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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父亲玩游戏(外一篇)

2014-06-10桑托·T.卡波尔余泽民

小说界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爸艾玛店里

【匈牙利】桑托·T.卡波尔 余泽民 译

他母亲每天上午都要去医院。家里没有什么亲戚、年长些的熟人或陌生人登门。孩子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一次次看那些病人,许多病人是她在医院里才认识的。有一次他开口问过,但母亲伤感的表情让他看了是那样的难受,以至于忘了母亲的回答,之后他也不敢再问,因为他知道,自己应该注意听,记住母亲说过的话。

一个星期日早晨,他跟父亲两个人留在家。

当母亲回家,他们一般去博物馆或看展览。他感到无聊,但不敢吱声,因为怕惹父母不高兴,他们会生他的气,冲他喊叫。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下子看那么多幅画,看到最后,早就忘了一开始看到了什么。

还有的时候,他们一起骑自行车去玛尔吉特岛,但是等他骑到那里,已经累得什么情绪都没了,之后还要骑回去,因为父亲说,既然决定骑车出门,那也该想到,还要把车骑回家。

男孩哪儿不想去,情愿整天都待在家里,尤其是,假如有人在家里跟他玩。

现在他也想做双人游戏,可父亲既不想玩“谁笑到最后”、“巧妙寻财宝”,也不想玩汽车扑克牌。

他很扫兴,一时想不出别的主意。如果父亲没兴趣,他们就没办法一起玩。

父亲坐在大房间的一把扶手椅里,阳光从露台照进来,父亲把正在读的周报摊在胸脯上看着男孩,看得出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沉思了片刻,男人问儿子,想不想玩大人的游戏?

男孩兴奋得眼里放光。他很想玩。他知道,假如自己的言行举止能变得像大人一样聪明,肯定可以让父母高兴,会博得他们夸奖,甚至还会冲他微笑,再说,父亲已经很久没跟他正经玩游戏了。

这么说,你想玩大人的游戏?父亲问。

好啊,玩什么?男孩好奇地站在父亲跟前。

那好,坐下。父亲边说边指了一下另一把扶手椅。

男孩乖觉地坐下,但只坐在沙发的一侧,手抓扶手。

阿爸,咱们玩什么?

那你听好,父亲朝儿子挤了下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想象一下,我们要从一艘马上要沉的船里逃生,我说的我们,是我们全家,可是,救生艇里能装下的人数,要比我们全家的人数少一个。

父亲停顿了片刻,然后问:

你会把谁从救生艇里扔出去呢?

男孩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两手紧攥沙发扶手。

我不喜欢这种游戏,咱们还是玩别的吧。

不,就玩这个,这是一个很正经的游戏,男人认真地摇摇头。你试着想想,在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办?

但我不想玩,这游戏不好!男孩嘟囔说。但他的脑子在迅速飞转,努力寻找答案。

你不回答,那我就不跟你玩了,男人严肃地说,重又拿起报纸。

别别别,阿爸!等一下!

那你说。

嗯,男孩使劲咽了口唾沫,如果是我,我会爬出去,然后用手扒着救生艇的船帮,这样每个人就都有地方了。

不行,这样重量还是没有减轻,父亲摇头。救生艇经不住所有人,会沉的。你必须做出决定,把谁扔下。我们都在,阿爸,阿妈,奶奶,姥姥,玛尔塔阿姨和伊姆莱叔叔,维拉小姨,吉莉姑婆,还有你。总共九个人。

男孩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在想,他们真陷入那样的处境,仿佛看到了救生艇,看到了老人们惊恐的面容,就像在战争电影里。在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办?虽然玛尔塔阿姨和伊姆莱叔叔跟他的关系不是那么近,可那也不能扔下啊。

阿爸,我有主意了!我们所有人全都爬出来,扒着船帮游泳。

你不能回避做这个决定!

那你叫我怎么回答?我不能就这么把谁扔下!

男孩突然想起什么,陷入沉思。总不能就因为奶奶有时候很凶地训我,甚至还想打我,我就把她给扔了吧?阿爸为什么出这种问题?他陷入了困惑。难道是因为他想知道,我更喜欢谁?

