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灯点亮
2014-06-10刘汉斌
刘汉斌
一
童年的记忆里,有一盏灯火,灯火如豆,母亲却用那微弱的光亮照亮了我此生的路。
年轻时的母亲有一副宽厚的肩膀。无数个夜晚,她用身体遮掩着灯光,把我遮在暗处,让我在暗处安心入睡。我常常会在半夜里醒来,醒了,却不弄出声响,看母亲在灯下全神贯注的神情,看她在一块布上飞针走线的手。那双手,就像是围绕着昏黄的灯光上下翩飞的一对蝴蝶,飞着飞着,就成了浓浓的爱意。
最初的那盏灯是清油灯,灯盏是母亲从奶奶那里继承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家什之一,陶瓷质地,扁平的壳,细小的孔,往里填油容易,却极不容易漏出来,母亲管它叫“气死狗”,名不甚雅,却极其实用,这夜里点亮一盏这样的灯,在那个人人都必须省吃俭用才能维系生存的年代,都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母亲心疼那来之不易的清油,可是她更心疼我,只好把心一横,用上了这盏灯。
在白天,母亲要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虽然这片土地给予人的东西真的不多,却总是离不开人的照料,母亲只好把缝缝补补和缝衣做鞋的活儿留在夜里做。她在夜里的缝缝补补,并不亚于她在田地里的劳作,而母亲却一直把可以坐在自家炕上的劳作,当作是休息。
煤油灯的出现,带给母亲一个莫大的惊喜,她捏着半斤白糖出去,并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向九爷请教煤油灯的作法,然后兴致勃勃地从队部房后面捡来一只空的墨水瓶和一只空瘪的牙膏壳,洗净墨水瓶,倒置,拿起瓶盖用烧红了的火钎开孔,剪开牙膏壳,铺在门槛上,用锤子敲平展,用筷子的一头做模,卷起来,然后剪去多余的壳,往开了孔的墨水瓶盖上一插,斜着身子从被角抽下一绺棉花,搓成捻子,穿进去,剪平,倒上煤油,拧紧盖子,端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却不急着点。我问母亲,为什么急着做成了,却不点着呢?母亲用满是油污的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笑着说,天还没有黑,等天黑了再点灯。
我特别盼望着天赶紧黑,天却就是慢慢腾腾地不黑,母亲依然不紧不慢地干着手中的活儿,偶尔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一下,我特不好意思地扭头看看灯,新做的煤油灯,静静地立在堂屋的桌上。
自从有了煤油灯,母亲每晚似乎更晚才会休息,她手中的活儿似乎比以前更多了,母亲除了坚持给父亲、我和她自己每年做两双布鞋外,还要常常给一家人缝补衣衫,父亲时常在地里劳作,时常将上衣或者是裤子弄破,我也时常在玩耍的时候将衣服弄破,而且觉得将衣服弄破不是什么大事情,反正母亲一晚上就可以将破了的地方缝补好。
母亲每天晚上纳鞋底到深夜,而早起又和父亲一起下地干活,我常常看到母亲的上嘴唇靠近鼻孔的地方是黑色的。起先,我没有在意,还以为是她像父亲一样长了胡茬,直到有一次母亲抱着我,我摸了一下母亲的嘴,才知道,那是母亲晚上做针线活计的时候,被油烟熏的。
母亲不知道又在哪里得知改装一下煤油灯可以省油,于是就将家里的煤油灯盛油的瓶子换成了白酒瓶,而且在瓶里装下三分之二的清水,油漂在上面,就是改装后的油灯,没有人验证过经这样改装的油灯是否真的可以省油。母亲和村里大多数人都认定灯经这样改装,节省了不少煤油。
在村里通电之前,灯盏又经过一次更新,父亲破天荒去了一趟县城,他省下在县城吃一碗炒面的钱,买了一盏马灯。我没有问过父亲是心疼母亲,还是为了让灯盏更亮,可是母亲一看马灯那宽宽扁扁的灯芯,就抱怨父亲乱花钱,买回来个喝油的灯,父亲就坐在一旁抿着嘴,吸烟叶,一声不吭。
