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
2014-06-10于是
于是
作者,译者。著有《一只黑猫的自闭症》、《慌城孤读》、《六翼天使》等小说散文。译有《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杜马岛》、《老虎的妻子》、《美与暴烈》、《黑暗塔VII》等二十余部英文作品。
一
我在半夜的城市丛林里寻找父亲。
A4纸上有我手机里的父亲头像,写上了姓名,身高,头发颜色,衣裤颜色,走失的时间地点,重酬答谢。我从家门口一路走出来,每隔几十米就在电线杆、墙上贴上寻人启事。中环线的高架桥下,街灯的茫茫黄色里搅动着大卡车和公交车掀动的灰尘,我拎着一只曾经装满三百张打印纸和工具、此刻打印纸已所剩无几的塑料袋,完全暴露在有毒的扬尘里,而且,这仿佛是某个无人的国度,确切的说,人只能关在铁盒子里以远高于步行的速度行驶,以此保持路的性质。几乎只有我在步行,缓慢而犹疑而麻木。我要设想他习惯性的路径,以及出其不意的路线。现在,袋里只剩一把剪刀、零钱包、钥匙和手机。我发现自己走到了A小区附近的大菜市场,而对面,那些漫无尽头的高压电线下面,是一大片绿地。
我仿佛被眼前一排摇曳的小竹林所蛊惑,不假思索地走入更深处。更远处有高耸的高压电塔,两三公里外才有灯光稀疏的楼宇。没有月色,没有街灯,完整的一片混沌之中,我盯着跑鞋下的石板小路。这双跑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它陪我走了十几个国家,让我懂了一件事——如果盯着脚下的路,全世界的路都一样。
所谓不一样的,只是你抬起头看到的遥远背景。在那个时间点,我根本不知道那片绿地大到要走几小时才能走出来,也不知道那里面连路灯也没有。谁说上海绿化面积不够,我和谁急!虽然不至于一脚深一脚浅,但只能盯着一条水泥石板路往前走,有桥,桥下有石桌石椅,那应该是午后老头们下棋的地方。因为这样走,很可能围着某些小花园绕行一圈,所以最费时间,然而我别无选择,每一步都似乎朝希望迈进一点,每一步也踏破一点可能性。
再往前走,看到了小溪,人造死水围出一片栽种着绣球花的草地,那应该是清晨老人们打太极拳或是做甩手操的地方。草丛里似乎有声响,我用手机附带的小电筒往里照,发现那只是个挤挤挨挨的灌木丛,不会有人——甚至是失智的父亲——把自己塞在里面的,这才发现自己快失去起码的判断力了。盲目寻找,不足以表达我对失踪的父亲的焦虑吧。我把手机摁灭,亮光骤失,眼底留下诡异的光斑,近乎失明,这时竟有一种贯彻周身的放松感,仿佛我已承认这是无谓的抵抗,其意义只在于我抵挡了——我在寻找父亲,纵是如此盲目,但日后我将至少无怨无悔。
再往前走,又见竹影摇曳,和高高天空中的高压电线很不相衬,高能量的电流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吱吱的轻响。再往前走,突然听到皮带头相碰的金属叮当声,我放慢脚步,以为有流浪汉,却见黑色中有两个浅色人影,若不是他们的长裤是米白色和棕色,我决不可能发现他们的私情。两个中老年男人正避开对方的身体,匆忙地拉上裤子。谁能想到,来找老爸的女儿误闯了东宫?再往前走,忽见一个蹩脚的八角亭,亭厅极小,刚好铺满一床被褥,被子里的人毫无声息,毫不动弹,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不想毁了流浪汉的美梦。
我累了,走了整整一夜,时不时忘却了我究竟在找什么。就像小时候被罚抄写,一个字写了一百遍,我就会认不出这个字,只觉得这个形状好古怪。也许父亲现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再认出来。所有瘦削的老男人都仿佛可以是他。出现在我面前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和我熟稔的日常生活平行的异世界。我问自己,怎么可能邂逅走失的父亲,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地方?在他失踪已超过三十小时的第二个夜里?
那两条浅色人影像鬼魂一样悄悄在我的身后淡去,好像人是可以原地消失的,或是蒸发,或是穿越。他们如果有家人,是否知道他们在午夜的绿地如此偷欢?他们在家人面前,是否也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善用怀揣秘密的人类本能所有的保护色,溶于名为世界的背景里?因为他们的动作富有目的性,我因此认定他们之中不会有我父亲。我不害怕他们,也不害怕蒙在被子里消失了人形的流浪汉。我没有见到任何人的脸。
终于穿过整个绿地,只闻见植物的欲望,它们也都没有了颜色。当我终于走到这片绿地的另一端,在公园门口的石凳上乏累地坐下来,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在哪里。在东欧小城迷路时,酒醉青年从破车里探出头来叫嚣。在那不勒斯地下通道没有尽头似的破败的白色走廊里,白色瓷砖之间有粗陋的黑色缝隙,刺目而单调的几何图案在长距离里重复绵延,让人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回到地面。反正不是巴黎蒙马特,午夜斑斓灯光下的性玩具店多么可爱啊。都不像这里,中国沿海最大城市的原城乡接合部的漆黑午夜。
极度虚脱中,我意识到自己没路可走了。满世界跑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想法,总觉得世界那么大,每个城市都有无穷尽的街巷。然而所谓的家,原来这么局限;所谓的家人,竟是可以如此遥远而陌生。当我再次看到正常的街道时,疲惫彻底代替了恐惧,我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有几秒钟,世界突然寂静,因为耳鸣,恍如隔世般的无声无息无色之感从头到脚覆住我的身躯,像不可言喻的沉重的下坠,没了呼吸,沉到了海底。突如其来的,全世界停滞,我被抽离到了真空,仿佛被什么附体,声音、时间、感觉一概消失。身前空荡荡,身后死沉死沉。那一瞬间,我的上半生,他的整个一生,像顺行逆行的高速列车擦身而过,轰然一声,劈头盖脑,速度加倍。
那一夜,我和父亲都元气大伤。
前一天下午,叶阿姨带着我爸(就像带着一条老狗出去遛弯)去菜场,这是每天例行的散步。我照例在自己房间里做翻译。我听到他们回来,也听到叶阿姨照例大声叮嘱他换鞋,并且再一次失败。我听到他的老皮鞋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照例停在镜子前,我便继续专注地去翻一个长句。直到下一个段落开始时,叶阿姨慌慌张张推开我的房门,说,你爸爸怎么不见了呢。
门没有锁。这是叶阿姨的疏忽,从她到我家的第一天起,我就再三叮嘱要随手锁上大门,要像时刻防贼那样,因为父亲的病就是一种贼,可以从外至内、从内至外地巧取豪夺。可那天,她手上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她冲进厨房后,被掏干净肚肠的鱼挺身跃出黑色马甲袋,再一个挺身,撞倒了她平素放在垃圾桶边的废弃塑料袋桶,不可降解、也不可叠合之物滚出来,因为每一只袋子都被她谨慎地团成了一个球。这条鱼强悍的生命力让来自安徽的叶阿姨赞许不已,满地五颜六色又让她觉得莫名地欢快,便忘记了锁门这件小事。endprint
门是父亲健康时亲自挑中的。以前,我们进门后从来不锁门,因为从屋内按下把手就能开门,但从屋外必须使用钥匙,门外的把手是固定的;从屋内用钥匙正转一圈扳动锁芯的话,屋外的人就算有钥匙也不能开门,之所谓反锁是也。对于叶阿姨来说,正反皆可,只是必须把钥匙随身携带,千万不能给父亲把玩,一则怕他东藏西藏,谁也不能再找到;二则怕他灵光一现,使用肌肉记忆力,翩翩出门去也。于是,叶阿姨就把钥匙系在脖子上,像我小学时那样。
就在叶阿姨有条不紊地把鱼砸晕,把袋子收好,把瓷砖地擦干净,把手洗干净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在客厅大壁橱的落地镜前喃喃自语。他分不清镜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总以为那是个要好的朋友,他们俩总是说悄悄话,没有一句是完整的,没有几个音节是清晰的,只要他在家,镜子内外就是一场近乎默剧的闹剧。叶阿姨刚来时还被吓到过;后来,父亲和镜中人吵架、打架、挥拳砸玻璃,她都能安之若素地继续看电视。那天下午,父亲大概突发奇想,决定到镜子背后去找他的好伙伴,偏巧门一推就开了,便兀自顺着大门悄悄走了出去,或许刚好叶阿姨把那条鱼滑进油锅里,呲啦一响,盖住了门锁撞回门框的声响。或许他坐了电梯,或许没有。或许顺手骑走了谁家的自行车(楼下有户人家反映在那个时间点丢了一辆忘了锁的自行车)。或许出了小区门就上了出租车(他的裤兜里永远有500元钱以防意外)。或许决定回洪老师家。
这是第一个让我苦闷的念头。因为这时候,父亲和洪老师的离婚案正在胶着中,她不肯以第一监护人的身份提出离婚,并扣住了父亲所有的证件,这让我极其恼火。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的,洪老师以小学老师特有的高亮嗓门提醒我,电视剧中有很多表现不孝子女抢占遗产的故事,所以万万不能拱手把一切给我,因为“我和你不熟”,因为“我要保护你父亲”。但她不肯与之生活了,不肯再照顾这个让人操碎心的傻老头了。就在我从意大利飞回上海的第二天,她就带着他,以及一只简单的衣服包,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这扇门,说她被吓得糖尿病和心脏病复发,要去住医院。没有更多的话,留下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就走了。门关上后,父亲茫然地看着蓬头垢面坐在床上的我,客客气气地说,你好,你好。
我让叶阿姨在家待命,父亲一回家就要立刻通知我。我抓起手机、钱包和钥匙,赶紧下楼去找。电梯从五楼降到一楼,我在头脑里已迅速列出清单,在人脑GPS上划出了路线图:ABCDE共有五处要去寻。电梯门一开,我突然想到还有楼梯,便一路奔上去,看看每一层里有没有父亲的影子。一直奔到十一层楼才放弃,坐了电梯又下到底层。在这个时段里,我是很清醒的,因为清醒而有信心,因而也有些把握:时间还不长,一个老头,能走多远?只要比他想得更周到就好。现在想来,还有比这更狂妄、更愚蠢的想法吗?你怎么能同绝症去斗谁聪明、谁利索?
