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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学渊源 垂裕后昆

2014-06-09陈沫吾

文史杂志 2014年3期
关键词:经学老人家理学

陈沫吾:陆象山教人首在做人,他说过:“某这令纵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令尊大人怎么看待这个说法?其一生致力于学问有什么变化?

蒙默:先父很推崇这句话,也多次讲这句话。凡到他家来问学的年青人,差不多都要先讲这句话。做学问首先就是要学做人。他说理学不是拿来讲的,是拿来躬行实践的。所以港台的新儒家又把儒学叫做“人学”。

他老人家做学问有几变,为什么有几变好像还说不大清楚,但有一点就是有些可能是与当时社会的需要有关系。

他开始的时候是在中文系教经学。他当时写的书就有《经学抉原》跟《古史甄微》。《古史甄微》是史学系的了,这个就在史学系去教。到后来大家都不讲经学了,好多大学都没有这个课,他就专门教史学,也就不大写经学文章了。到晚年搞四川史,我想无非是他住在成都,找他请教的人多半爱谈四川史。比如四川省博物馆的王家佑、李复华就经常爱来找他,还有省文史研究馆的一些老朋友,他们也搞四川史,所以他也谈四川史。而且他有些讲法还得到别人的推崇重视,所以西康省的通志馆,在抗战期间聘他为编纂,修《西康通志》,他当然要搞川康历史。抗战胜利后,四川省通志馆成立,又聘他为编纂,他更要摸摸这些东西了。我想他之所以搞四川史,恐怕与这些社会上的需要有关系。后来他在晚年写的四川史方面的东西比较多。在他文集里面,除了《论山海经》《巴蜀史的问题》,另外在《古族甄微》《古地甄微》里面也有不少,估算一下恐怕有十多二十篇。

至于晚年研究越史问题,是一个越南综合大学的老师写信来请教先父和徐中舒、邓少琴先生,说是云南大学方国瑜先生向他推荐的。先父一看问题很多,不少是奇谈怪论,并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崇高利益,而且出自“兄弟国家”之口,这不能不辨。《越史丛考》就这样开始写的,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写,原来分的问题比较多,共有二十个题目,后来我把它归纳成十二个题目。中间有一部分我还把它删掉了。因为他写那阵,我们正在搞抗美援越,他给越南说了一些好话。后来我整理的时候已经是1981年,我们跟越南打起来了,所以我就把那一部分删掉了。

老人家之研究佛学以及研究道教,并皆事出偶然,而咸有所得,皆有撰述。特别是对道教的研究,他发掘出一个“重玄学派”。这个重玄理论可以说是道教理论上从修炼方术到思辨哲理的一个飞跃,第一次给道教提出了一个宗教哲学。他很感兴趣,一连搞了四五年,积稿多达百余万字,发表者不到三分之一。他对在五十岁以后能开拓这样一个新的学术局面,感到相当自慰。但在1949年以后不得不中途停止。他的一部道书作品在台湾被翻印。他提出的这个重玄理论,在东洋学界也继续得到研究,但都是在他提出的三十年后了。“文革”后,大陆对道教的研究才渐渐兴起,他老人家的作品才引起重视,荣获学术界称为“重玄学研究开创者”、“树立了利用敦煌道教经卷的崇高典范”、“二十世纪中国卓立不苟的国学大师,特有道家风骨的现代学者”的美誉。但这已在他老人家逝世将近三十年的时候了。

陈沫吾:《越史丛考》是令尊的绝笔之作,您能否具体地谈谈他是如何完成该著述的吗?

蒙默:“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家就被抄了。幸好红卫兵只把先父写的书稿抱走了尺多高一摞,另外的东西都没动,一张封条就把屋子封了。

保皇红卫兵垮了,造反红卫兵说他们不管,我们就自行启封。被抄走的稿子,“文化大革命”后没找到。有部分道教稿子,先父在其它道教文章中曾谈到的一些稿子,存稿中没有,可能就是弄丢失了。老人家写《越史丛考》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文革”开始后,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天天到系上的“牛棚”参加学习或劳动,除了《毛选》和《毛主席语录》必带外,后来有些时候他也把稿子带到那儿去写。下班回家后,他当然就搞他的,我从来不问,因为他那个时候的心情,我好问什么呢?那个时候像我们这些“黑五类”出身的,天天都得到系上,有时还要跟着到处跑。只有时他学习完了,我这边事情也完了,就陪他一路回家去,路上说几句,也只能安慰他一下子,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有别人听到了。我那阵子有好多话也不敢说。

造反派掌权过后的目标是揪所谓的“走资派”,老爷子这些人算是“死老虎”了,所以后来也没太管,但学习还是要到的。1967年春天以后,他身体渐渐不好,到医院检查,得了食道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年纪大不能手术了,好在他那本书稿在5月份基本上已写完,只是还没有进行最后的修改。虽然得了重病, 天天还要参加学习,后来实在不行了,医院出证明才没参加。

陈沫吾:令尊大人长期研究经史,据说他的研究方法与同时学者多不相同,您对他这种做学问的方法有何见解?