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用马灯,吃完了饭,等我和父亲都睡下了,母亲就将马灯熄灭了,挂在墙壁上,点起煤油灯,面灯而坐,拿起前一晚没有做完的活计,继续熬夜。我和父亲被母亲宽大的身影遮住,听着母亲一下一下纳鞋底的声音入眠。
日盼夜盼,终于通了电,母亲却收起了她的包裹,不再熬夜了。她说,眼睛花了,明晃晃的电灯下,眼睛花得却穿不了针了。很少接母亲话茬的父亲也终于接了母亲的话说,别再熬夜了,一双眼睛都熬坏了。父亲的话,像是这夜里猛然亮起的一盏电灯,我看见,母亲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常年累月熬夜熬成这样子的。
母亲刚过四十岁,就患上了严重的哮喘。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病,母亲的肺部跟一个二十年烟龄的人的肺部一样。
在母亲一直像宝贝一样看管的那只木箱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家什,尽都是我二十年来母亲为我亲手缝制的一双双大大小小的布鞋,有的已经破烂不堪了,而有的却还是崭新的。母亲说,她每年都要为我做两双新鞋。二十年来,一共五十六双鞋子,我的脚在前些年长得快要疯了,以至于她提前为我做的好几双鞋连一次也没有穿,就搁下了,她又为我做了新的。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她都没舍得扔掉,也没有舍得送人,因为,那都是我穿过的。
除了鞋外,还有一件袖子比衣体长出一倍的棉袄。母亲说,棉袄是1989年冬天缝的,是村里那一年发给我们一家三口人所有的赊销布和棉花缝制的。因为缺钱,母亲每年都会给棉袄上加长一段,而我的胳膊却比身体长得快……
说到了伤心处,母亲落下了泪,母亲从清油灯、煤油灯、马灯到电灯,一熬就是二十年,熬得母亲全身是疾病,却只是为了让我健康茁壮地成长,看到我如愿以偿地长大成人,母亲一脸的自豪。
我已成人,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母亲为她不用再夜夜熬夜为我縫制衣服和布鞋而如释重负,却又为不能亲手再为我做一双布鞋而惋惜。母亲的惋惜,犹若二十年来在油灯下一下一下纳鞋底的声息一直响彻我的耳际,并一下一下将我的心揪疼。
油灯熏坏了母亲的双眼,需要时刻点滴眼药水维系;油烟熏坏了母亲的呼吸道,需要打点滴和吃药才能减缓。母亲毫无怨言,常常为我给她买了药品,并带她去医院看病而感动,并逢人便夸我是个孝子。
我时常会想起灯火如豆的童年,想起年轻的母亲。此时,我正在像年轻的母亲一样开始变老,母亲用二十年的时光守护着从奶奶那里传承下来的那盏灯,只为矢志不渝地将我的内心照亮,而也已长大成人的我仅仅只能让她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丝与我有关的人性的光亮,她就知足了。
二
小时候,叫一声父亲,心里感觉无比踏实,特别是在受到委屈或者内心恐惧的时候,叫一声父亲,就能获得抚慰。父亲是蕴藏在心里的一种力量,习惯了叫一声父亲时,心头那甜甜的温馨。叫一声父亲,他答应了,他就得为这个孩子的成长负责。长大后,父亲是这个世上离心最近的人,成人后,心里装的事情多了,把父亲深深地装在心里,轻易不叫他。叫声父亲,不管他答不答应,你都得为他养老送终。
我一声一声地叫着父亲长大成人,父亲在我一声一声呼唤里年迈苍老,冷不丁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孩子叫了我一声父亲,我的肩头猛地沉了一下。一声父亲,沉若磐石,猛地压在肩上,可是我不能再开口叫一声我的父亲,父亲已然驼背,两鬓斑白,我不忍心再开口,我怎能忍心让年迈的父亲来分担本应该是我身上的重担呢?