地点A就是我、父亲和阿姨三人同住的这个家,是父亲为了第二次婚姻买的,房子很丑,像早老症婴孩,生来就没娇嫩过。从毛坯房开始,电梯里就贴满护墙纸,继而涂鸦写满装修队的电话;住满居民后,又被改成疏通下水管和搬家公司的贴纸,屡次被人撕掉,或是刮掉电话号码。竞争真激烈。但公寓内部是敞亮舒适的,符合七旬老人的审美观,装修是父亲清醒时完成的,笨重得几乎无法抬起的深色实木家具也是他老人家钦点的。谁知刚刚装修完,洪老师的女儿就怀孕了,她便不肯离开女儿家(地点B),这套房子就一直空置着,直到一年多以前,洪老师把父亲送回来。
地点C,是距离这个小区十五分钟脚程的另一个老小区,我叛逆的青春期遗址,母女冷战硝烟未尽的战场,以及,母亲去世的现场。那是在我初中时,父母用老工房卖房款加现金加贷款买下的。我是在那里,从一个傻乎乎的乐天小孩变成了一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无情逆子,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抛弃的家。大学毕业后我毫不留恋地搬了出去。两年后,母亲在卧室里猝死。这也是洪老师不肯住在那里、催着我父亲倾尽毕生储蓄购买新房A的原因。那里和这里,其实步行只需十五分钟。虽然将近十年没去了,但某种特殊的纽带或许比肌肉的记忆更不容易抹煞吧。父亲病后经常会问我:“你妈呢?”我有时知道他指的是洪老师,有时认为他指的是我母亲,有时甚至觉得他只是在问陌生小孩,想到这里,我宁可他回到C小区的20号101室,宁可他被陌生的住户赶出来,宁可他和我为此大哭一场。
地点D,是四公里之外的老新村。那应该是我们这个家的起点。在整理父亲此生在上海的落脚点时,我必然会想起这个地方。它是我父母成家后的第一个家,我的出生地,是一切单纯美好的童年记忆的所在地。虽然我不相信父亲走失后会记得去老新村的路,但谁知道父亲萎缩的大脑会给出怎样的讯号呢?
地点E,毋庸置疑,是他工作了将近四十年的科研所。有些事,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城市里,几乎难以置信,比如:他的办公地点始终没有变过,在同一个科研所的同一个分所小楼里的同一间办公室,外面是巨大的水泥凹槽,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机械振动实验。说实话,自从搬进了C小区,家里有了洗澡间,我就再也没去过科研所,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无非是有公共澡堂、免费电话、叔叔阿姨给零食的地方。尤其是有可以冬天洗澡的澡堂。
其实我也不算是孤军奋战,当我从C小区叫出租车送我去B小区时,我谨慎地拨通了洪老师家的电话,告知我要去她们家附近看看,如果父亲真的去了,麻烦通知我。洪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来吧。
我不止去了,还吃饭了。因为实在饿得不行了(这让我羞愤难当)。晚饭还没收掉,虽是残羹剩饭,但都重新热过了。洪老师,一个身高150厘米、因糖尿病而日渐干瘦的小老太哭丧着脸坐在餐桌边,像这八年来每次我去她家那样,嘱咐我多吃点。“去年我们经历过一次啦。饭总归是要吃的,否则哪有力气。哪像我,吃也不能吃了。你打算怎么办?”我把汤里最后的两个肉丸子捞起来吃掉,摇摇头,和她说话总有种回到小学被数学老师训斥的感觉。“我跟你说,这是没办法的,他这个病,你要从长计议,有24小时住家阿姨有什么用?不是亲人呀!再说了,亲人也不一定有用的,你看你们家,大女儿跑到加拿大结婚,根本只回来过两次;小女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人影也找不见,一会儿在意大利,一会儿在美国,人家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放在你们家,就是叫她她不应,叫你你不灵!”所以,不是她们家的事了,我抹了抹嘴,说,“我就是担心他走啊走啊回到这里了,才来看看。既然他没来,我走了。”endprint
显然,接了我电话后,老太太已有准备,她说,会让小丁开车把去年找的路线再走一遍。“赶紧报警,但是你要记得,你爸的身份证我给小丁了,他要带回来的!不能交给你。等离婚的事情办好了,所有证件——包括房产证、工资卡、身份证——所有都原样还你们,我不贪的。”
“你不提出离婚,我能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问题找律师去问,不要来问我。小丁,你们好走了。早去早回,明天还要上班的。”
小丁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拘谨地拿着小挎包,已经穿好了鞋,在门口等我。他的眼睛很小,几乎看不出瞳孔的方向和表情,但圆嘟嘟的脸孔上似乎终年不休地浮着“我是好人”的字样。他和三代母女生活在一起,早已习惯了精明犀利霸道的女性氏族家风。他开车的时候,没有多说一句废话,车子先围绕B小区转了两圈,然后由南至北把每条街游了一遍,再由东到西把小马路开过,最后停在了A小区所属的派出所门口,下车的时候夹紧小挎包,进了派出所,基本都由他在说话,很快办好了手续,到底有经验。最后,他很自然地把我父亲的身份证收进了小挎包。我们在派出所门口有礼貌地道别。他没有送我回家。
那一夜,就像在熬夜转机时那样,身体困顿,精神不敢松懈,随时想听到延误的班机的消息。人在这种时候,就算不小心睡着了,也肯定没有梦。总有一件事在抽紧神经。我几乎没有睡,好像父亲随时会回来。那扇门——啊,那扇必须用钥匙才能从门外打开的铁门——我必须听着外面的任何一种声响。
等到夜里四点,我开始制作寻人启事,挑选合适的照片,绞尽脑汁地想他昨天穿了什么——那时候,脑汁这种东西大概也凝结了吧。斟字酌句。甚至上网搜寻了范例,也就是这时候,发现淘宝上竟然有人出售“各大报纸各种版面寻人启事”,我留了言,对方竟然即时回复了!十五分钟后成交,支付宝付款却因系统故障耽误了半小时,原来6000元超出了我账户的支付额度。最快只能是后天见报,对方再三跟我确认,“如果明天人找到了,也是不能退款的哦亲!”(亲你妈)
第二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贴寻人启事。像我这么有条理的人,当然先去复印店印了三百张,塞在双肩背包里。去五金店买了最结实的胶带和胶水。在这种完全事务性的操作中,不可名状的怒气似乎才能被隐没。这怒气不知道是指向谁的,因为我深知:不仅不能怪罪任何人,也没有别人可以帮我,所以反而要感激所有人,包括复印店里安慰我的少妇(她穿着一袭大花裙子,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还不忘跟我说,上次也有个人来店里复印寻人启事,老人太容易走丢了,不过他印得没有你多,你真的要三百张吗?)。也包括交通协管员(他没有勒令我不许在红绿灯旁的电线杆上贴启事),包括小区里的长舌妇(她们凑到跟前把每个字读一遍,发出啧啧啊啊唉唉哎呦等各种叹词)……然而,我就是有一腔怒气。
