响了一声,出来一个老婆婆,头发灰白,手搭凉棚看我。只要几枝呢,我低低说,眼神干净清澈。她回头呵斥了一声,狗就悄悄地没有声气了。她掐了几枝,手指枯瘦,黝黑,像树枝。人老了,苍天就收走了颜色,只留下一把老骨头和光阴磨叽。

我解下束头发的缎带,扎好了那几枝红花。老人表情淡定,波澜不惊的样子。这深山里就算见一面,也是彼此修习来的缘吧?几枝红花,也是人和草木的一次邂逅了。

深山的草木,是修炼得有灵性的。如果俯下身,把耳朵贴近大地,会听见它们错杂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走动着的吧?我沿着青石头小径出山,一些喜悦不多不少,刚刚覆盖我的安静。阳光也刚刚好,不浓不淡晒着我手里的红花。路上的石头也恰恰好,不稠不疏,磕绊着我的鞋底。

光阴也刚刚好,风清月朗,布衣素食,煮字疗饥。

苦水玫瑰

苦水,是个地名。和玫瑰搀在一起,真是禅意。

早在清朝的时候,叫苦水李窑沟村。山野荒村,却在院前院后都栽着玫瑰。玫瑰一开,村庄就陷落在一片花香里了。

现在,叫苦水镇,种了几千亩的玫瑰。想想看,几千亩的玫瑰啊,何止是十里花香呢,百里都够了。算上心香,千里也不算多。

与人玫瑰,手有余香。可是,走在玫瑰花的世界里,低头是它,抬头是它,转身还是它,心怎么能够不香呢?熏都熏醉了呀。

张晓风说,高僧路过荷塘,是不偷嗅荷花香味的。大约,因为荷花不是自己栽种的。

可是,我辈凡俗之人,看见满目的玫瑰,贪婪地看呀看呀看不够。至于馥郁的花香,就更不用说了,吸得饱饱的,还不罢休,恨不能带走这大野里千顷香气。

这是大自然的奢侈,是苦水人布下的玫瑰阵,让人一进去,就晕头转向,不知道来时的路。浩浩荡荡的玫瑰花,瞬间将我们擒拿。为美倾倒,这袭来的香气,有些辽远的意蕴了。多么好。

玫瑰带刺。摘花的手,都伤痕累累,裹了胶布。这花儿,亦可观赏,亦可入药,亦可入茶,亦可提炼玫瑰油。

入茶的,都是花蕾,还没来得及开,努着红红的小嘴儿。其实,摘下来太嫩了,有点早,再开一开,欲开未开最好。摘早了,花香还未完全渗透,还有草木的气息。

看看那双摘花的手,就明白苦水两个字。手指裂开了槽,玫瑰的汁液渗透在槽里,黝黑,干枯。摘花人都被花香煨透了,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风里搅起一团暗暗的香味儿,而脸上,沧桑,粗糙,全是皱纹。

多说一个字,都是矫情的。最好,不做声,悄悄买一篓花蕾,回家晒干了,喝玫瑰茶。如果带不走千顷阳光,带不走千顷花香,就带走一篓花骨朵,让玫瑰的烈烈香味,袭击每一个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日子。

玫瑰花蕾晾晒干了,收藏在一个绣花的布袋里。朋友来了,拿出来夸一夸说,你看,我这一香囊的花儿,多么好。

玻璃的茶壶里,水沸腾着,像一朵透明的玫瑰花。一粒迷你普洱茶,一撮玫瑰花蕾,都丢进去。慢慢看着水一丝一缕变成玫瑰色。摇一摇水壶,那颜色就澄明透亮起来,真是好看啊。还未喝呢,心先馥郁得落不在胸腔里了。

有人说,一千吨玫瑰才能炼出一公斤玫瑰精油。我惊呼,天啊,也太奢侈了吧?是谁在使用那黄金一般的玫瑰精油啊?

玫瑰炼油,这是最最悲惨的事情。想一想都伤心不已。

一枝玫瑰,送到你爱着的女子手里,那么温情脉脉,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一滴玫瑰油,能承载醇浓的爱情吗?花的魂魄都被惊吓掉了,花的容颜都被榨干了,有什么美好的东西留下来,留给油脂呢?