应了声,就得挺直了身子,任这沉重落在肩膀上。
年幼时第一次挑水,父亲就告诉我,把身子挺直了,扁担才不会将肩膀压坏。咬住牙,挺起身板,踩着节奏走向前走,换肩挑,左右肩膀轮流换,缓步走路不慌张。这是父亲在我孩童时期的人生启蒙,从第一担水开始,教我学会担当。
常看见父亲双膝跪在土地上拔草、拍打板层或者收获粮食的情形,我从小也习惯了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父亲的身后看他躬身劳作,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的十指上缠满了塑料薄膜,他的膝盖上摞满了厚厚一层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补丁,我忍不住跪在父亲身旁,和父亲并肩跪在土地上一同劳作。父亲摸摸我的头,麦土灌入我的领口。父亲拔四行,给我留两行,我被父亲远远地甩在身后,父亲拔五行,我拔一行,还是赶不上父亲。父亲头也不回,父亲拔六行,我爬起身撵上父亲,父亲却说,歇歇吧,慢慢来,农活可以落后,功课一定不能落后。父亲在麦黄六月的麦地里的嘱托,成了我日后学习的动力。
一纸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让我的父母把堆积了好些年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母亲说,她信不过父亲的话,父亲认识的字不多,她怕父亲弄错了,让她白高兴一场,非要我给她念一遍那一页红纸和一页白纸上的内容。
母亲说,她信我,我比我父亲认识的字多。
读完录取通知书,母亲和父亲因为极度高兴,竟然笑出了眼泪,看上去像是在哭。
母亲撩起围裙擦一把泪水,就催着让我再给她读那一页白纸上的内容。母亲说,听完了,她还要赶紧给我做顿好吃的。
在我往下读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父亲。我看见,父亲脸上的笑容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当我读完了,父亲已经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怀里,母亲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匆匆地转身出了门。
父亲每天都是早出晚归,那一段日子,我每天夜里也睡不踏实。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听见父亲就像一个久病在床的老人,一声挨着一声地呻吟。夜,好安静的夜啊,心里没有搁下事情的人们都睡了,偶尔隐隐几声“咩咩”的声音传来,这便是在每个睡不着觉的夜里,唯一醒着的声音。父亲的呻吟,是在为没有着落的学费,而羊们的声息,却仅仅是在为没有吃饱的肚皮叫屈,而在此时,父亲和羊的声音混淆在一起,迫使我无法安心地睡去。
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我也有一种想呻吟的感觉,但是我不能,我不忍心让父亲彻底绝望。
离报名的日子还有两天了,母亲整天忙着为我收拾行李,备吃食,父亲从一大早起来就蜷缩在堂屋的门口,一坐就是整整一天。我实在不忍心看见父亲这么痛苦,我把心一横,对父亲说,我不上学了。
我的话刺中了父亲委屈而愧疚的心,父亲突然跳将起来,给我一记脆响的耳光。
“就是砸锅买铁,这个学你一定得上。”父亲是吼着对我说的,我看见,他的整个身体在单薄的衣衫里瑟瑟颤抖。
临行,父亲为了凑足学费,把粮房里所有的麦子、谷子、糜子、荞麦、莜麦和准备擀毡的羊毛以及盖上房的椽子全都卖了,把一沓大大小小的纸币塞进我的手中,那是我人生中握在手中最沉重的一沓钱,从那一沓钱开始,我已经长大成人。
三
奶娘最终还是没有从春种秋收的轮回里走出来,到最后,她奔着一个更为宽广的怀抱去了。在大地上收完最后一茬她亲手种下去的庄稼,吃罢最后一口禄粮,孑然一身扑向了大地,然后与大地融为一体。当我每次给奶娘的坟头上挂完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奶娘坟前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大地就是奶娘,离去的奶娘化作了土壤,大地就是奶娘的来世,来世的我愿意化作一颗种子陪着奶娘,来世,我依然是奶娘的孩子。
奶娘用一生的时间在大地上轮番播种,轮回收获,粮房里的粮食如同山丘一般,她亲手收获的粮食和她用乳汁喂养大的体格健壮的我,是奶娘一生中最大的收获。平日里,奶娘总是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弥留之际,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就连她守了一辈子的粮食都放下了,她却依然没能放下在有生之年见我最后一面。