要不是复印店里的少妇提醒,我根本没想到要去小区物业调看监控录影。四方格的画面,模模糊糊,找了一小时才找到当时他出门时的样子,正正经经,爽爽朗朗,简直是意气风发。出了小区门,毫不犹豫地往右拐,消失在画面里。
我当然是从A小区这栋房子周围开始贴。第一张,贴在进门的玻璃密码门上。谁知,不出十五分钟就有人拨打了启事上留的电话,楼上一户人家苦苦哀求我,“明天一大早我们家结婚,可不可以麻烦你们把寻人启事贴到外面的墙上?玻璃门那个位置我们要贴红双喜的!要拍摄的呀!真是不好意思,可是看起来有点不吉利啊!……祝你早日找到老先生。”(不吉利个你妈)
第二张,贴在小区门卫室。之后是在每栋排楼的左右中。之后我走出了小区,在纵横两条马路的电线杆上,这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受——没有做过的人或许不知道,这是需要厚脸皮的。我反背双肩包,像是从肚子里扯出一张纸,左手腕上挂着宽胶带,右手食指勾着剪刀,在小区里贴了十几张后我就得出了动作的规范性,效率第一,速度第二,不要被人扯掉是第三。我的个头不高,所以几乎要贴在和脑袋平行的位置,剪贴上层边缘时双手要完全举高。胶带要一半附着纸面,一半附着水泥或钢铁或玻璃,树皮我试过了,粘不住。上下各贴一层胶带后,要用手掌根拍一下,让黏性发挥最大作用。这个过程通常只需要两三分钟。然后,你就可以惊讶这两三分钟里竟能聚集起那么多有闲的路人,一扭头,你就发现自己被包围起来了,好多张兴奋的脸从启事上转向我,紧接抛出问题——他是你爷爷还是爸爸?看起来蛮精神的呀,怎么会有病?报警呀!警察没用的吧?……反复回答这些,大约也需要两三分钟。
后来,一边贴,我还一边派送。顺手塞给在路边卖红薯的老头,他看起来比我父亲还要老。顺手塞给在C小区里打牌的老头们,他们看起来比我父亲聪明多了。顺手塞给在大卖场门口摆摊卖牛骨木梳的藏族妇女,她实在百无聊赖。顺手塞给在学校门口看自行车的老太,她观察我已有十分钟。顺手塞给房产中介门口抽烟的西装男,他理应跑遍附近的每一个小区,我甚至塞给他十来张。顺手塞给兰州拉面、包子铺和生煎店里的伙计,谁知道我老爸饿了会不会去吃点啥呢……
在和五花八门的人匆匆交流的过程里,确切的说是从早上八点半到午后一点,我隐约有一种跳脱自身的快感。街边巷尾的每一种存在都似乎在召唤我,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那么多陌生人一点一点吸走了我的怒气,饥饿和乏累也戳穿了底气。一种由麻木演化来的冷漠,渐渐允许了不加择选的接近,我要自己接近每一个人。我假装自己到了外国,是的,明明就是自家周围几公里之内,我却必须视其为外国,带着通常对异域才有的好奇心,让眼光镜头化,唯有如此,我才可以看到那么多人,意识到他们和我共处一域,并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攀谈。这无疑是良善之举,却不是每天发生的事。因由生活本身的强迫力,我们大多数时候都采取直线式的日常生活轨迹,尽量不与外界产生不必要的交流,因此获得安宁乃至安全,这难道不就是城市人的模式吗?
所以我喜欢当一个不负责任的旅人。不介意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我是旅人。旅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迷路,问路,找寻一栋当地人本已忘却的楼宇,盯着一幅当地人司空见惯的画看许久,可以在任何时候举起相机或摄像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旅人才能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因此显得粗鲁,也因而自由。endprint
所以我这些年来始终不喜欢在上海久留。不喜欢有家的感觉,因为名为“家”的存在是一种锚,拖坠你在一地渐生留恋,懒惰而至不再好奇,不由分说勒令你臣服生活规则,吞下厌烦,吞下废话,把自己捆绑到模式化的轨道上,和模式本身同生共死。
也正是这种模式,让我逐渐在贴启事的下半场失去了动力。没想到,我可以如此迅速地厌倦一个模式。大学毕业后没有进入写字楼工作,这显然是可以被理解被宽恕了吧,母亲请安息,真的不像你说的,进了大公司工作就能一生安枕无忧。
回想上半场积极的表现,我给自己做了简短的点评:剧本的线索清晰,主要人物十分鲜明,由动作构成的长镜头带出丰富多变的移动场景以及各色人等,恰与收敛凝固的表情形成对比,导演控制了很好的节奏,献给名为“回忆”的剪接师的素材丰富,可以配合电子乐和现场采音制造有张力的快速剪切,也可以配合咏叹调的哀歌、民谣、萨蒂的钢琴曲制造出伤感缓慢、淡化时代感的内心戏……就像任何一部踌躇满志的处女作,不可避免的带有过度的自恋,几乎看不到取悦大众的企图。然后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做戏的成分,倒不是说戏剧扎根在我的骨子里乃至无法拔除(我从来都不会这么狂妄),而是整个这件事溢出了我的日常表现,因而处处隐含自以为是的模仿。我在模仿什么呢?一个孝顺而焦心的女儿吗,一个仁至义尽的家人吗,还是一个以行走和偶遇为生的旅人?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一个在回忆和转述中不至于被他人诟病的虚伪的凡人?甚至在这样的场合下,我都能看出外部世界经年累月在我脑体里投射的观念。
在闻得到厕所味的快餐店座椅里,我不知不觉把烂熟的薯条往嘴里塞了太多,只睡了两个小时的身体对油腻产生了抗拒。好像有另一个我在更深处折腾,她要立刻离开,要回家睡觉,要继续潜心翻译冰岛艺术家的剧本,要以单纯的等待去等待父亲的再次出现。我非常清楚,这次重逢只能基于巧合和偶遇,最坏的可能不是我接受父亲的死亡,而是……永远都不能再见到这个任性失忆、随性漂流的陌生老人。
在冷气充足的快餐店里,我灌下了两杯咖啡,再把汉堡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用剩下的薯条做起了地图。全都味如嚼蜡。ABCDE,五个地点依次连接起来,像个被人踩歪的五角星。下半场要跑完D和E。如果这只是一项计件工,那未免太容易实现了。新宿街头派发纸巾的西装男生、制服女生,派完就完工了,可以领取微薄的酬劳,作为大量无用功的补偿。我多么希望我也有酬劳,那就是,启事贴完的时候,父亲从阴影里走出来,对我说,你好,你好,辛苦了。否则,我只能是陷入模式的徒劳的苦工,用忙碌不停的动作消磨时间,直到令人绝望的结局出现。
所有的人,都是与我无关的,搁在平日,他们全都被完全忽略,现在,缺席的父亲生出惊人的统辖力,迫使我把眼光投向他们每一个人,又带着厌烦迅速远离他们。暴露在人群中的离心力,只能催生更难打破的个人的封闭,这是我在很多次漫无目的的行走中得出的结论。我看着落地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头,突然觉得另一个我要得胜了。
我真他妈想一走了之啊。
可这他妈不就是我跑遍世界想找到的所谓戏剧性吗?可我跑那么多陌生的城市真的是为了戏剧性吗,难道不就是想逃离这里吗?