总觉得,摘下来的花苞,泡在水里喝掉已经够挥霍了。看呀,那么美的花,和普洱茶卧在水里,有些相依相随的亲切。就算不喝,看着也是赏心悦目啊。

中药里,也用玫瑰花。芳香避秽。一缕花香,使人浊气下降,清气上升。

那一天,坐在花下,给朋友打电话:拿酒来呀,我们就着花香喝酒呀,唱歌呀。

大自然给我们大美,不要轻易浪费了。天地之间的硕硕华美,就是让人的心灵更加纯洁的。

卷帘看花

小时候,家里种一种美得惊艳的花儿,叫小罂粟。花儿一开,整个小院子都绚烂起来。蓬荜生辉,应该就是那样的意境。

院子是素淡的,土房子,墙角几根没颜色的木头,快腐朽了。几捆干柴,一堆干牛粪,半截黄草垛,墙头上几丛青草。唯有房后的几十棵大树,都快长到半天里去了,堆砌出浓厚的绿阴来,让土眉土眼的院子有了几分气势。

但是,小罂粟一开,草木摇曳,生机勃勃,院子里就不一样了,像贫寒的女子披了嫁衣,那么灼灼地绚烂,忍不住令人痴迷——这是季节的诡计。明明这么素淡的院子,却偏要开出如此华丽的花。

锦上添花,那是添在锦缎上。而我家的小院子,分明是一匹粗布。可是呢,粗布上添了花,却禅意得很,少了俗气,多了清雅。也多了一份山野气象,不虚浮,扎扎实实的好看。深山小院,老树昏鸦,几枝美得炫目的花朵,肯定是《诗经》里的风韵。

陌上花似锦,大约也是这样的意境。原野之上,花开得收刹不住,苍天的花袋破了,花多得噗噗一个劲儿漏下凡界来了——好得让人忘记所有的忧伤,好得可以原谅所有的仇人。

家里也种菊花,但是秋天才开,太遥远了。而一畦薄荷,虽然开花了,却那么细小,不仔细看,还寻不见。它总是太含蓄了,而我们几个小毛孩子,不懂它的意蕴,觉得可以不算花,算一种叶子罢了。只有天天盼着小罂粟开,觉得只有它才是花儿。人小呢,不知道花是有品味有脾气的。

那块地里施了底肥,花开得早,花朵也格外肥大。清晨,阳光打在鼓起来的花蕾上,欲开未开。我要去挨个儿捏一捏花苞,指尖弹去露水,捕捉一声声细微的声音“噗”。要么,把裹紧的花苞慢慢撕开,让还未长足的花瓣露出脸儿。

我等得急躁,想让它们一下子全都盛开。

我的奶奶,老了,没有力气走很多的路,就坐在门槛上,伸着她的食指,骂一声:狼吃的,花都被你捏死了,怎么开啊?

我飞快地逃走了。奶奶的一指禅很厉害,一指头就能让我从院子里飙到庄门外。而且,她只要追上我,手里的拐棍也挥舞得有风声,呼呼的。

奶奶挪着脚步,把一桶水撒在花畦里,拄着拐棍,长时间看那些被我捏过的花苞。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很温暖,像一尊慈眉的菩萨。她的一身青衣裳,破旧,却干净。裤脚用一根布带缠起来,头上缠着一块青色的长手帕,手帕的穗子垂在肩上。家里的人都忙去了,留下我们祖孙三人。我弟弟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眯着眼睛不说话。院子里安静得有了一种禅意的空灵。

我们都在等着花开。

那花儿忽而就开了。刚到中午,阳光稍微一烈,它们就拆开了自己,盛开成一朵最最好看的花儿,真是熙熙攘攘的美啊。弟弟稍微打了个盹,奶奶只不过庄门外找了我一趟,我不过从河滩里拔了几丛狗牙花。奶奶说,丫头,花开了呀!

我一直觉得心性里最美的情怀,是以童年的那些花儿为原料的。酒一样,一辈子都会醇香。深山的人家,太阳底下,缠着青手帕的老人,两个小儿,对着一畦盛开的花朵长时间静默。人静花喧。因为美,让我们无言,发呆。

但是,我总是担心花朵的凋谢。我说,明天,花会不会落去?奶奶已经少了几颗牙,嘴巴干瘪起来。她老得不想说话了,只愿意好好地看着花开。我有些忧伤地想,花瓣落在地上,晒一晒,就像奶奶的样子了,干枯,衰败,失去颜色。

落花的境界,虽是万籁俱静的禅意,但心里到底是不忍的,就算是个孩子,也知道伤感。那么美的东西,隔天就要凋谢了,辞了枝头,辞了大地,辞了我们而去。再等,还得一年。而一年,是如何的漫长与无奈。伤感不是转瞬即逝,而是埋藏得很深。

