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揭示周庄八年抗战血泪
2014-06-14沈慧瑛
沈慧瑛
(苏州市档案局,江苏苏州,215004)
悬壶济世爱文学
《贞丰八年血泪录》的作者朱润苍(1909―1960),江苏昆山周庄镇人。家境殷实,自幼跟从祖父学习“四书”“五经”,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13 岁就能吟诗作文,不知不觉中埋下了喜爱文学的种子。稍长,跟随浙江嘉兴名医朱斐君学习中医。朱斐君(1893―1954)乃浙北名医,因医术高明被人称为“朱一帖”,又因他免费医治那些经济困难的病人,送诊送药,名噪一时。1933年秋,朱斐君筹建紫阳医舍,出版《紫阳医舍月刊》。全面抗战时期他避居上海租界继续行医。朱润苍在朱斐君门下潜心习医,虚心讨教,期望以自己的医术来救治父老乡亲。学成之后他回到家乡,在周庄镇的南湖街开设诊所,开始了救死扶伤的行医生涯。朱斐君非常喜欢这个聪明好学的徒弟,为其诊所题写“朱斐君夫子授朱润苍诊所”,这块招牌非常醒目地悬挂在诊所。朱润苍师从朱斐君,学到的不仅是医术还有医德,尤其是朱斐君在日伪时期所表现的民族气节,更如一帖良方滋养着他。
朱润苍收藏不少古籍,广泛涉猎,具有较高的文学修养。他的《贞丰八年血泪录·自序》被收录到《大学语文》自修教材,字字句句透露了青年书生的爱国情怀与扎实的文字功底。朱润苍平时喜欢读书写诗,交际颇广,特别爱结交周庄有名的文人墨客,其中年长他30岁的费公直成为他的忘年交。费公直(1879―1952年),原名善机,字天健,号一瓢、霜红、双桥词人等。1906年就加入同盟会,又是南社社员。辛亥革命前夕,他自日本留学回沪,正值陈英士在沪发动起义,经友人牵线,投到陈氏麾下,参与江南制造局之役。上海光复后,陈英士就任沪军都督,费公直被其任命为一等科员襄办军需。1912年秋天,费公直离开政界,回到周庄做起专职医生。费公直工诗善画,擅长篆刻,其花卉作品颇得喦华遗法,灵秀雅致。
费公直的经历与才情自然引起朱润苍的仰慕与敬佩,何况他们都是客居周庄的同里人,同乡、同行诸多情谊联结着他们。如果生活继续按着人们设计的轨道前行,那么爱好诗词文学的一老一少、中西医生的生活必然幸福安定。在救死扶伤之余,他们诗酒酬唱,逍遥自在,年轻的朱润苍从费公直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八年苦难写痛史
周庄,古称贞丰,当时属于吴县,与吴江、昆山、青浦接壤,四面环水,镇北的急水江与吴淞江相通,是联结苏浙两省的要道。平时这里商贸往来繁忙,一到战时便成了战争物资运输的通道。随着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苏州、昆山、嘉善等地的航班都停开了,大量难民从上海涌来,有的借道辗转他乡,有的在此避难。周庄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主动开设难民收容所,施粥遣送。不久200余名水警奉命驻防周庄,这批水警旋被派往吴淞江。战事刚刚拉开,周庄百姓爱国的情绪日渐高涨,他们筹集棉衣背心慰劳前线将士。
文学青年朱润苍医生目睹着祖国的大好河山被涂炭,家乡隔三差五发生惨剧,痛恨自己生不逢时,手无缚鸡之力,“愧不能弃笔从戎,共赴国难,祗得局处穷牖,默记日尝痛苦事情,尽我书生之责,以传来者”。这个年轻人还不到而立之年,家中的孩子还年幼,生活才刚刚开始,却要从此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难能可贵的是,他冒着随时被敌人发现的危险,用心记下“亡国破家痛史”。每当他做记录时都提醒家人注意外边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将记录稿藏起来,以防不测。抗战胜利后,朱润苍将这些零零散散的记录重新整理,“逐帙考订成篇”,请费公直指点。费公直勉励道:“此书虽属明日黄花,关于吾邑文献殊不可少”,鼓励他抓紧“整理积稿,完成其举”。从抗战胜利到1946年春天,和着周庄人血泪和痛苦的《贞丰八年血泪录》终于成稿。这部日记体裁的稿本成为研究抗战期间周庄历史的重要文献,可以佐证日军犯下的种种暴行。