蒙默:先君子对六经文本的看法可以说是接受了古学家的看法。他认为六经就是古文献,从孔子以后把六经作为教材来教学生,《论语》上就有不少孔子教弟子学《诗》、学《礼》的教言。随着儒家思想慢慢成熟,对于教材,符合他们自己思想的就教下去,不符合他们思想的小者就修改,问题大的就不用了。如孟子就讲过“血流漂杵”(《 尚书·武成》语)这话靠不住,汉儒经书《尚书》中的二十九篇里就没有这一篇。先父说“删诗书,定礼乐”这个事情肯定是有,但说是孔子删订则不一定,应该是后来儒家做的这个事情。这看法比较客观。古人传下来的东西,那些跟当时儒家讲的政治理论不相符合的,当然就只好不讲了。所以《尚书》原来有百篇到后来就只有二十九篇了。古学家重点不在讲理想,他们不托古改制,当成古文献来讲,这是史学的办法。

今学是哲学、经学型,古学是史学,这是汉代经学的两大派,先父直至晚年都是这样看和认识的,当然最早是廖季平先生提出的,是符合汉代经学实况的。所以,现在我们讲经学首先就要把概念弄清楚,不能认为研究六经就是讲经学,这是不准确的,因为你如果把它当成古文献和史料学来研究,这就是史学,而不是经学。所以,他老人家并不同意用章实斋“六经皆史”的观点来讲经学。同时,他又认为,经学重点不在六经,应该在传记、师说。传记、师说是后代儒家根据经典来发挥讲它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常常是前进了的,是更符合时代要求的。他的遗稿有一篇里面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这是他讲经学的一个重要看法。因为讲经学只讲对六经文字的解释,没有多大意义,一定要阐释六经的微言大义,这才是思想。这才反映他们当时的思想。汉人的讲法不同,代表今学家的思想;魏晋六朝讲法不同,这是魏晋六朝的思想;宋人的讲法又不同,便属于宋学。这样才能说明经学的发展演变。只是专注重讲六经文字,那只是把经典当史料,只是周代以上的史料,范围也比较有限;根据史料来发挥你自己的思想,就大不一样了。老人家很注重传记,就是因为这个。他这个“传记”也包括了一部分后人所谓的经,比如《礼记》,它本就是传记,《公羊传》《穀梁传》,《易经》的《十翼》这些都是传记。经就是说画卦那些,《春秋》可以说是经,《仪礼》也是经,《大戴记》《小戴记》就都是传记。

陈沫吾:新中国成立后,令尊大人在治学方法方面应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他自己也曾说宋明理学与唯物论有相同之处,您能谈谈令尊的治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吗?

蒙默:要说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深一些呢,当然是新中国成立过后。他早年在重庆教中学时,和恽代英在一起,关系比较好,肯定还是接触到马列主义的东西,但是那时也只是当成一种学说或一种理论,跟新中国成立过后把它当成经典、指导思想来看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真正说在他思想上发生一些变化,那还是新中国成立过后。新中国成立前他也看过如米丁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但当时在他思想上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起了影响还是新中国成立后,他给张表方写的那封信里说得很清楚。

他毕竟还是在旧社会生活的时间比较长,而且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所以他接受起来就不像年青人接受得那么容易。而且他一定要在思想上通得过才能接受,一定要过滤。他曾说郭沫若你有郭沫若的马克思主义,我蒙文通有我蒙文通的马列主义,实际上就是说我有我的理解,你有你的理解。也可以说他接受了些,只是各人理解不同。理学是他自认入得最深的学问,很早他就跟我谈过,但是他写那个《理学札记》,是一直到他去世后我清理他抽屉里头的东西才看到的,他以前就没给我看。上个世纪50年代那个时候,学者们对理学这东西主要是批判,认为尽是唯心主义,根本没有哪个来阐发、弘扬。所以,1962年时哲学系准备请他去讲理学,我极力反对,我说你讲不好这个东西。实际上,用马列主义来对照他所讲的,有些东西还是合理的。但是我不懂他那一套,我只晓得当时的理学是批判对象,所以我极力阻止他去讲。而且到现在为止,我对他那个《理学札记》还是不懂,因为我没下过功夫。

先父曾说理学这东西,他之所以懂得一点,那是从艰苦中得来的,是慢慢体会得来的,要消化了才能够懂得。他说并不是你看了就懂了:字字都认识,句句话都讲得,但实际它说的什么意思你就没懂得,这个要下狠功夫才行。他说为学这个理学,有时真搞得废寝忘食,一个道理没想通饭都不想吃,觉也睡不好。我就没下过这个功夫。我整理他的这部分稿子只是照抄而已。我把他老人家的东西整理完后,倒是想慢慢读点理学的东西。因为他讲的史学、民族、古地理、道家方面的东西我还是基本懂得的,只是他讲佛学、理学的东西我不懂,说不出个道道儿。

陈沫吾:当谈论西南区域史,尤其是四川地区史,您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您曾参与编写过《四川古代史稿》,您的专长是否得到了令尊的指点呢?

