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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枯木情结探微

2014-06-09徐晓洪

文史杂志 2014年3期
关键词:怪石枯木情结

徐晓洪

一、苏轼具有很强的枯木情结

要对苏轼的枯木情结进行研究,很有必要弄清楚何谓情结,而枯木情结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结。这里所谈的枯木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即包括枯树,还有枯草、枯竹、怪草、怪木等东西,一句话就是比较枯怪的植物范畴。所谓“枯木情结”就是对枯怪的,有异于常态的植物的一种深深眷恋之情。

(一)从绘画作品题材来考察。

苏轼作为文人画的滥觞者,与文同、李伯时、米芾等建构起文人画的理论体系,同时在实践上也做出了表率。从现有的苏轼画迹以及史料来看,苏轼作品的对象基本是对怪石、枯木、衰草、老松以及异竹的描绘(当然苏轼也很喜欢画道释人物,这里姑且不谈),不妨试举几列:

1.《古木怪石图》(三苏祠博物馆藏珂罗版复制品),纸本水墨。图左画一怪石,其石身上满勾圆形弧线。如果当作石之纹理去看,怎么也无法弄明白其结构。从怪石旁边穿出一株古木,枝头枯杈,极似一组左右分叉的鹿角,虬曲之树身,到上方竟然转了一个圆圈,见所未见。连追求狂怪的米芾也觉得此画“怪怪奇奇无端”。

2.《竹石图》(三苏祠博物馆馆藏珂罗版复制品),画旋转怪石两块,一大一小,大石两旁各画一丛竹子,竹子蜿蜒,稀萧,大有枯淡、萧瑟之感。

3.《老梅图》(三苏祠博物馆馆藏拓片),图中画怪石两峰,两峰间长出一老梅,树干遒劲,苍老无任何枝丫,而且梅梢已经折断消磨,只在折断处抽出一支新芽,有花两三朵,可谓奇特枯怪也。

苏轼的绘画作品本身流传就很罕见,从其窥视八九不离枯怪的草木,显见作者对枯木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二)从文学作品来考察。

首先我们可以从苏轼的诗词中看到诸多枯木之类意象。

苏轼在《司竹监烧苇园,因召都巡检柴贻勖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中写道:

官园刈苇留枯槎,深冬放火如红霞。

枯槎烧尽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

我们再看《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其中有:

乔松百丈苍髯须,扰扰下笑柳与蒲。

在《塔前古桧》中有:

当年双桧是双童,相对无言老更恭。

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两苍龙。

以上二诗描绘出了老松的年代久远,树上藤蔓缠绕,更显古松的枯涩,好像虬龙一般的刚铮,一个“恭”字则表达出苏轼对老松的崇敬之情。

还有更为精彩的《铁拄杖》对枯干的描绘:

柳松手中黑蛇滑,千年老根生乳节。

忽闻铿然爪甲声,四坐惊顾各是铁。

在这首诗里东坡把千年老根做成的拄杖描写得坚贞铿然,如曲铁盘丝,可见其对它的喜爱。

除了诗,在苏轼的词《满庭芳》里也有关于枯木的描写,如: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缸。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词中的“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表达了苏轼对霜里的桧树的凛然风貌十分欣赏,无以复加。

其次我们还可以从其文赋作品、杂谈、题跋中得到类似的信息,且看苏轼《墨君堂记》:

然与可独能能得君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贤。雍容谈笑,挥洒奋迅而尽君之德。稚壮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势。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与可之于君,可谓得其情以尽其性矣。

这段话是苏轼对文与可画竹的赞论,字里行间充满对枯竹节操的不尽喜爱。

上面从苏轼的画、诗文辞赋以及散文题跋等方面分析了苏轼对枯木的态度。事实当是明显的,那就是苏轼具有相当浓郁的枯木情结。

二、苏轼枯木情结缘由分析

(一)家庭环境的陶冶。

苏轼的父亲苏洵是一个收藏大家。他除了收藏有百余幅高品质的画作外,还兼收并蓄一些奇异的东西,如木假山、怪石、枯藤做的酒杯等。由于苏洵好怪异,于是朋友只要有奇异古怪的东西都赠与他。