你必须为将要做出的选择找到一个支点,父亲冷静地说。

什么支点?如果让你做出选择,你根据什么做出决定?

男孩不想问具体的名字。他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玩这样的游戏?他咽了一下眼泪。为什么不玩“找朋友”的游戏,或到庭院里踢足球?可以进行一场真正的比赛!为什么从不带他去看球赛?他多想跟父亲一起去啊!

阿爸,如果让你做出选择,你根据什么做出决定?男孩又问。

我嘛,男人稍微想了想回答,比方说,年龄最大的。

年龄最大的?男孩大吃一惊。那肯定不可能活下来!他出乎意料地嘟囔道。为什么不能扔下最健壮的,阿爸?他至少可以游到岸边。或等在水里,等船来救他。

我们离岸边很远,男人说。而且不会有船来了,即使来,也发现不了,天已经黑了。必须做出决定,只能牺牲掉一个人。之所以选年龄最大的,因为他活过的时间最长。这样才公正。生活中,这还不是最难做出的决定。好啦,现在你去看一会儿书吧!

男孩回到自己的房间,脑子里在想,家里谁的年龄最大?估计是吉莉姑婆,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她会不会知道,阿爸想把她扔到水里?他接着又想,要是吉莉姑婆知道的话,下次我们去看她,或者她过来看我们,她心里该有多么难受!

他一边想,一边在地上摆着小锡兵,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玩更轻松。这时候,又有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要是船上只有他们三个该怎么办:阿妈,阿爸,还有他。

1

斯泰因,是克劳扎尔广场一家犹太肉店的屠夫。他身上的赘肉也要比一般爱吃的人多好些,他不仅爱吃肉,一吃起甜食也无法自控。通常,斯泰因一天要吃两顿热餐,吃完主餐后,总不会忘记吃甜食。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他也闲不住要吃一堆零食,即使躺到床上,他也能重新爬起来,摸黑到储藏间找块巧克力。

以前,他中午去附近的犹太小食堂就餐,食堂倒闭后,他改去一家教会食堂,晚上他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饭。他有一个年长些的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儿子很早就移居到以色列,在那里当兵,并已经成家。斯泰因已经祈祷了许多年,盼望女儿也能早一点出嫁。在维也纳周边很难为她们找到信犹太教的丈夫,他很快发现,就连维也纳人也都在安特卫普或大洋彼岸为自己的子女们寻找伴侣。因此,女儿们最终通过婚姻介绍中介和登征婚广告,先后嫁到了纽约和蒙特利尔。

家里只剩下了他跟妻子两人,这种感觉十分怪异,想来,在儿女出生后的二十五年里,他们只有在孩子们到外祖父母家度假的那些周末,才会单独待在一起。

斯泰因在家里忙完家务,然后将大多数时间消磨在肉店里。他约顾客来店里取肉的时间越来越晚,为了能在店里多待一会儿,他故意放慢干活儿的速度,就因为不想在晚祷前回家,但不管他怎么磨蹭也无济于事,一天的工作最终总要结束。有的时候,为了消磨时光,他早早就赶到祈祷堂,坐到从以色列来这里教书的小学教师旁边。由于自惭形秽,斯泰因在思维敏捷的年轻人跟前连个问题都不敢问。十五年前的事了,而且学业也并不出色,他只记住了关于屠宰的那些法规,这些禁忌他最后一次读《犹太法典》时即使在梦里也在他的耳边回响:孩子、聋哑人和疯子不能屠宰。

每天晚上回家,他都像在冬天的清晨去屠宰场:缩着脖子,目光呆滞地盯着远处,就像一个人情绪低落地走到隧道尽头。当孩子们还在家里时,他从来没感受过这种情绪,从来没时间琢磨心事。下班之后,他总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孩子们的学业上。有时候,他会问他们一些问题,当母女们在一起嘁嘁喳喳时,他一声不吭地待在一旁,一天的工作和太多的讲话把他累得筋疲力尽,一倒在床上就昏睡不醒。

他跟妻子没任何矛盾,只是当他俩单独留在家里后,在她身旁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俩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聊的电视节目很快让人厌烦,夜晚的寂静很折磨人,除了在一起晚餐,他们俩在突然空荡的房间里互相躲避。