花开得沸沸扬扬,就撑开了一个孩子童年的梦,贴心贴意讨好着我。任凭我摘下一朵,揪了两瓣。小孩子的表达方式很独特,喜欢一样东西,就想把它毁掉。你自己凋谢也要枯萎,我摘下来也是枯萎,但是,我偷偷摸摸采摘的过程,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愉悦。伤感不易表达,而由于狂烈的热爱而去毁坏,却是一个花季的事情。

花朵一路开,一路被我捯饬。我的奶奶那样衰老,腿脚那样慢,撵不上我。她跺跺脚,我像小鸟一样扑啦啦飞走了。她稍微打个盹儿,我已经盗窃了半朵花。她也无法让一个野丫头明白爱是不能这样疯狂的。

后来的日子才慢慢明白,因为爱得深,而去亲手破坏,那是因为幼小的潜意识里,害怕它猝然而逝。

太好的东西,总想一辈子拥有,天天看见。而它,总是急着去凋谢,让我无法挽留美,让心惶恐。把这种美打碎了,心就甘了。爱的表达真是奇怪的事情。

那样惊艳的花朵,就在我的童年里飘摇,直到一地落红,直到被季节带走。一地落红,却不曾扫。一扫,心里就疼。因为爱得那样痴迷,那样不顾一切。而今它却零落一地。

后来,长大了,又去看小罂粟开花。可是,无端地觉得,这样的花,美得像一则谎言。是的,小罂粟不是一种诚实的花,美得颤抖的那种绚丽的东西,好像不是人间的,都是它从天上骗来的,从季节深处拐来的。允许它欺骗吧,像爱情,已经被美熏得晕头转向,怎么可以抵挡?怎么可以揭穿?

长大的心情就理智了,不会因为爱而发狂,不去拆毁它,只是安然看着,看着它一丝不苟的美。我相信,花是有花神的,统领百花。而每一朵花,都是有魂魄的。没有魂魄,怎么可以如此惊艳?每一朵花撕开自己的时候,都是会疼的。也都会收到一丝细微的讯息:开吧!季节到了,它就悄悄开了。

它的眼睛藏在花蕊里,心却藏在花根里。知道我爱它,摘去的几瓣只是它的衣裳,而心,还藏得好好的。

爱是相依相随的一段过程,像初恋,季节一到,就告辞了,很难重复。可是,牵念的心还依旧,稍微一恍惚,就回到了过去。

有人跟我说,她幼时家里也是种过小罂粟的。我说,一定没有我家的好看,我家的白的粉的红的,那么风韵。可是她却淡淡地说,好看不好看,已经想不起来了,模糊一片。

可是,我却记着我的花,每一瓣都清晰地在心里常年盛开,梦里落去。好多年前的花朵,仿佛昨天刚刚开罢,还是那样清鲜。那长长的光阴,在花的眼里只是一瞬。

和花儿在一起的,还有青衣裳的奶奶,站在一片阳光下,发呆。那么老,白发如雪。衣衫依旧灰楚楚的,我揭开一角,把脑袋藏进去。

其实,世间最冷落最残酷的东西,是遗忘。真正的爱是过了千年都还记得。而遗忘,就是爱彻底地背叛了。一个人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你的影子,彻底空白了一段情缘,爱和恨,都不重要了。这才是最最无情的。

葵 花

那个村庄,在沙漠里。

向日葵呢,都种在沙地上。我们村的人,都叫葵花,还不知道有个名字叫向日葵的。

葵花长到和我一样高的时候,就快要开花了。爹说,浇一遍水吧,不然花开不肥。这么一说,我和弟弟就勾下头不言语。我俩都很懒的。爹谄媚地笑着,黄黑枯瘦的笑脸也像葵花一样,跟着我们转,那么饱满。

浇水就要追肥,这简直是一定的。爹拎着铁锹,在每个葵花根底下剜一个小坑,我跟在后头,往小坑里填一把化肥。我弟弟最后扫尾,一脚踢进去土,把坑踩实,埋好化肥。弟弟踩得很快,在后面喊着,梅娃子,你快些行不行?

