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侠
2014-06-13廖伟棠
廖伟棠
终于看了贾樟柯导演的新片《天注定》,看到姜武救下的那匹被鞭打的马,突然明白为什么前年贾樟柯向我要一篇写贝拉·塔尔《都灵之马》的影评看,原来他和贝拉·塔尔想到一块去了。1889年1月3日,尼采途经都灵市中心的阿尔伯托广场时,看见一个老马夫在鞭打疲惫的马,尼采突然失控上前抱着马脖子痛哭……这就是哲学史上著名的“都灵之马”事件。
我那篇文章叫做《尼采的最后一个寓言》,里面有这么一句:“现实可能是:世俗与伟大的悲剧同在,并且互相验证其绝望。”如今看来,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天注定》,姜武饰演的乡间维权者大海与夜奔的林冲同在,赵涛饰演的抗暴民女小玉与起解苏三同在,李梦饰演的东莞小姐与雨中的菩萨同在……当然,受难的马也与反抗的虎同在,驯养的灵蛇也与逃逸的蛇同在,被割喉的鸭子也与囚笼里的牛同在,被放回河流的金鱼与在“金鱼缸”里任人挑选的小姐同在一所有的Animal都同时有着生灵与“牲口”的双重性。
大海的绝望证明林冲的不可能,李梦的绝望证明菩萨的不可能。最后他们的“传奇”本身也在微博上被隐藏在俗气ID背后的人以一句TMD轻易打发,就像悲剧在舞台上被麻木的看客围观。
贾樟柯的绝望在于,这是一个无侠的时代,他却想拍一部武侠片。
天下无侠,冤屈的人多了,最冤的才被逼成了侠。而且这侠从一开始就是侠之小者: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而已一姜武认为自己替天行道,杀光了侵吞村产的人,但是影片结尾,煤矿依然运作,董事长变成了被杀的资本家的老婆。王宝强更谈不上侠,他满足的是自己不甘心终老山村的心,开枪杀人对他来说如吸毒一样是必要的恶。赵涛的反抗既是对那一刻的身陷绝境的反抗,也是对自己暧昧不清的青春的反抗。东莞小哥罗蓝山一刹那想行侠,“傲然携妓出风尘”,不消一句话就被扑灭,他谁也解决不了,只能解决自身。
加缪说:“自杀是唯一的哲学问题。”但罗蓝山的自杀不是,他的自杀与诸多富士康工人的自杀一样是社会学问题一他们的自杀实际上是他杀。一个丛林社会的合理化模式,合理地、有条不紊地绞杀着那里的青春。可惜贾樟柯在这一段失去了重心,他既想讲述一个《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又想对一个地区的产业结构进行戈达尔式剖析,结果限于篇幅而蜻蜓点水的两者互相抵消。
四个无以为侠的人,共同的,是他们都被逼到绝路,孤立无援,他们失群同时也失去了在中国社会需要的一个“身份”,这一点倒是最接近古代的侠。我最欣赏的其中一部“武侠片”是山本萨夫的《忍者》,忍者本来不是侠,他们是被权势操弄的工具,但当忍者石川五右卫门觉悟到这一点,放弃忍者的工具性身份,就被迫变成了悲剧的侠一一忍耐或者死去的问题,在那部传统电影里冷酷地直呈了。
忍耐或者死去,在《天注定》里或者在激烈的社会现实里,越来越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对于底层来说,时刻都面临这种需要抉择的临界点:因为“判罪”的不公平,“罪”已经失去意义,所以“犯罪”越来越变得毫不犹豫。当你是一个面临殴打和羞辱的小贩,而且知道那殴辱你的城管不会有罪,你则无论如何都有罪,“罪”对人的规训制约力就失效了。侠的又一基本意义在此浮现:以武犯禁,如果“禁”已经失去在人民心中的合法性,则最小规模的行侠都会被理解为仗义之举。
无须生死关头,当一个人的存在被彻底羞辱(被人民币摔打数十下的人毕竞不是被鞭子抽打一辈子的马),即使是一个桑拿的前台小姐也会在瞬间变成胡金铨的侠女一这是贾樟柯的慕侠精神。虽然这依旧是一个无侠时代,围观的顺民也不会都变成林冲,贾樟柯的电影直面这种绝望,不意淫大侠救世也不借魔幻抽离现实,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导演真正的侠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