2

艾玛是一位正闹离婚的女人,她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从以色列飞回家乡,由于经常到肉店里买肉,所以引起了斯泰因的注意。刚开始时,女人戴一顶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帽子,感觉像二十世纪维也纳或巴黎的妇人,但布达佩斯是一座摩登都市,她不久就遇到一位犹太拉比安慰她说,离婚的女人不必戴这种帽子,如果她再次嫁给一个男人,那时候她可以戴个够。女人每星期都到肉店里买肉,如果店里没有别的顾客,她会跟斯泰因聊几句天。艾玛读过大学,她是在成年后才信教的,女人的外表很有魅力,大概也就四十来岁,婀娜的细腰和轻盈的体态,都归功于她年轻时喜好运动,即使生育之后也不曾放弃过锻炼。艾玛腰板挺直,并不在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不小的乳房、绷紧的下巴、充满好奇的棕色大眼睛和波浪式的黑色卷发,顶多假装视而不见。

她的头发,一夜间剪成了男孩发型,在刺猬般乱蓬蓬的头发下眨着大眼睛,就像一个淘气小子,跟女性的水蛇腰和高跟鞋形成奇特的对比。当她跨进肉店,斯泰因一看到她的新发型,就不由自主地双手合掌,惊讶地问:

“为什么?”

铁钩上挂着的肉色粉中透蓝的刚宰的鸡、皮肤发紫的火鸡、两腿叉开的鹅和抹过盐的门板肉,案板上堆着胸脯肉、五花肉和烤肉。艾玛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位屠夫产生感情上的信任,她告诉她说,自己一旦不戴帽子,就感觉好像赤身裸体,为自己的长发感到害羞。

她住在以色列丈夫家时,从来不曾露着头发上街,尽管她周围有不少年轻女性,即使星期六去教堂也只象征性地戴一顶棒球帽。她总是觉得,别人对她有更多的期待,所以她习惯了戴帽子。自从搬回家乡后,她觉得戴帽子太过正经,太过扎眼,所以在征求了拉比的意见后,她决定不再戴帽子。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似乎帽子是她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不管怎么下决心,一旦摘掉帽子,她就会感到很难堪。

女人站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讲着,屠夫攥着砍肉斧头尴尬地听着。艾玛讲着讲着哭了起来。站在生肉中间,站在冰柜吹出的冷气里,妇人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瑟瑟颤抖,极力克制住突然爆发的情感。

斯泰因惊恐地望着店门,生怕这时候有谁进来。肉店里虽然发生过意外的事,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他试图劝她,安慰她,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艾玛向他道歉,匆匆离开,但斯泰因却无法摆脱妇人的哭泣在他身上唤起的某种情感。他很想将妇人搂到怀里,要知道,除了妻子和两个女儿,他从来没搂过别的女人。他心里清楚,他不能那么做,并为自己没有感情用事而有失体统感到欣慰,但即便如此,他仍无法忘掉当时的情感。

3

一周过后,艾玛再次来到肉店。她等着比她先到的两位顾客买完东西出门,随后跟斯泰因抱怨说,她担心丈夫在离婚条件中坚持让孩子们住在以色列,而她不可能放弃孩子。斯泰因紧张地抓住砍肉斧,等艾玛付完钱走出店门,紧攥斧柄的手指都变紫了。他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在脑际闪过:或许他该把她的孩子藏到自己家里。他失神地痴想,感到头晕目眩。他必须用手撑住铺了层油帆布的柜台。

一周后的星期五上午,斯泰因不时地朝店门张望,或透过橱窗玻璃,将视线投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那辆藕荷色马自达轿车终于出现,艾玛从车里钻出来。他已经做好了见面的准备。他给她留了一份鹅肝和一公斤半精肉。他已经想好,在女人开口说话之前,他主动开口向她问好,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不合适。