因为教养的过程缺乏戏剧性,自己也厌恶在鸡毛蒜皮的小事里浪费过剩的情绪,所以才向往戏剧化的人生吧。然而年轻时的戏剧感总是貌似很跌宕,大喜,大悲,大闹,年长一点便觉出那种折腾的低级来。年轻时没有对手,只能折磨家人。
我不能走,却不是因为戏剧性。在这个城市里,这个星球上,因为年老而失能的人多如牛毛,每天你都能在网络上、警局里看到心急如焚想找回丢失老人的人,还有一些人走失了,却没有人去寻找他们。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数字,证明我所遭遇的只是千万分之一。
两点半,我来到了父亲退休前的单位。门卫要我至少说出一个名字,才能放行。我说,找金喜善。这不是开玩笑,金喜善真的是我爸的同事,男性,大学毕业后在我爸手下,算是他的徒弟,我第一次用电脑算命就是托他的福——那时候很多小孩还没见过电脑呢,我就在父母的单位里见识了芯片。后来,韩国的那位美女出名了,我每次在广告上看到她都忍不住笑。所以,金喜善是我能记住的唯一一个父亲同事的名字。
小楼经年未变,爬山虎的新绿覆盖了砖墙面,风起叶涌,让我无端想起儿时夏季,每年暑假,父亲都用竹筐热水瓶打单位里的冰饮料回家,正广和橘子汽水、盐汽水的味道,但据说是食堂自调自制的。等他回家的时候,我通常已在姐姐的指挥下在公用厕所用大木盆洗好澡了,她也把米淘好了,我俩就躺在草席上,我看蓝天白云,她看琼瑶三毛;因为她通常都不理睬我,我就琢磨白云的形状,编造童话故事,大声说出来,只为讨她嫌。等父亲一回家,我就会冲上去,急不可耐地夺过热水瓶。
这栋小楼肯定经过了翻修,就像我从大门走进来时发现每栋楼都变了模样。推门进去,便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不知道派什么用场的机械体在振动台上有节奏地晃动。父亲以前的办公室改建过了,拥有了和时代相符的铝合金门窗、壁挂空调和饮水机——这些,在我的儿时记忆里都没有。但记忆里究竟有什么画面,却也模糊了。
金叔叔见到我,愣了一下,突然喜笑颜开:“你来得正好!你爸爸很走运啊!”
我的心猛地跳快了。“他来了?”
“谁?”
“我爸呀!”
看着他茫然的表情,我乱跳的心泄了口气。我从背包里拿出寻人启事, 默默地递给他。
他默默地收起笑脸,很仔细地读那张复印纸。这时我看到他头顶已半秃了,记忆中风华正茂的那个大哥哥已成了快退休的男人,我还记得他刚分配到这个单位的那年夏天,他在试验室里穿着拖鞋,踩到了器械木箱板上的钉子,当即被送入医院。那几天我家饭桌上总在谈论他的一对脚丫子。我爸激动地模仿他,我兴高采烈地撺掇他讲一遍、再讲一遍:他踩到第一颗钉子时,痛得一跃而起,一米八的瘦高个子蹿到一米八高,落下来时,另一只脚则踩到了第二颗钉子,我爸会用筷子比划他跳得多高,钉子多长,分别钻进肉里多少,直到我姐抗议这种细节不适合餐桌。于是,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他的脚,挺适合中年男人的棕色皮鞋。endprint
他让我坐下,给我倒水,我一口气喝完了。这显然增添了我颓唐落败的程度。他斟词酌句地告诉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我爸了,去年走失后去慰问过一次。他带着足够的歉意,仿佛在向我检讨对昔日的领导关心不够。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明明是我来打扰他的。
然后,他疑惑地抬头问我,“事实上,退管会的严老师前两天找过我,问我怎么能找到你爸,因为退休工资调整了,有些手续要办,但他说,洪老师告诉他,你把你爸爸接走了,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的脖子往前抻了一寸,肯定也瞪圆了眼睛。我惊讶的时候就会这样。“是她把我爸、连同一小包衣服送来的!就在我爸自己家啊!她从没来看过,但怎么能说不知道住在哪里呢?当初那就是他们的婚房啊,窗帘都是她亲自买的,钥匙也有两套,一套她自己的,一套她女儿和女婿的。”
金喜善叔叔沉默了片刻。这种家务事,连我自己说都觉得无聊,虽然他表现出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同情我和我爸的表情,但我已抢先一步同情起他了。“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把人找到。他肯定没来过?”
“没有!不过你等等,我去问一圈!”金叔叔迈开两条长腿,一秒不耽误地到隔壁办公室去问,然后是试验站另一侧的办公室。然后他沮丧并焦急地跑回来——真的是一路小跑——停到我面前,很郑重地摇摇头。
“要不这样,我陪你到退管会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对了,正好可以把退休工资那事办了。”
退管会所在的小楼,似乎就是多年前的那间公共浴室。一三五女用,二四六男用,夏天满员,冬天拥挤到母女需要共用一个水龙头。我所有关于女性的生理知识都是在那间浴室里启蒙的。但我也不确定就是那栋楼,整个科研所里密布了几十栋楼,楼与楼之间的小巷拓宽了,有些部门自立门户,从个人承包变成股份制,隔三差五就装修门面、加盖楼层;还有些缺钱失修,一看就是被时代淘汰的纯机械部门,还有些车间经年不衰都响着电钻和电锯声,是永不淘汰的修配部门。这是一个独立完善的小社区,与时俱进,和我十岁前的印象大相径庭了。
退管会的人不仅帮不到我,而且自身难保。金叔叔也没想到,退管会的小办公室里人声鼎沸,十几个激动得面红耳赤的人把一个中年男职员围在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金叔叔暗自叫苦,“这下糟了!”他把我拦在门外,告诉我,从今年起,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的退休工资制度正式分离,我老爸刚好在转制前退休,享有原来的工资待遇,还多了养老津贴,所以需要我帮他签收新的工资卡。而拥挤在退管会里的那些退休老人们都在据理力争:难道晚生几个月,就该少拿一千块钱吗,这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这叫什么社会主义国家,高级工程师的退休金还不如政府机关退休的清洁工……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严老师手续怎么办。”金叔叔挺身挤进人堆,对那位愤懑的职员耳语了几句,那人却提高嗓门吼起来,“今朝这场面还哪能办公啊?天天都来一堆退休老人闹事,吾册那有啥办法啦?跟我闹,没用的呀!于工的身份证复印件带来了吗?有没有工行招行中行或浦发的卡?”金叔叔用眼神问我,我只能沮丧地摇摇头,他便挤出了人堆。
“下次把你爸身份证和银行卡带过来,就能办了。下次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在闹。”
“怪不得你说,我爸很走运。”我苦笑着摇摇头。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领过工资,甚至也没有社保卡的小混混,我觉得在中国单位里度过的一辈子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所有证件都在洪老师那儿,她不肯给我。”
“为什么?”
