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游”的困惑
2014-06-16范亚昆
范亚昆
假如我要向人解释,为什么在北京消失了几天而突然出现在绍兴,我就说,想找个小城散散步。那里确实满足了这个愿望,我可以连续步行11个小时不停歇,寻觅小城每个角落的乐趣,还不必饱受大城市的喧闹或是野外的单调之苦。只是这个小城貌似如此为人所熟知,让许多资深旅者不屑一顾。
还好,我不是“资深旅者”,也不会间歇性或长期性地渴望出游——据说这样的渴望,是在表达对现有秩序的厌倦和对所谓自由的向往。不过假如把这枚硬币反过来看,被出游的渴望所困,而不能安于日常秩序,同样也是一种束缚——被“向往自由”所束缚。
在绍兴,不走路的时候,我就去蕺山街,坐在“海角”姑娘的咖啡店里看书。有天一口气读完井上靖的小说《天平之甍》,出门已是夜晚,下着小雨,街上挂满彩灯,我一瞬不知身处何世。《天平之甍》讲的是唐朝时的故事:几个日本和尚,到中国来寻找一位传戒师,请去日本传授佛教戒律,经过几十年努力和数次渡海失败,最终请回了鉴真和尚。我格外喜欢小说里一个只出现过寥寥几次、没说过话的人物,也是个和尚,名叫思托,他每次出场,只做一件事:“思托坐在树旁,就画了一棵优昙钵树,用文字做了说明:‘其叶红色,圆形,径一尺余,子色紫丹,味甘美。”不论在官员的宴席上,还是在船舶失事后的海岛上,他的姿态都一样,只是安安静静地描述沿途看到的风物,环境与他无关。井上靖从来不写思托的心理状态,然而在书中几个人物辗转于汹涌的命运之间时,思托总像一片无风的海,波澜不惊。当所有人都为“渡海”或“不渡海”的选择而焦虑时,思托做的事情不变。他的“不受困”的自由,令人望尘莫及。我们普通人,被渴望与选择所累,连“向往自由”都会变成束缚,更何况,还有一些更深处的波涛让我们永不得宁静。
我在蕺山街上读完的另一本书,恰巧与抗争这些“深处的波涛”有关:茨威格的《与魔鬼作斗争》,讲了诗人荷尔德林、作家克莱斯特和哲学家尼采的经历,这三个人犹如困兽,无论现实世界或他们自身的精神世界,都可能是困住他们的魔鬼;他们用写作来“驱魔”,然而斗争中既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或者可以说,他们因失败而成为胜利者。
我在绍兴“遇到”的徐渭、张岱、鲁迅等人,同样要面对困住他们的“魔鬼”。作家与哲学家只是一个将精神世界放大了的普通人,事实上,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与自身的困惑、困境相遇,像思托那样成为一片“安宁的海”就是胜利者,而无论“安宁的海”,还是“汹涌的波涛”,你都可以去享受它,那么彼时,你就是胜利者。
所以你说,究竟是出游,还是不出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