《贞丰八年血泪录》由周庄人唐湛声作序。全面抗战爆发后,唐湛声经吴兴至北京,再赴武汉,进入四川,整整八年与家乡音信全绝。1946年夏天,唐湛声回到故乡,与父老乡亲相见,“共话沧桑,恍若隔世”。朱润苍登门拜访唐湛声,出示其著的《贞丰八年血泪录》。唐淇声将《贞丰八年血泪录》与陶煦所写的《贞丰里庚申见闻录》相提并论,认为朱润苍的记录尽管没有陶煦的那般详尽,但也足以“为地方志乘之实录”。
《贞丰八年血泪录》除唐序、自序外,正文共104 页,时间跨度八年,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初七(阴历,以下涉及的时间均为阴历)水警驻扎周庄起,到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初十伪军黑衣队撤退为止。记述的内容涉及日军轰炸周庄、忠义军和游击队的抵抗、慰安所的成立、当地土匪的骚扰及在夹缝中生存的区公所,特别描写了日伪的残暴行径和人民的痛苦生活。除周庄外,邻近周庄的甪直、同里、芦墟、莘塔、北厍、金泽诸镇的情况也出现在其中。
血泪斑斑是铁证
1937年农历九月十九,日本侵略者首次向周庄的白蚬江许家港投下数枚炸弹,拉开了周庄受欺凌的序幕。时值国民政府装载军事货物的轮船经过,敌方侦察机发现,炸毁轮船一艘,两位船夫当场被炸死。十月初四,敌机再次在周庄上空盘旋。至初八,上海战事我方失势,敌军紧逼浦南阵地。朱润苍写道:“人心惶惶,午后溃军陆续过境,拉夫捉船骚扰,群众相顾失色。入晚溃军过境愈多,居民皆相率私议迁避方针”。国民党部队路过周庄,“一部分不守纪律之辈,向当地勒款筹饷”。至十月初九,区长、镇长、公安分局局长等纷纷逃遁而去,各办事机构群龙无首,自动解散,“沦陷区惨像揭幕”。
不远处的吴江芦墟南乡,十二月十五,国民党的游击队与日军在此发生遭遇战,俘虏敌军数名。这下可激怒了日军,他们派300 余人驻扎芦墟。东西尤家港被焚毁,“南望烟雾冲天”。到廿四日,日军又追踪游击队到淀山湖畔的马堰庄,“全村被敌焚烧无遗,村民因而死伤者达七十余人。”朱润苍写到此时,长声叹道:“暴敌之虐史也”。除平时不断派飞机侦察、扔炸弹轰炸外,马堰庄之祸是日军入侵以来最大的一次暴行,之后侵略者的行径更为残忍。冷家湾、杏村两个村60 余家的房屋全部被毁,“丧命者四人”;金泽全镇被日军吉田焚烧,“烟雾浓漫迷天”;50 余名日军在莘塔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达50余人;日军路过西渔村、马家浜村,登岸杀人,“无辜惨毙者闻计二十余人”……朱润苍有关日军成规模的烧杀抢掠的记录不下20次。
1942年正月初七,日军派出两艘轮船到周庄散发传单,告知要实行“扫荡政策”,封锁交通线。第二天早晨,敌军2000 余名驻扎周庄,司令河野驻南校,宪兵队长森长松驻南栅桥畔米行,其余敌兵分别驻扎在北栅和下塘民房,他们架设军用电话,局势再度紧张。周庄迎来了日军入侵以来最黑暗的三周,直至廿八日敌军撤退,人们方敢“启户行走,互相慰望,悲喜交集,咸庆为漏网之鱼”,数日之后交通恢复。这次“扫荡”是抗战时期周庄及其周边乡镇最悲惨的一页,据朱润苍记载:仅“保甲长房屋被敌烧毁者计有二十余村,无辜人民惨遭非命者不计凡几。各个河荡浮尸漂流,日起认尸,号哭之声半月不绝。”周庄如此,而芦墟、莘塔、北厍诸镇,“所受敌祸更甚于吾镇。”