我耸耸肩,“大概她觉得我是坏人吧。”
“你不觉得她是坏人就很好了。”金喜善长叹一声,把我送出了科研所大门。
四点,我重归故里。
城市人没有故乡。每逢有人问起,上海,就是一个笼统的出生地,但不是本地人就不知道城中格局及其潜台词,你需要很长的篇幅才能跟外乡人解释,出生在上海的工人新村和原法租界新式弄堂里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重归这里,我果然辨不清地标了。梧桐在我们搬离后又疯长了二十多年,铺张浓密,也改变了街道的光影。原先可堪标志物的小学不见了,这一点儿不稀奇,这座城经过了多少拆建啊!实话说,我根本没想到我们家的旧址还健在,而且,被埋在周围林立的密集高层之间,像一只局促的蛤蟆趴在井底,一趴半个多世纪,身上满是疙瘩。
我有点迟疑地从一扇黑铁门进去,昔日和父母、和老师、和隔壁娘舅共同走过的小巷隐约露出骨架,哪怕皮肉已衰老,新建的一些附属小楼仿佛注射过肉毒杆菌,可能是在世博会期间重铺过的水泥路平滑得像拉过皮的老脸。然而,我竟然被深深感动了,没有断壁残垣写着中国人最熟悉的“拆”字,也没有旧貌改新颜让我完全迷茫,就在这依稀留存的寥寥几栋楼里,我还能一眼望见昔日我家的窗,昔日阁楼的老虎窗也健在,哪怕那面墙上滋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空调外机,搅乱一个怀旧人的视野。
强烈的生活气息弥漫在这里,属于这个时代的物件密密麻麻覆盖昔日的印象,令人觉得过去的生活是那么简朴、单纯,我突然很想上楼去,径直走向童年所在的房间,蹬上竹梯,到阁楼里去,给两盆兰花浇点水,然后打开老虎窗,在清澈明朗蓝天下还会有积雪在瓦片上,真的,童年的冬天我真的在瓦片上采集过白雪。
我本该在这里张贴寻人启事的,却兀自流连在回忆里,仿佛父亲已被默认为消逝的时代的一部分。这既美好,又不好。于我而言,这是天经地义的生命开端,记忆的第一幕。如今带着三十五岁的心境再去想,却发现它和父亲本身一样既熟悉又陌生,而且丢失了。
我强迫自己搁下多情,试着去想父亲在茫然的行走中又回到了这里——他来到上海后的第一个家。我走到父亲每天停放自行车的楼梯井里,思忖着要不要在这里贴一张寻人启事。我蹬上红漆早已磨光的木头楼梯,非常想把那些印有父亲容貌的复印纸覆盖整座楼梯,从上到下贴满,连两格楼梯间的纵面都不放过。
就在那里,我意识到自己开始老了。从出生到现在,竟可以在六个小时的脚程内走完。endprint
中年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二
一开始,病是狙击手。站稳,调整呼吸,缓慢地消灭一个目标,躲在角落里的,突然蹿出头的,隐蔽的重要目标。那就是父亲四年前和洪老师买菜时突然跌倒的时候。门牙撞碎,额头蹭破,骨肉瘫软,脑沟某处发生地震,掀翻了一部分记忆,海啸波及家人,哪怕三秒就退潮,他自动醒来,不知前世已崩塌,只是硬撑着爬起来,埋怨菜场边沟里臭鱼烂虾太熏人。他竟然否认自己跌倒了。
然后改成机枪连发,短兵交接,病把回忆一剑封喉。他便不再记得更多。他叫不出我的名字,怀疑小丁是小偷,亲兄弟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不知所云,昔日的工作灰飞烟灭,昔日的单位徒有其表,女儿是彻底的陌生人。病以这样的方式消解他一生的意义。
现在是炮击隆隆后的硝烟弥散的寂静战场,失踪后被找回来(多谢有人报警)的他像个魂。病已重构了这个人,城市像个恶魔的子宫,在你我无法见到的黑暗涌动里将他生命中仅剩的庞杂元素错乱嫁接。常识退位,知识泯灭,意见沦陷,智慧离场,仅剩一具顽冥肉身,固执地不肯消亡,仿佛以僭越的、伪生的姿态声张生命。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职责就是未来的收尸人。有时我会突然警醒地想到,或许真的有很多尸首,带着不同回忆和不同脸孔,需要我持续地去收件。这个人活到了七十三岁,和我只有十八年的共处,虽是至亲,仍像陌路。
他没可能建造什么,便也没什么可以留下给我。没有房,树,井,花,田,果实或种子。电视机有过,淘汰的过程没人计较,现在我无比怀念当时他组装的小木箱子里的小黑白电视,但他只把带着遗传病的DNA留下来了。
病,偶尔会像冷兵器那样与我决斗吗?那将是我自己也病了的时候。阿尔兹海默症是可能遗传的。在惆怅的夜里,我疲惫地躺在床上,突然想不起某个高中物理老师名字、买菜时偶遇以前邻居却想不起他叫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惊慌地怀疑过早地继承了父亲的基因。这实在可笑,因为竟成了惯性思路。
记忆确实在衰退。零星的时间里,我勉强自己背法语单词,有时背不下去,突然急起来,又胡乱地复习日语语法。拿出大学时代记的笔记,却一点记不进去。荒疏的感觉每时每刻都有,像生理期不断滴漏血液。或许早晚有一天,会变得像他,变成沙漏。
病是进化的魔。病魔施法,家室沦陷。时间的流速变了。抒情钢琴曲在电脑里流淌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感染了忧伤,乃至漂流到了彼岸。他开始劝慰,哀叹,最终颓唐地坐进椅子里,等到眼神再次放空的时候,却可以随时傻笑起来。
自从开始照顾我爸之后,我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每隔五分钟我会去瞄他,有时透过镜子的反射,有时透过厕所的门缝,有时仅仅是在意念中扫描他卧室里的风吹草动。每隔几十分钟就要检查一遍各种危险物件是否还在原位:房门是否被强力扭开?马桶是否无故堵塞?洗脚盆有没有搁在煤气灶上?而最关键的,煤气是不是悄悄开启了——据说一氧化碳中毒是一种慢性无痛的死法,必须警惕。每隔一夜我都如梦方醒,原来老人家起得这么早,原来之前我从没有正常生活过。每隔一周我就多一点绝望,原来这病如此顽固,逆行在单行线上。原来,我真的是他女儿。
焦虑,就是脑细胞的混乱和分散。在脑海中,仿佛每件事都像草履虫不断更生,自我复制,事务的细胞凭空一生二,二变四,生万物,事情还没启动,就已占据了我的注意力。应该想工作时,脑海的另半球翻腾的却是:保姆的工资要涨多少才能留住她?父亲在镜前指手画脚,究竟要不要除去镜子?
我想趋近诗意,但面目可憎、千篇一律的计划表自动生成。我想,这简直一定是中年了。
有生第一次,我开始真正一把米一把菜地操持生活,被迫追随平凡的节奏,七点早餐,十一点午餐,三点半散步买菜,四点半做饭,六点晚餐,七点洗澡,八点关灯,九点工作,十一点查房,十二点强迫自己睡觉,如此一来,现实感反而消失了。我不再是我。
我开始每日三餐固定饮食,因为我必须是他的楷模,同时也是他的玩伴。为了他,我要准备热腾腾的牛奶或豆浆,把前一天买好的肉包子蒸好。自从在衣橱里翻找冬装时从毛衣中滚落出一只僵硬干巴的豆沙包之后,我就不再像好心眼有文化的父母那样苦口婆心劝他不要挑食。更不用说,还有很多个安静的清晨,他清醒无比地把菜包子的瓤挖出来,勉强把包子皮吃下去,留下我困眼昏聩地哑口无言。如果孝顺也是一种对父母的放纵,我决定争夺第一。至于午餐和晚餐,我也需要提高警惕,如果菜式多样(番茄炒蛋+红烧鲫鱼+咖喱牛肉+蒜蓉西兰花),他会义无反顾地多吃肉,留下一堆红红绿绿的蔬菜给我;如果菜式简单(大排+青菜),他会毫不犹豫地多要一碗饭,甚至三碗饭。不出两个月,他的裤子就扣不上了,我恍然大悟,并不是我的厨艺有多么高超,天可怜见我已向你们罗列了所有我会做的菜,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暴饮暴食的老病人,经常会在我洗碗的时候说,快做饭!早点吃!假如我说,我们刚刚吃完啊!他要么悲愤地一扭头走了,要么悲惨地眼泪汪汪地看着你,吃过了?