苏轼有《咏怪石》说:“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苏轼小时候就对奇形怪状的东西具有浓厚的兴趣,并注意搜集。“轼年十二时,于所居纱縠行宅隙地中,与群儿凿地为戏。得异石,如鱼,肤温莹,作浅碧色。表里皆细银星,扣之铿然。”[1]可见苏轼在父亲苏洵的影响下,逐渐对怪异的木石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而贯穿于生命的始终。

(二)文人气格的凸显。

中国文化的传承与主体构建几乎可以说与传统文化息息相关:是“达、退”造就了文人雅士追求的境界;又由“淡薄与趣远”之心,达到“反常求异”的境地。魏晋时期出现的“竹林七贤”即为显例。

宋代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它应该就是中国文化精神的立足点了。它有一个“忧”的基调。这是一个以儒家为主而糅合了道与禅的“忧”。苏轼作为传统文人,可谓亦官也文。在他身上更体现出强烈的文人精神及其“忧”的情结。中国文人一般以儒家忠君治民思想为情怀,又以道家与禅宗为精神释放的港湾,因此其“达、退”升华下的“忧”的文人情结更为凸显。在苏轼,他乃以忠君爱民为追求,在大起大落中走完自己的一生。他的“忧”的情结让他一生漫溢出萧瑟、淡远与求异的意趣。这样,在他的诗文、杂感、题跋中反复出现枯木、怪木、衰草就非常合理了。

(三)人性魅力的折射。

苏轼一生为官,先后辗转出任过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等地方官员,也出任过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中书舍人等中央大员,可谓大起大落。他在最艰苦的时候仍能保持一种操守,那就是独立的人格,敢于坚持自己的政见。

苏轼在《咏怪石》一诗中,借夜梦怪石,听其自道身世的手法,赞扬其“意欲警惧骄君悛”、“万牛喘汗力莫牵”、“震霆凛霜我不迁”的节操气概和“雕不加文磨不莹”的天然本色,当是以怪石自况。他作为四朝老臣,对仁宗、英宗、神宗、哲宗都能上书直言朝政之弊,进行尖锐的批评。这正如《咏怪石》诗所言,为使君王有所警惧,对政治错误能够悔过,他乃不畏“震霆凛霜”。回过头再看苏轼的《古木竹石图》中的枯木盘旋怪异,与一般的木叶相去甚远。其特节独立,俨然是作者自己操守的一种体现。苏轼的自题画诗说得最透彻:“枯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枒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写向君家雪色壁。”他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饱经坎坷,愤懑不平之气交织于心,遂发诸毫端,借枯木怪石以泄胸中盘郁,并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诗词文中的枯木、古木、衰草、老藤等意象当是对人生的一种思考,亦是其思想独立的写照。

(四)狂禅之风的影响。

唐末五代至两宋,佛界兴起一股狂禅之风,给当时的文人士大夫思想注入了新的因素。禅宗主张“自心是佛”。初期禅宗强调“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内见自性不动”(《坛经》),把自性放到了高于一切的位置。同时,初期禅宗也反复指出“自性本净”的道理,人人都有佛性,“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狨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坛经》)。到了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的时代,则进一步强调“平常心是道”,把“自心”进一步具体化,把佛性与日常用事联系起来,强调自心对个人欲望的顺从,“要困即困,要眠即眠”。

苏轼作为文人的典型代表,喜好交游,同僧人的交往颇为密切。与之交游者,即有嵩禅师、大觉禅师、辩才法师、宝月大师、海月长老、圆通长老、秀禅师、佛印禅师、小本禅师等名僧。他与天竺辩才禅师交游后,曾有感而发道:“乃知戒律中,妙用谢羁束。何必言《法华》,佯狂啖鱼肉。”[2]