我也催着让爹快些剜坑。货郎跑得那么快,不是腿脚好,是因为后面被狗撵着。

我跟得紧,葵花硕大的花盘和爹擦肩而过,反弹过来,梆一下打在我的脑门上,打得我晕头转向。爹转身,讨好地笑,知道我动不动就尥蹶子不干活了。他一个人实在累啊,剜那么多的坑,七八亩地呢。

我家没有很多的钱买化肥,仅有的一点儿化肥就得珍惜着埋好,不能让大水胡乱冲走。阔绰的人家就大把大把地撒着化肥,白亮的,青灰的,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在地里撒了一层,像落了清霜。让水随便冲好啦。怎么冲,肥水还都在自家的田里。

水渠里的大水已经哗哗地奔涌来了,像野马,横冲直撞。水冲进葵花田里,我听见十万葵花咕咚咕咚喝水,直喝得嗓子里打嗝儿。

浇过水之后,那些化肥,就暗暗催着葵花生长,狗撵着一样。才两三天,葵花就全部开了。

十万葵花开,那花儿像火苗一样扑跃,灼灼地燃烧起来。村庄被花攻陷了,沙漠也被花占领了。上学的路上,路两旁都是葵花拥挤的笑脸。葵花开呀开呀,浑身的劲儿都拿来开花。它们,这么高兴干吗呢,龇牙咧嘴的,开得一塌糊涂。

太阳在哪,花朵就朝着哪。多么神奇的花呀!

我爹坐在地埂上吸烟。他把烟渣子揉碎了,卷在报纸裁成的纸条里,卷好了,慢慢吸着,好像很香甜。一口一口,吐出淡蓝的青烟。他看着一地碎金子一样的花,满眼的舒畅,回头说,丫头,这葵花开美咧!

花开得也不甜腻,很清爽。也不妖冶,干净,清冽。

有些花儿开着开着,就心花怒放,怒放得简直要抽风了。葵花可不,清纯,烈而收敛,有君子气度。

我汗流满面地打插枝。叶腋下偷偷伸出来好多枝,也顶着一个拳头大的花盘,企图也要开个花。这个都要摘掉,不能要。顺便,看脚下杂草不顺眼的,一脚踢飞。

打下来的叶子花盘,都是灰毛驴鲜嫩的口粮。它幸福地嚼着,嘴角淌着绿色的汁液,浑身闪着油亮的光芒。咴咴地叫两声,身上的皮毛抖动着,颤颤的。

我家还有一只大肚子的羊,也在田埂上吃葵花叶子。我故意把叶子扔在它的脑门上,它甩甩脑袋,不看我,急着挑挑拣拣地搜寻着细嫩的叶子吃。这是一种境界,它的眼里只有草,看不见我。对我的挑衅不屑一顾。

清晨,阳光倾在沙漠里,倾在葵花上,那种金黄,简直让人束手无措。十万朵花,面朝东方,似乎可以听见轰轰烈烈燃烧着的声音,如火如荼,连沙漠都快要被花儿点燃了。

万籁俱静,只有花开的声音。鸟不鸣,花却喧嚣。看一眼,被野性的美击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太美的东西,让人自卑。

一场盛大的花事席卷而过。花开到荼蘼,就收了。葵花籽开始汁水饱满,一天天鼓胀起来。花谢了,葵花就勾下花盘,看着地面,熨帖而亲切。但是,还是跟着太阳转。早上朝东,中午向南,一点也不含糊。花的心里,是怎么样想的呢?

最最令我震撼的事情,并不是开花的盛事。

葵花籽饱满之后,花盘都要被割下。家家户户都割走花盘,把枝秆留下。留在地里的葵花枝秆,像一地拐杖挺立着。拐杖不绿了,慢慢变得枯黄,黑瘦。叶子在风里瑟瑟地抖,枯萎着,也被风摘走了。

一地枯瘦的骨头,寂寞,衰老,撑在一天天变冷的天气里。

前半生荣华,后半生寒碜——你以为这是真吗?

不是,那没有花盘的光杆杆,脖子朝前伸着,还是向着东方,面朝太阳。一丝不乱,苍茫肃穆,暗含着一股强大的气势。这疏朗辽远的意境,真是惊心动魄的美。

一个初冬的清晨,我上学迟了。出了村子,突然被一种硕大的气势震撼了:大漠里浩浩荡荡的十万葵花秆,仿佛从天空射下来的密密麻麻箭镞,令人惊诧。枝秆上落了明亮的清霜,在阳光里闪光。葵花脖子,勾着,都朝着东方,黑炯炯的,像眼神。一根都不曾乱。肃穆,庄严。那种萧萧气势,一下子让我慌乱。我担心,它们会在某一时刻屈膝下跪,叩拜东方。

倏然泪下,因为感动。天啊,这些光杆杆们的心里是怎样的情分啊!苍茫天地,草木才是主人,我们只是过客。

光阴里一定藏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草木知道,天地知道。就算枯萎了,失去了花盘,内心的信仰还是一样的,还是纹丝不乱。万物生,万物荣。而这肃穆,这萧瑟,都是天意——只有草木自己洞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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