我也许需要澄清一点: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里,我没有连续三天在家烧饭吃过。我是个败家子,前提是兜里还有钱,没钱的话,方圆十公里内有熟人可以蹭饭也行。母亲仙逝之前没有把她的好手艺传授给我,刚把刁钻的口味塑造定型,我举起筷子等着下顿,她老人家就走了。我自己单过了十多年,好几年里都连续几个月在国外混日子,你想,我的饮食能有多规律?我租过十多个公寓,每个楼附近能送外卖的店都被我叫过,规律也是有的:日复一日轮转几个店后,就再没有胃口了,一个接一个,它们被打入冷宫,等我缓过劲来、鼓起勇气再拨打它们的电话时,十有八九已经换了老板,甚至换成了宠物店。
我清楚地闻到自己头发上、衣服上的油烟味,洋葱,蒜头,鱼腥,肉腥,不管洗多少遍手,那些味道都缠绕在手指缝里。我怀疑,命运要我把自己前十年欠下的烟火债一次性还清。主要是为了做三顿饭,我才终于请了个阿姨。
晚餐过后的时光,大致是我自己的,这委实让人高兴,有时天高气爽、花好月圆,我也忍不住掰出个把小时分给他,带他出去散个步。我挽着他,就像一个嫉妒心极强的小老婆,决不允许他离开我半步走向那个花花世界。我挽着他,也像一个耐心的早教老师循循善诱,那是月亮哦,你知道吗,闻到了吗,桂花好香啊,你知不知道回家怎么走,你是谁啊。如果散步没有尽头,那该多好啊,因为散步的尽头是电梯,时常会出现意外,三姑六婆或是带着孙儿、或是抱着小狗,非要在我们进电梯的时候挤进来,然后免不了拉拉家常。我俩就像突然遭受测验的小学生那样,偶尔想作弊,偶尔想交白卷,但世俗的老师们从来对标准答案有强迫症般的执着。比如说,三楼的居委会小组长昨天问他,这是你女儿吗?他笑呵呵地说,不是的。那么,今天她再问他,这是你家阿姨吗?他还是笑呵呵地说,是的是的。那么,明天我该如何解释我自己呢。我从不申辩,从不打岔,总是耐心地听他们在短暂的几秒钟里完成各种无谓的问答。因为我觉得那挺好玩的。也因为我说不出口,无法当着他的面就对陌生人说,他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仿佛这是明当明的一种亵渎,一种百分百的否定。endprint
如果这是场扮家家游戏,真的,我可以演好的。
有时他对着镜子说话,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我便去看新闻刷微博。一想到世界如此动荡,大水,大火,车祸,兵变,谋杀,食人,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死去活来,我便觉得在这间屋里安静得近乎失去人性。
我和他安静得近乎诡异。他和镜中人窃窃私语,没有一句一词完整,包括声调,仿佛他知道这是徒劳,这是病态,所以不敢声张。没有一句真话。而我的安静,则类似被禁言,无人可集结,因为我太清楚,镜中再没有别人,他退化到了不知道镜中人就是自己的地步,连花喜鹊都不如了。
但我可以演好的。吃饭、睡觉的时候,演出总要到高潮。我想大概是十多年的混混生活让我撒谎不打草稿,所以我总能配合他的剧情。镜中人是同事时,我演出下班前的忙碌,假装顺口说,人家回去了。镜中人是家人时,我演出乐呵呵的应酬,假装顺口说,人家去做饭了,我们回家吃。镜中人是孩子时,我演出闹腾腾的儿童乐园,假装顺口说,人家去玩旋转马车啦,你过来,我们去厕所玩激流勇进。镜中人是陌生人时,我必须警惕,因为他们会吵架,甚至动拳头,我就是虚拟世界中的维稳特警。
不和镜中人唠嗑的时候,他和门较劲。他凑近门边,左手摁下门把手,使劲,再反向往上扳。使出的劲道很大,锁头在锁洞的局限中咔嗒咔嗒锐响。长年累月,或许会在某一天破壳而出,锁就无法再承担锁的使命。他是那么小心的做这个动作,简直是偷偷的,他大概以为轻手轻脚就能让我听不到,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去。
作为一个前世的工程师,他不再理解简单的锁的命题。他只是不停地用手和脚去抵触那道屏障。他把眼睛凑近防盗门上的小窗,那不是一个鱼眼睛,而是一扇可以拉开匣门的小玻璃窗。他轻声说,没办法,这不行……之后的言语细弱又坚定,内疚使得这次告白变得温柔。在牢狱般的隔阂里,他必须鬼鬼祟祟。而谁在那一边等待他的靠近、甚至救赎?谁在陪伴他,像无期徒刑的狱友又一次确证越狱的不可能。
这窃窃私语颇有压缩空气密度的奇效,在家里抻出一道道易于扯断的神经。突然,私语变成了怒吼!“你不是能干吗?那就好好干!”摇身一变,他开始教训门外汉,挑唆无形人解除自己的困境。
虽然我那时在扮演一个劝架的好人,但我真的费解,徒劳地企图为他的谵言妄语编造逻辑,其实是想在回忆、痛苦、科学、迷信、虚构纠缠覆盖之中,为我自己建一条双向来往的路径,以便进入他的失智时空,并能安全抽身而出。 我就是没办法简单地一笑置之,只是说一句,脑子坏了。
我不想放弃理解他。然而,可悲的是,这竟然是一生中第一次试图理解他。
三
父亲的病扩大了我的版图。
每年清明我都想,以后,去坟墓的路大概也需要谷歌地图。
十号线转乘三号线到终点站,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父亲现在所在的区域,是他这辈子、我这辈子都几乎没有去过的。如果人不多,我会看书,地铁很能考验情节的抓地性能。我会低眉顺眼在书页三十厘米的上方,看到无数裤腿鞋子和丧失美丽姿态的手指,学会用气味和指甲判断身边人的来处和归处,有时会有不必要或过剩的警觉,有时也会堂而皇之地走神,书页翻动的速度也会是一种欺骗式的表演。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人在地铁里认真地研读乐谱,便在心里给他布置了艰苦的亭子间童年、辉煌的未来则在世界舞台的经历。还有好多次,车厢里的气味和嘈杂让人无法安心看书,便假想追看的剧集主人公在这节车厢里会怎样:福尔摩斯在这里必将一败涂地,DEXTER(美国电视剧《嗜血法医》)无法在这里行动并安然撤离,HOUSE(美国电视剧《豪斯医生》)会死于脑力衰竭和讽刺过劳,NIKITA(美国电视剧《尼基塔》)也会黯然失色回归难民孤儿的命运……
如果人太多,没有座位,我只能站在人群里听音乐,调大音量,隔离喧嚣,iPOD里大都是老歌,听了十多年的歌手们的声音才值得依赖(真是中年人了呢):佐藤美和肆无忌惮的野猫般的唱腔,安室哲哉破产前的创作,椎名林檎的放肆高音,每当无序播放将SUEDE(英国摇滚乐队名)的Everything Will Flow(《万事皆空》)送到耳朵里,我都会觉得,那才是看望父亲之旅的主题曲。
波浪一样的欲望默默声张,在核心的点,从中部扩散,震荡是隐秘的嚣叫。没人知道。近旁的乘客和自己只隔着两层衣物,却永不知晓你内核的动荡。
身体就是这样的密室。在身体里发生的一切,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而医生或许是侦探,小说家或许是帮凶,想象力需要实证,但对于大脑整体的萎缩,所有人束手无策。
昨晚翻译到三点半,今天起床已过中午。但我决定还是去看父亲。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心神不宁,我分不清多少是因为担忧,多少是因为愧疚。匆忙地刷牙洗脸,换上黑色外套和牛仔裤(那里有个又盲又傻的老头,总在摸别人),穿板鞋(地铁里可能没有位子),喝下一罐咖啡,塞下一只红豆面包(低血糖的人必须随身携带糖分),把耳机戴好,再挑一本不太厚且无需太动脑的书。
今天的地铁里,我把书看到157页,凶手几乎已经要落网了。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刚好三点,距离福利院的晚餐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决定不再坐车,步行二十分钟,刚好过去陪他吃饭。