除了狂轰滥炸、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等暴行之外,日军强征各种生活物资。如1943年,以每石170元的价格强征军米两万石,而市价每石从3000 元上涨到7000 元。对待那些完不成任务的镇长、保甲长们,日军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推入河中,“严寒风烈,莫不身抖冻僵”。有一个乡下青年因父丧到镇上买棺材,也被日军抓住,推入水中。一旦发现有人在河边淘米,或商店职员吃米饭,就被“严鞫此米何来”,抓到宪兵队拷打一番。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被朱润苍默默记下。
敌军及其爪牙严密监视着周庄的人一言一行,稍有风吹草动,立即拘捕;严查良民证,遇有“言语嚅嚅者,每遭鞭鞑”。有一天,朱润苍和表叔王秋厓感慨国难,在家吟诗消愁,并作“诗谜为游戏三昧”,被敌军以宣传“爱国思想”嫌疑,传去审讯,最后通过翻译官沟通并被勒索500元后才获释。为满足日军的兽欲,周庄设立“慰安所”。凡此种种,磬竹难书。
抗日志士勇献身
周庄虽为沦陷区,但这里抵抗日军的枪声始终没有停过。国民党残余部队、游击队、忠义救国军等各路人马与日军周旋,力量微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但抗击外敌所表现出的英勇气慨永远值得后人敬仰。
最早在周庄与日军对抗的是从金泽镇(属于青浦)过来的路有才领导的便衣队,共有500 余人。这些没有番号的士兵纪律极差,驻扎周庄时期的伙食费用都由地方承担。1938年十二月初九,路部袭击日军的运输船,当场击毙敌人两名,另外两名敌人逃到冷家湾时被村民打死。八天后,游击队连长田岫山率部到周庄,抵抗日军。第二年四月十三,他们“进击驻扎同里敌军,焚毁敌防御工程,波及米行两家,白蚬江西畔烟雾冲霄”。陈耀宗率部攻打驻扎在莘塔的敌军。八月,田岫山、陈耀宗两部奉浙东当局命令,悉数调往钱塘江整编受训。田岫山率部赴浙,而陈耀宗“畏缩不前”,到平湖时只令大部队过去,自己带了50余人回到周庄附近,收编了芦墟、莘塔、北厍、周庄四镇的自卫队,充实力量,继续在周庄一带与敌军打游击。陈部生活所需全靠周庄供给,“费用浩繁”。1941年三月初二,阮清源率领的“忠义救国军”(简称忠救军)抵镇,陈耀宗部接受忠救军的节制,改编为独立营。
周庄沦陷后,当地百姓自发成立扶济会,后改为维持会,负责与日军、地痞流氓周旋,暗中负担游击队等抗日队伍的粮饷,这些人有的曾遭到日军毒打,其中也有正义之士。如日军调查便衣队抢夺日军轮船之事,严刑拷打被捕之人,要他们交待便衣队的去向,维持会的金寅叔坚称不知此事,日军十余人手持枪支对着他的胸说:“若不快实言明,即当以烧杀手段出此”,但金先生“态度从容,答词始终如一”。金寅叔的机智与沉着迫使日军收回烧杀令,也保护了那些抗日志士,更获得了周庄百姓的尊重。
1942年正月的大“扫荡”,空气凝固,百姓紧闭门户,路上行人绝迹,“惟有兽兵皮鞋彳亍横行之声。奸淫惨闻,昼夜不绝。”封锁交通三周,日军在芦墟、莘塔、北厍、周庄四镇周围20里内外的乡村搜查,拘捕保甲长和忠救军潜伏人员。这些人全部被解押到宪兵队,“滥施酷刑,年老或体气柔弱之人,惨毙于淫刑者甚多;强者如不受刑毙,敌军每日辄押至东坨渔池旁非法抢决”,200多位同胞失去了生命。给朱润苍印象最深的是两位忠救军女性,她们慷慨就义,痛骂敌军。日军“钦其忠烈,于忠魂畔献花致词”。另一位叫张谱生的忠救军人员被朱润苍赞为“吾镇八年中最完善之人”。廿一日,敌人手持户籍册,逐个诘问身世,混在人群中的张谱生被汉奸指认,押到宪兵队。张谱生屡受酷刑,坚贞不屈,绝不出卖同伴,说“周庄军事人员,只我一人而已”。
《贞丰八年血泪录》是日军在华暴行的缩影。无数仁人志士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但历史不会忘却他们。朱润苍战后赋诗:“漫言离乱频年苦,喜见妖氛今日清。痛饮黄龙须尽醉,狂歌高会庆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