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走向
2014-06-10章勇
章勇
死亡无疑是恐惧的,不论是兽抑或是人。对于畜生而言,死亡只是一种肉体的消失,而人的死亡则不可以这样认为,因为人是有灵性的动物,是否高级,我觉得不忙下结论。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从未觉得比畜生死得有多高明,但不同的是我有很多遗憾,这种遗憾也许畜生是不能体验到的。
我不知道我的遗憾为什么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突然产生强烈的反抗,犹似火山爆发一般,或许仗着多年的隐忍,在主人的生命即将泯灭时,终于发出的呐喊。作为一种动物,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每一天,总是希望太阳的光芒暖遍全身,然而不管任何的“动物世界”,都不会像赵忠祥播出时那样地轻松,那样的安逸。因为人类同样有杀戮、暴力、掠夺,而这些人为的所有操作比没有灵性的畜生甚至更可怕,更恐怖。
面对丛林间的悬崖,望着同车的难友,自己虽命悬一线,有惊无险,但已感觉到灵魂出窍,如鬼魅一般地满山奔跑、游弋,最后又重新复体。当然翻一翻美丽的景致图,摘取几片植物的碎片,也足以使我感受到这儿的秀丽风光。也唯有在这一刻,心灵才能找到一个坚实的位置,安然地静坐在这里。可是,此时除了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以外,再无幸福可言,更没有劫后余生的愉悦,就好像曾在原始森林里独自行走,情绪是幽怨的,而非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充实中。
这次车祸,朋友的不幸罹难,对于我是沉重的,尽管他的人生有很多的不轨,但罪不至死,这是我对其最忠实的评价。他从商多年,起起落落,妻子换了又换,而且总是有很多的理由,总是让人觉得他的换妻道理不容置疑。出事前,他带上刚认识不久的年轻女子,临行前,我嘱咐他不要带去,他不予理会,在汽车遇险时,女子一直让朋友播放着流行的音乐,以致朋友遇险紧急操作不当,致使方向倾斜,妖艳的女子在副驾驶上选择跳车,却失足坠下悬崖的一棵树上,朋友控制住车后,跑过去救他,却因她的抓力过猛,导致我的朋友坠下崖去,她倒是牢牢抓住了崖上的一棵树得救了。看着情人的坠崖,她似乎没有一滴眼泪,只有恐惧和获救后的兴奋,我不知道粉身碎骨的朋友此时会作何想?
其实我也是不敢想的,更何况已经作古的人。阳光照着崖下的惨烈,光还是暖的,草依旧是绿的。而死亡者的灵魂是不是躲在哪个山角落里凄厉地哭泣呢,生者不得而知。不过我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那朋友也是有很多遗憾的,他与糟糠之妻的儿子是哑巴,还在医院治疗,需要巨大的医疗费用,他与第二任妻子的女儿年龄尚小,需要一定的生活教育关怀,他年迈的双亲在年前一定期期地等他回家过年。我想,不管怎样的遗憾,死亡了遗憾也就随之消灭,而我自己的遗憾呢?仍然在我的灵魂深处痛楚地抓挠与敲击。因为人生是一种出行,一旦迈出,踏进的就是一条漫长的河流,让自己在水这面镜子里看清自己的面孔。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浩瀚的碧蓝,真切聆听到海底中海沟痛苦的断裂声,无际的大海,以一种壮伟的时空意识、一种宏大尺度下的对立统一,透过巨浪的气魄告诉我,任何一种动物的死亡是相同的,但却有着不一样的走向。在流变的宇宙时间之中,不论是丛林法则打造的血色完美,还是适者生存所演绎的悲怆进化;不论是来自幽谷密林深处的质朴目光,还是产生于钢筋水泥建构下的人文关怀,皆无不昭示着死亡的执著、真实和它那驾驭一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
地狱之门的敞开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然千人千面,有的人临到此门,却能向左一拐,闪到田野,取道枫丹白露,又登上另一人生高地。这样行走,其本身并非一件坏事,柳暗花明亦非百年不遇。因此,与外界事物相因而生的问题,必然与它们的变迁而一起变异,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始终保持一种固定而永久的形式。