走进福利院,在门口签了出入证,便看到了那些猫。大都是三花和黑猫,懒洋洋地徘徊在花园的草地上、树下,等待着晚餐时段会出现的剩饭剩菜。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和一只肥胖的花狸猫相视不语,另一个老太太抓着猫粮袋,不停地赶跑别的猫,只对一只怀孕的黑猫说,快点吃呀,多吃点,别让它们抢走了。他们都是老人公寓里的住客,可以自由进出。要路过这栋意味着生活基本可以自理的老人楼,走到小径最里头,才是父亲所在的那栋楼,电子门锁意味着里面全都住着丧失自理能力的痴呆症患者。
二楼三楼住着老太们,四楼住着老头们。电梯和居住区之间也隔着玻璃门,从内部出来时需要门卡。通向楼梯的门也无法从外部打开,有一次我不想麻烦护工来开门,想走楼梯下去,却发现自己被困在楼梯间里,没有一个楼层的门能打开,我俨然被困在了一个建筑物的夹层里,上上下下都是死路。endprint
大多数时候,这座内装修规格达到三星宾馆的福利院里很安静,公共活动区的一大半都被这张大桌占据了,而老人们大多围坐在桌边,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人弄脏了地板,就会有保洁员出现,在几分钟内收拾干净。每一条走廊都被拖洗得干干净净,反衬着某种肮脏的必然性。我还见过几次用肥皂水和消毒水清洗地板的场面,及腰高的洗地机转出一圈圈白色的泡沫,那是我在这个空间里见过最有生气的颜色和图案。
有时会想起在父亲第二次走失后我去看过的十几家老人院。全部拒绝了我们,因为他是无法自理且需要全天候陪护的。事实上,那些地方也不能让我放心地把父亲交给他们,有的是几个人住一间逼仄的小屋,老朽的气味冲鼻;有的阴暗像某种巢穴,你能走路、且起码走得动几百米,才能见到天光。
我常觉得这里的洁净维持得太好,让人放心,却也伪饰太平。都市化的养老机构里有宽敞好用的大洗浴室,走廊、窗边、床边和卫生间里都有扶手,瓷砖地,涂料墙,木制原色吊顶,吸顶灯,中央空调,统一的洁具……没有任何个性,如同没有任何缺点。我在心里称之为:老年幼儿园、时空结界、奇妙墓园……
有一次,一出电梯,就觉得四楼的气氛有点怪异。大厅里的人影寥寥无几,摆在电视机墙对面的蓝色沙发上竟然没有一个人。通常,护工们会在这个钟点把老人们聚集起来,让他们各就各位,围坐大桌,准备开饭,我会在那一群老人的剪影中迅速找出父亲,因为他几乎不会离开桌边的那个位置。那天,桌边几乎没有人,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看到,父亲双手抱着一台微波炉,绕着长方形的大桌走成背影时,插头线在桌脚绊了一下,又被拖着走,不情不愿地跟在一双白生生的赤脚后头,随着蹒跚的脚步一顿一顿。肩胛骨仿佛要刺穿汗衫耸出来,和怀里沉重的分量艰难对峙着。现在,他又拐弯了,微波炉有一扇镜面门,摇晃在他身前,映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左右颠动中,反倒是我更像被招进魔镜的魂,而他是巫。我强忍着,把视线从过分清晰的镜面中的自身拉出来,去看他的脸,他凸起的膝盖,他几乎瘦到隐形的胯部,他颤抖的小腿和大腿裸露在外,皮肉就像裹尸布垂挂下来。他继续绕行,又走成了背影。我不知道他这样捧着一台微波炉绕着桌子走了多少圈。我想象不出一个耄耋老人有多大的气力能完成一件荒唐透顶的事。
“我们不敢去碰他。他刚刚踢走了小黄,还差点用微波炉来砸我。”穿着靛蓝色护工服的胖阿姨走到她身边,却没有压低嗓门。我认得她,那是负责给老人清洗身体的女工,几乎每天给我父亲擦下身时都会被父亲扬手掴掌,甚至握紧拳头砸向她的任何部位。有一次,她撩起袖子向我展示被我父亲咬了一口的印记,两排牙印,中间有空痕,因为假牙被拿掉了。
“他走累了应该就会自己停下来的。”胖阿姨的语气显示她并没有太大把握,“怕就怕微波炉掉下来砸到他自己。”
但谁也没有动,仿佛空气里有一种紧迫的张力,却被更稠密的哀伤冻结住了。我突然害怕地想到,也许这些护工都在等待微波炉像块巨石一样坠下来,在默默倒数,数着父亲因故卧病在床、因而乖乖听话的时刻。那将意味着每个人都获得解放。我想象着腿骨骨折、趾骨断裂,脆生生的骨茬刺穿疲软的肌肉,而父亲终于肯与肉体妥协,所有护工都将不会再被父亲踢打,她们或许会更疼爱他。这残忍的想象一闪而过,让我打了个寒战。
老男人拖沓的步伐近乎匀速,像是在催眠。我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但还没张口,胖阿姨就扯开嗓门叫起来,“老于!你看看谁来了!老于!老于!”
每一次,我都恨透了护工们的大嗓门,以及反复地问,“她是谁?你知道她是谁吗?”
老于不知道自己是老于。不知道有个女儿。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一切。否则他不会住在这里,24小时受到照料和监控。但也有可能,老于什么都知道,却被言语抛弃了,因而被一切伦常、逻辑、情感的表达抛弃了,因而酝酿了更充沛的恨,因而有使不完的力气,像个武疯子,在一群失去行动和思维能力的老朽病人中孑然独立,为所欲为。
我恨那种低级的测试。如果病人能说出家里有几口人,微波炉该放在哪里,十八减八等于几,那又何苦来这里。我恨他们每次心情好就要执行这番对答,乐此不疲,自问自答,仿佛只为了向我一个人强调:我是他的女儿。
我也恨那种大嗓门,刻意的,对着理论上应该耳背、应已退智的老人们。既然言语已对这些人无用,那就该换成轻柔的语调、轻柔的抚触。但没有人赞同我。他们说,你必须大声点,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已不再申辩,说,那是不是也会引起他们的惊慌和恐惧?
父亲不理睬任何人。微波炉仿佛就该是他的一部分,现在,冰冷的金属应该已分享了他的体温,依附在金属箱子上的四肢用恒定频率制造了机械化的心跳。当他又一次在桌角拐弯,迎面向我走来时,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仿佛看到一个机器人捧着自己的遗像向自己走来。
于是,我也慢慢迎上前去,距离拉近,脸孔被推出镜面,很快变成胸腹、腿脚,在我伸手抱住微波炉的时候,清晰地意识到,我用肚子挡住了画面,黑场,谢幕,再会。我让自己倒着走,好像隔着金属箱子成为父亲的镜像,我希望不要吓到、打断他。我轻轻说,爸爸,我来了,爸爸。就这样,轻轻唤着,仿佛念咒,倒退着走完了半圈,父亲终于抬了抬眼帘。之前,他一直沉沉地低头看着地面。
微波炉那么沉。真的,我感到父亲慢慢地把手里的力量转移给我,而那简直是我捧不动的沉重。
那是唯一一次,我在福利院里看到父亲衣冠不整,虽然听说了很多次他总是拒绝穿衣,或是拒绝脱衣。
父亲第二次走失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进来。每次,要花费三个多小时在路上,斜穿整个城市,只为了过来看他一眼。连说话也是徒劳的,因为无法对话。
他们说,他的症状在加剧。
今天,照例,一群老人围坐大方桌,窃窃私语十分拘谨,好像有无形的教导主任在监督纪律。其实都不是私语,哪怕彼此颔首如捣蒜,也只是一辈子的惯性使然。
住了很久的那位又被绑在椅子上了,因为嘴里长了严重的溃疡,涂了药,但他老是用手去抠。护工们摇摇头,没办法。我想到宠物店里用的伊丽莎白圈,但没敢说。endprint
曾和我爸打过一架的小老头(他比我还矮)今天没有穿卡通运动衫,穿着一件小西装,就没有以前可爱了。有一天晚上,我爸半夜四点跑到他的房间,把他踹下了床,两人打了起来,之后,小老头看到我就不笑了。
护工们正在利用吃药(这是护士的工作)和吃饭的间歇休息,戴眼镜的男护工在看电视,坐在平日里“坏哑巴”的专座里。方脸阿姨在给一个老干部拍背,他抓着她的手,很焦虑地说,明天我要去北京,火车票买了吗?护工们就逗他,去北京哪里开会?中南海还是大会堂?