禅宗怪异的修禅方式不用说对苏轼这样一位道路坎坷、亦儒亦禅的人应具有重大影响。在苏轼身上,我们亦可见到禅宗见性成佛、不管方式的狂放之风。苏轼把大量的枯木、怪草移入诗文,乃用以明心见性,传递心声。枯木是他明心的中介与物质手段。

三、苏轼枯木情结的价值解构

(一)苏轼枯木情节是“比德说”的具体表现。

“比德说”在我国源远流长,《诗经》已经广泛采用比兴手法。“比德”就是把人的某种精神品格转移到某个物象上,让物象具有人的某种德行。

苏轼的枯木物象承载着更多的作者自身的生命意识与本体观念的东西。可以说一系列的枯木意象是苏轼内心信念的物质外化,是个人情感德行节操在枯木上的外化。透过枯木衰草我们仿佛看到了苏轼的倔强性格。我们看苏轼的《古木竹石图》,画中的枯木树干接近末端突然弯曲一周然后重新伸向天空,这种盘结是苏轼的独立人格以及节操的显现。“身世际遇的坎坷曲折与现实的严酷冷漠,自然使苏轼对世俗的美视而不见,在那种雅致的、和谐的、悦目的美中苏轼找不到自己,也无法实现自己,只有那狞厉的、丑怪的枯木怪石,以其极不和谐的形貌宣示着大自然狂野的力,才让苏轼能够找到自己,确认自己,真正实现心灵对物态天趣的深刻领悟,让自我狂躁的生命与宇宙自然中奔流竞逐的生命合一。”[3]至此苏轼的德操与枯木融会为一。

(二)苏轼枯木情结是“反常”与“审丑”基础上对“坚实美”的体认。

应该说苏轼的枯木物象是一种反常与审丑的意识活动。他在这种活动中充分注入了一种对坚实美的追求。周裕锴先生对苏轼怪石评价说:“坚姿在苏轼有关怪石的诗文作品中,‘坚姿一类的人格美要比秀色来得更为重要,怪石不仅具有美学价值,也蕴含着伦理学的意义。”[4]这里虽然是谈怪石,其实质与枯木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北宋,精准、艳丽的院体画是其大宗。相比而言,苏轼的画中的枯木可谓是一种反常。它貌似丑陋,让人看了,似乎有一种抑郁感;但这种抑郁的紧张的力量,却表现出作者人格力量的坚实美。这种美不是华丽的、炫目的形式美,而是时代与历史积淀下的一种坚实的人性美。

(三)枯木情节是苏轼萧然平淡中蕴含的热血涌动。

枯木、衰草等物象于一般人看来,显得萎蔫无生气,萧瑟淡远。如果仔细品味苏轼心中的枯木物象则会发现其具有一种历史沉淀剥蚀后的沧桑,具有一种无比的坚实的美(如上所述)。这种剥蚀赋予了枯木更为深邃厚重的生命意识,那是一种蓬勃的无限的热血涌动的激情。他的枯木正如其题画诗所说,乃于深冬的枯槎放红,绚烂如朝霞,只要根在,春雨一来,又焕然吐机,爆发强大的生命力。这是东坡式的奋然与昂扬,是东坡式的乐观与宽博。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的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苏轼对枯木寄予深厚的感情,也即情结,这是苏轼自身的身世、人格、以及传统人文精神的交融。在这种情结中,苏轼与枯木俱化,让其为“我”代言,以此达到其人文精神的张扬与人生价值的实现。可以说枯木情结是从四川走出去的苏轼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的人文主张、政治述求的一个表达或展示。

注释:

[1]孔凡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56页。

[2]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21页。

[3]陈晓春:《苏轼绘画艺术管窥》,《四川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4]周裕锴:《苏轼的嗜石兴味与宋代文人的审美观念》,《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1期。

作者单位:三苏祠博物馆陈列研究部(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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