就拿遗憾来说,人是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不能因为觉得有遗憾就失去理性的风景和思考,甚至拿生命去抗衡、抗争。
曾经在我的家乡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家三兄弟家境贫寒,老大的妻子是用姐姐的痛苦婚姻换来的,老二长得很丑,年近四十也未成家,三弟倒是长得俊朗,但由于其本性羸弱、善良,不善交往,年逾三十亦孑然一身。家中老母白发苍苍,看着儿子们一个个没有幸福的归宿,总把不幸归之于宿命。在农村,若男人娶不到媳妇,绝对是丢人的事情,因而这一家子最头疼的就是怎么完成这一最重要的课题,于是他们齐心协力,兄弟俩在浙江打工两年,用积攒的钱为老二买妻。然而老二南下贵州一个多月里,将所带去的两万多元尽被骗子用于各种关节而所剩无几,最后弄得个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夜晚,灰暗的灯光下,一家子抱头痛哭,声音凄惨,仿佛整个村庄都要被悲伤淹没。当这样的日子渐入平静后不久,家中唯一娶妻生子的老大却不幸因病去世,年仅40岁的女人成了寡妇,村子上的光棍汉不管是夜里还是白天纷纷寻机大献殷勤,甚至有人在夜间乘机抱上一把摸上一把以图一时的快活。这样一来,就急坏了老婆婆,她主动请来族亲最威望的老者,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将已是寡妇的嫂子改嫁老二,老二自然同意,心里美滋滋的,但有些风韵的嫂子却百般地不愿,原因就是老二长得太难看。遭到嫂子的坚决拒绝,老二和三弟的心情都非常地不悦,尤其是三弟,他觉得嫂子嫁给二哥应是天经地义的事,起码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将嫂子居住的篱笆屋子点燃了,并躲在一棵大槐树下大喊救火,以引来无数村民,慌乱中自己又择路溜走。可见他是不想烧死嫂子和侄子的,目的就是烧毁房屋,迫使嫂子流离失所,而最终促成二哥和嫂子的婚事。然而房子虽然毁了,嫂子和侄子也安然无恙,但嫂子却死都不愿跟老二住在一起。这一切,三弟已是毫不知晓,也无从打听,因为他在流亡,后来只身来到上海,选择了一处建筑工地由八楼一跃而下。
认真思考之后,我觉得一个输了钱的赌徒也许会是这样,不同的是他下注的赢家却不是自己,所以让我感动了一下。虽然在命运造成的伤害中,肉体的痛苦比较容易忍受,但精神挫折的难以忍受应当需要一定意义上的支撑,这恰是人之最为理清的直观意识。
目睹林林总总的死亡,充斥脑神经的尽是强烈的触痛心灵的影像。说实话,我活在世上也并非真正地快乐,我的心灵在连续的波动中,历尽了人世沧桑。曾经的年少轻狂,让我吃尽了苦头,在天涯海角、在北部湾海底森林,若将肉体自毁于这样的地方,未必不是解脱自己的最佳处所。可是当我寻觅自裁的方式或者工具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怎样结束自己,在什么地方结束自己,而是死后的仇者快、亲者痛。尽管自己尚无敌对的仇恨,但至少还有尽善尽美的亲情。于是我选择死亡尝试一下,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消失在死亡里,死亡的这一段时间里,家人四处寻找,悲痛万分;曾经得罪过的人,他们显然不会悲痛,甚至会表现出轻松的表情,一笑而过;而这个世界还是那么完整、那么安详,根本不会理会我的死亡。于是,我幡然醒悟,不再幻想有梦的天堂出现。
我承认不想过早地让死亡见证生前的荣与辱、高与卑,更不愿动摇我对死亡的善意理解。列举众多死亡,为财而死,乃人的基本特性;为情殉命,古而有之,至于生老病死与死于非命的则可另当别论。其实为了几张纸质的货币,大可不必弄得死去活来,因为钱再重要,它重不过人的生命,尤其是当下,你欠我钱或者我欠你钱,都无需上升到暴力或者法律,法律只是用来规范和调整秩序,并非最佳解决秩序的途径。现实生活中,凡是人为制造死亡的,最终还是以金钱的赔偿多少而告慰生者,那么这样一来,生命无价只是有形的一种延伸,仅能适用于死者生前。
基于此,我凭着一点点良知,变得明智起来,让我大致寻到一丝光亮和坚硬,那将是一生中最快乐不过的事情。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