这些老人中,大部分还能讲话,但我父亲基本上已没有清晰表达的能力了。这里也没有性别意识。但今天胖阿姨从污物间出来,看到盲老头罕见地窝在沙发里、笑眯眯地依偎在另一个老头的胸前,她哑然失笑地叫起来,同性恋哦!这真是很难得在这里听到的话。
我记得有一次问胖阿姨,我爸咬你、打你,我该怎么补偿你。她说,他们头脑空空,是病人,不是坏人。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就算以前是坏人,现在也是病人了。”
今天,大家都被剃光了脑袋。老头们显得很平等,不止是因为清一色的光头,而是因为他们都有旁若无人的漠然。我爸几年前做开颅手术,导出淤血,留下左右两条伤疤。现在看得很清楚, 我用手指摸了摸宽不过三厘米的淡粉色老疤,原来,也已经不那么嫩滑了。剃光头发是为了保持洁净,谁也不能怪罪福利院失智楼一到夏天就把他们剃成囚犯的模样。到了这个时候还说发型,未免有点过分。
这具身体是他和在世的人的唯一联系,直接的媒介,而我必须把这件事让给别人去做。
走到这里,就要允许很多无理的事发生。盲眼的人会拉扯我。红衣人会突然走到我身边坐下,那样单纯、好奇但浑浊得发黄的眼神,好像他是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在看新来的老师。秃顶人会让我坐下来开会,甚至说过“商榷”这样的高级词汇!聋哑人会身体力行地向我解释:你的父亲随地大小便,还把枕头浸到水池里。
侧面看,一排光头上有白灰次第的短茬,驼峰般的背都有柔和的曲面,弧度略有不同,像灰棕黑的山水画。或是一排微微颤动的坟头。现在,我认得这里的每一个老头的脸孔,知道谁是盲的,谁是聋的,谁是瘸的,谁是哑巴,谁曾是老干部,谁曾是运动员,谁有糖尿病,谁是孤老,谁有几个儿子,谁的女婿是名人,谁的老伴天天来……也认得这里每一个穿蓝制服的护工,但几乎不知道他们的私事。
还有一个我最讨厌的护工,他曾面无表情地说,你爸爸以前肯定学过武功,普通人打人不会用拳头,你看他的眼睛,他不是痴呆,他是躁狂的神经病人。我因此而恨他,因为他不够专业,不够体谅,没有对策。他甚至不如我专业,因为我至少知道,这种病会导致多疑、暴力等颠覆个性的症状,我也背得出父亲每天要吃利培酮、阿普唑仑、奥氮平、复方丹参滴丸、双益平、氨氯地平……但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我的恨,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即便是这个“我最讨厌的护工”,其实也不是坏护工。他时常笑呵呵地和老头们玩耍,爱损人,那张嘴是真不饶人,但他力气大,很细心,凡是有人摔倒、争执,他出面拉扯就一定没问题了。他是那种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的男人,头脑也肯定很简单,否则,他怎么可能说出“学过武功”这样异想天开的话?!
今天,他推着餐车进来,看到坐在“专座”里的小四眼,又开起了玩笑:“哑巴的位子你也敢坐!当心他哭着跑回来找你算账!”
我问,“哑巴哪儿去了?”他是个神志清醒的孤老,也住在这里,时常帮忙干些杂活。
方脸阿姨突然兴奋起来,“你不知道哦!他喜欢的老太太前几天死了,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哭哦!昨天突然收拾东西走了!”原来,这里人手不够,常常需要楼上的护工到楼下帮忙,因为女患者人数更多,时间一长,坏哑巴也成了帮工,会下去帮着收拾饭碗、推走餐车。方脸阿姨一边从方桶不锈钢容器里往外盛饭,一边跟我说,“他每天都下去喂那个老太太吃饭,老太太变得认识他了,后来,他就陪她散步、洗澡、吃药……两个人都是孤老,没儿没女,但老太太已经完全搞不清了,喏,比你爸爸还严重呢。她前几天死了,谁知道他那么伤心!天天哭!最厉害的一天,眼泪不断整整六个小时!”
我问,“那他去哪里了?外面也没有家。”
“不知道呀!大概只是出去散散心,没地方去了,自然会回来的。”
我顿时对这个福利院刮目相看。
父亲对于我的探望,会不会也有哪怕一点点情义呢。哑巴爱上了女病人,我爸却忘了我。他今天吃饭不需要人喂,所以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吃。
一只卤蛋,他分了四口吃完。菜粥滴到裤子上,用手去捡。他永远告别了筷子,只有不锈钢勺子能应付各种笨拙。一段鸡骨头啃了五遍,每次把骨头从桌上捡起都自然而然地放进嘴里。你永远无法说服他,鸡骨头已经啃过了。
终于,我把骨头捡起来,捧在手里,想去扔掉。绰号小四眼的男护工赶忙跑上来,说,不用你来。这些绰号都是我给他们编的,因为我不好意思一个一个问名姓(当然,也没有当他们的面叫过)。小四眼很年轻,大约二十四五岁,他说找工作很难,这里待遇不错,而且最关键的是,“照顾他们其实很简单的,没有公司里那些勾心斗角,也不用加班,蛮适合我的。”
看着这样一群老人埋头吃饭,其实是很哀伤的事情。但因为是一群人,又显得很热闹。在把父亲送来之后的几个月内,我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了,他不会再有家;第二,他在这里,应该比在家里和一个郁闷的安徽阿姨在一起更好。虽然,这么说好像完全把我排除在外了,但我真的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让他在家里舒舒服服。我和他,短暂的扮家家岁月再也不会重来了。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该怎样让他舒舒服服,也许这个概念已经完全从他的头脑里、甚至身体里抹煞了。
我是一个无用的悲观主义者,但这个因病凑成的集体却多多少少能治疗我的情绪。因为这是外部世界,所以我们都能用正常的社交礼仪和态度去客观对待病或工作,不会像在家里一样允许自己失控——发脾气或突然落泪。又因为这些护工和护士是专业的乐观主义者,不乐观、不单纯、不善良的人是无法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的,他们的工作甚至决定了这些老人能够规律地生存下去,他们不曲解病以外的任何命题,所以他们愿意感染我,安慰我,带着置身事外的豁达,以及和他们日夜相伴所产生的自然而然的熟稔。如果父亲还有理智,或许会觉得他们比我更像亲人;如果父亲还有记忆,才会认可我的存在,而记忆是最先被剥夺的,理智反而会像幽灵一样残存在动作、表情、个性或偶尔的态度中,那是作为“习惯”而延续的。在这里,我看着围着方桌扒饭吃的老头们,明白了一种生命逸散的顺序:记忆,理智,习惯。
所以,现在我会在每次走之前问一个问题,那是父亲身体内部惯性的标志。
“今天他的大小便正常吗?”
“今天还蛮好,带他去厕所,拉了挺多的。”小四眼说。
“昨天就不好!自己跑到走廊里突然就拉了,我只能在旁边等……还不让我擦,结果只能把裤子都换掉。不过确实拉得挺多的。”方脸阿姨说。
每一次去,我都很怕撞见父亲当众拉屎的画面。好在,从来没有。所以,也许,他还是记得我的吧。我真是个笨蛋,这样想根本毫无意义,但我依然在和失忆的父亲习惯性地扮家家,在大便这件事上,他和我玩的是躲猫猫。
每次归程都遇到晚高峰,渐渐的,这竟成了看望父亲的旅程中最让我悲愤的事。
后记
新闻摘要
中国从1999年开始迈入老龄化社会。目前,中国成为世界上唯一老年人口超过1亿的国家。2014年中国老年人口将超过2亿,2025年达到3亿,2042年老年人口比例将超过30%。
——2011年8月24日 新华网
上海是我国第一个人口老龄化的城市,老年人口比例始终高于全国8-10%,是迄今为止我国老龄化程度最高的特大城市。预计到2015年末,户籍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超过430万,比例接近30%。
——2012年07月20日 东方网
我国首次“全国城乡失能老年人状况研究”显示,2010年末全国城乡部分失能和完全失能老年人约有3300万……预计到2015年,我国部分失能和完全失能老年人将达4000万人,其中完全失能老年人口将超过1200万人。
——2012年7月25日 《经济参考报》
责任编辑 方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