我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送奶娘最后一程。奶娘走了,我见到奶娘的时候,她躺在堂屋的地上,脸上苫着一张薄薄的白纸,奶娘像是刚刚经过一次长途跋涉,实在是太累了,躺下身就睡熟了。奶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安静地躺在一个地方熟睡过,我怕我的哭喊让奶娘受到惊扰。我小的时候,每天都是奶娘把我叫醒,然后给我喂奶、穿衣服、洗臉,我一直想着亲手给娘洗脸、穿衣服,然后亲手送娘回归大地,可是,我还是来迟了。不知道是谁给奶娘净的身,是谁给奶娘穿的衣服,一张薄薄的白纸隔在我和奶娘之间,从此我和奶娘就阴阳相隔了。我还是不忍心将奶娘脸上的那一层薄纸揭开,我怕我忍不住将泪水滴在奶娘的脸颊上,哭疼奶娘的心。
奶娘住了大半辈子的破瓦房,前些年我才为她新修的房子,本想着让奶娘在新房里好好住上几年,不曾想奶娘这么快就走了,奶娘有严重的风湿病,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帮着木匠将奶娘的棺木做好,哪怕是我亲手帮着木匠为奶娘的棺木合缝、刷胶,亲手在奶娘的棺木上画上奶娘生前最喜欢的图案,亲自带着阴阳先生为奶娘选一片温暖、安静、干净的坟地。
奶娘的坟地选在了东山半坡上的那一块苜蓿地里,坡地向阳,宽广,平日里没有人去搅扰。我要在奶娘出殡前的这些日子里尽力做好我在奶娘生前我要做却没有来得及做好的所有事情,奶娘最喜欢听我为她唱歌,我记得奶娘常常对人说,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每当她听到电视或者是录音机里唱我给她唱过的歌,她觉得就像是我在她身边一样亲切,我好想在奶娘出殡前再为她唱上一首歌,可是我的眼泪早已淹过了心窝,漫过了嗓子眼。奶娘最喜欢的缎面长袄,我买回来了,奶娘最喜欢的银耳坠我也买回来了,奶娘生前喜欢的东西我都买回来了,可是奶娘没有看到。当我提着一大包这些奶娘生前都喜欢的东西回来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奶娘在临终前最想看到的是我,我却偏偏为了去购置这些东西而耽误了与奶娘最后一次谋面的机会。
奶娘带着她的遗憾去了,我心中的遗憾就像奶娘生前撒手埋进土壤的一颗种子,在我的心里日渐膨胀。已然去了的奶娘,还是宽容的,在出殡前,奶娘还是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为奶娘净脸,我不能让奶娘的脸上再沾染世间的灰尘,为奶娘正相,我要让奶娘挺直劳累了一生的身骨上路。尽力为奶娘多做一些事情,以化解我中对奶娘的不舍。
送别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人群中间,一口鲜红的棺木随着人群向东山上移动,奶娘就躺在那口五底三盖的棺材里。众人与奶娘之间被厚重的棺盖隔着,棺盖外悲情在四处蔓延,棺盖内,奶娘在安然的熟睡中奔赴黄泉。年迈的叔父也在送别的人群里,年轻人都出远门了,年迈的叔父就是送别队伍里的壮劳力。
点灯时分,母亲双膝跪在灶台前,将一把柴火点燃,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来,胡麻油的香味就随着炊烟一起在村庄的空气里弥散。看着母亲跪在灶台前的背影,我想起了奶娘,我要为依然入土的奶娘再做最后一件事情,天黑了,奶娘不好赶路,我要亲手在奶娘的坟头上挂起一盏灯。
这些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村庄里最先亮起来的总是两盏灯,一盏是西山底下我家厨房里的灯,另外一盏在东山我每天都会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准时将它点燃。
给奶娘挂完灯,我却不想回家,我想再陪陪奶娘,高高隆起的坟堆就像我在儿时奶娘宽厚的肩膀,小时候我怕黑,但是只要我能靠在奶娘的肩膀上,我就什么也不害怕了,而今,我已不再怕黑,我却比儿时更想在奶娘的肩膀上靠一会儿,可是,我和奶娘被厚厚的土层隔开了,奶娘在坟里,我在坟外,我并不高的愿望却成了此生永远无法企及的奢望。
我突然喜欢上了在日暮时分站在大门口的土墩上看灯,东山的坡地上,猩红的灯光亮起着,一星灯火就像是最先亮起来的一颗星星,我家廚房里的灯也被母亲点亮了。放眼望去,两盏灯仿佛都在努力把它们之间的大地照亮。两盏灯火之间是一条铺满了曲折和坑洼的土路,土路的一头伸进了村庄,另外一头系着我的最终的的归宿。夜幕不由分说地重重压下来,村庄里的灯火就稠了,我家的灯光和村庄里所有亮起来的灯光融合在了一起,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在东山上的灯火和村庄里亮起的灯是不一样的,它离村庄很远,那是一盏孤独的灯。我想,如果有来世,我愿做一颗种子,用我对大地的深情做种皮,用我对奶娘的孝心做胚,用此生所有的真诚做胚乳。
像我的今生一样,我愿做一颗感恩的种子。在我的族人生活过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用茁壮的躯体和丰硕的果实去回报光照、水分、养分以及大地。我再也不用离开我所扎根的土壤了,不用离开我的娘而去四处奔波。落土生根是种子的秉性,根在哪里,命就在哪里。落土就是重新回到了娘的怀抱,在娘温热的怀里,继续做一个幸福的孩子,生命从芽尖上开始延伸,遍及大地宽广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