但是,这次艾玛是带着孩子们一起来的。孩子们大嚷大叫地一跨进店门,就顽皮地跳到磅秤上,要不是被他们的母亲拦住,甚至会去抓挂在墙上的刀、锯和砍斧。突如其来的吵闹和尖叫声充满了光线昏暗、从不开灯的店铺。斯泰因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生怕会出什么意外,三步两步从柜台后冲出来,抱起两个小家伙并高高举起:先是男孩,而后是女孩,孩子们在巨人的头顶尖声大叫,艾玛开怀地大笑起来,这更让孩子们感到高兴。在最近这段时间,孩子们很少看到母亲开心,她即使笑,也笑得很紧张。斯泰因也大笑了一两声,他有好久好久没抱过孩子了。在自己的女儿之后,他再没抱过任何人的孩子。

当天晚上,他没有吃饭。他看着烤牛肉,但毫无胃口。第二天中午在教会食堂,他没有吃炸鸡排,只拌着菜汁吃了一点土豆泥。他感到肠胃痉挛,有点头晕。晚上,他量了一下体温,并没有发烧。早晨他去看医生,医生为他做了体检,并做了几项实验室检查,化验单出来,没发现问题。医生摊开手安慰说,他很健康,只是血脂有一点高。

不管斯泰因怎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结果都没有用,他仍觉得自己得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怪病。即便他能说清自己的病情,周围也没有谁会听他讲。每天早上一开始工作,他的病情就稍有减轻,但到了下午,症状又会出现,晚上回到家,他感觉浑身都不舒服。他说自己胃痛,午餐、晚餐都不再吃肉。他只吃烩菜和土豆泥,晚上吃面条。妻子感到很意外,但因为他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不想吃肉,所以也不敢问究竟。星期五晚上,他只礼节性地吃了一小口煮在番茄汤里的碎肉,夜里就感到恶心,吐了出来。第二天中午,喷香的熏牛肉他一块没吃,只尝了点土豆。从星期天开始,在丈夫要求下,妻子不再给他做肉食,并试图说服他去找别的医生看看,斯泰因说,看也没用,他什么毛病也没有,用不着担心,他只是不想吃肉而已。

4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斯泰因再次准备好问那句话,“你好吗,艾玛?”然而,当艾玛来到店里,等着别的顾客买完东西,甚至把一对排在她后面的外国夫妇让到前面先买,斯泰因仍未能实现自己的计划,因为艾玛又赶在他前头问:

“你好吗?别总是听我一个人抱怨。”

斯泰因,这位每星期要宰三四十头牛的屠夫——根据《犹太法典》中的规定,他必须在眨眼间一下子结束牲畜的性命,让它们的灵魂以尽量少的痛苦远离肉身,他的心不会被挣扎的场面和凄惨的哀嚎所动,无论筋断、骨碎、血溅和油腥,都不会让他有一丝犹豫——听到这声问候竟浑身发抖。他又下意识地抓住了斧柄和抹过盐的门板肉。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好吗?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想说的话就在舌尖,他并不想再那么男人地继续掩藏痛苦,不想再独吞那些从来没想过要对任何老熟人倾吐的苦水。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他感到阵阵作呕,好像在嗓子眼长了一个瘤子。他刚想到一桩往事,另一个早已遗忘的记忆又被唤醒,纷杂错乱的想象将他带到时间的隧道,许多从未想过的念头在他脑袋里搅成一团乱麻。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情感。他想起了几十年前父母死后的孤独记忆。他被送进教会办的孤儿院,那里真正的孤儿并不多,他们顶多是丧父或丧母,或由于家境困难被暂时送到那里寄养,早晚会有人接他们回家。

他是唯一真正的孤儿。

尽管艾玛站在那里等着他倾诉,尽管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妇人离去,关上身后的店门,他忍不住哭了。许多许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哭,或许最后一次是在童年时代,他想不起来了。他手指上的皮肤是那么厚,厚得感觉不到泪水的热度。

他没等到晚祷就从店里回家。就在那夜,他在童年之后第一次做梦。他在梦里仍在哭。他跑进一条隧道,感到有人在追杀他。他不得不在铁轨上奔逃。

余泽民

20世纪80年代末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后考入中国音乐学院从事艺术心理学研究。1991年赴匈牙利工作,现定居布达佩斯。翻译作品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泰斯的《英国旗》《命运无常》《另一个人》和《船夫日记》等。曾与匈牙利汉学家合译《道德经》《易经》。著有中篇小说集《匈牙利舞曲》、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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