蒙默: “文化大革命”前我基本没上课,作先君子的科研助手;“文化大革命”后我主要教两门课,一是古代史,二是西南民族。我的科研重点也是研究西南民族。原因一是先君子叫我整理他的如《庄蹻王滇辨》、《山海经》这些文稿,花过一些功夫;二是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和民族研究所与四川民族研究所要联合研究凉山彝族的奴隶社会,正好头年省博物馆在凉山办了文物考古训练班,我去讲过民族,效果还比较好,后来北京各家来川研究凉山彝族,省民委要求川大历史系派人参加,系上就派我去了,于是我就借调去研究凉山彝族。这工作引发了我对民族研究的兴趣,所以后来我科研方向也就定在西南民族上。

研究民族这个问题我受先君子影响很大,他所写《古史甄微》《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巴蜀史的问题》都是民族史作品,在学界颇有影响。他说讲民族与讲地方史不一样,两者既有联系也有区别,而且区别比较大。地方史是把这块地方的什么事情都搞清楚;研究民族史就不局限于某地方了,民族是流动的,你要跟着走。它从哪儿来、到哪里去,要把这个脉络弄清楚,不能局限在一个地方来讲民族。所以,我后来讲西南民族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讲民族源流的多。有些人把民族史跟地方史分不开,不懂得它们之间的区别。比如以前讲彝族的历史,有人就把邛都夷讲成彝族的先民,未弄清楚彝族是后来才到凉山的。邛都夷是最早在凉山居住的,与凉山地区的大石墓、石板墓可能是有关系的。凉山彝族是火葬,和当地的古墓葬没有关系。

我研究西南民族,一要用文献,二要用考古资料,三要用本民族的传说。不能认为民族传说都靠不住,传说中有相当多的东西是很有意义的,尽管当中有神话存在,但也有它真实的一面。这些看法,我深受他老人家的影响。先君子讲《山海经》基本上就是坚持这个看法。《山海经》是神话,但是有它的历史根据。先君子讲四川史,他就认为《蜀王本纪》的说法比其他文献讲四川的情况可靠。他指出《蜀王本纪》毕竟是四川人讲四川的传说,姑且不管他是不是扬雄作的,但是,至少是四川人的传说。四川人传说的四川的情况总比外人讲的四川的情况要可靠。

我研究凉山的情况,遵循了先君子的这种看法。我觉得他这个看法还是比较妥当的,不能采取虚无疑古的态度,一有不可靠的东西就把它丢开了。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从诸子讲起,那之前的他认为都靠不住。当然疑古并不是胡适首先提出来的,顾颉刚显然是受到他这些东西的影响。

陈沫吾:蒙老,令尊大人是治史尚通,在史学研究中,他说过“做学问要抓大问题”。现在的史学工作者以治专史为能事,您是如何看待这两种研究历史的治学方法?“抓大”对现在史学题目盛行“尚小”有多大借鉴意义?

蒙默:从他老人家写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考察某个问题时基本上是要上下联系起来看,而且有时是把它放大来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他提倡搞通史,但说老实话,古代史谁又把它都搞得通呢?真正要全部把它搞通了才算搞通史的话……恐怕不能这样讲。只要有通史的眼光,不局限在一点上看问题就行,我是这样体会的。一个问题要追它的来源、发展、没落,联系起来看问题。所以,老人家又讲要有研究断代的基础,才能有比较。没有这个基础就无法比较。所以,他虽主张要通,但也很重视专(断代),这是基础。

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这个话应该理解为要多读书。先君子跟我说这个话倒不止一次。他说读书要读宽广一些,眼光要放宽些,不能够读得太窄了;搞历史也不能够局限就历史研究历史,文学史、美术史都可以看看,从中可以启发你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而且,他讲道教、佛教这些东西互相有关系,有影响。他有篇文章讲宋代的商税和都市,就是从宋代的商税、都市问题来看中国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这两个问题看起来是比较小也比较具体,但小的问题涉及到大的自然经济问题。他还有个讲法,一些人的学问就像几何里头的点、线、面,有的像几何的体。他说要做大学问就要像体那个样子。当然,他还没有认可哪位大学问家够这个体的资格,但是,够这个面的资格的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做学问要有个宽广的眼光,不能太局限了,点点滴滴的。

陈沫吾:令尊在专史上尤重宋史。他在《中国史学史》讲稿中曾表示,观一断代史要注重社会的向心力。他认为社会有动静交互之势,这是否体现出他对历史规律性的认识呢?

蒙默:他当时写《中国史学史》的时候,是受所看到的一本美国作品《新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影响。他也喊我看这本书,认为写得不错。这本书的观点,我回忆好像是用社会心理学来理解历史。特别是他写的《宋史叙言》,大概就是受那本书的影响。但是社会心理学是不是提到动静呢,我不记得,可能动静这个是他的看法。但是这个东西后来他并没有更多地讲,更多的还是讲刘鉴泉先生讲的那个用“风气”“世风”来考察历史的发展变化。他认为刘先生这个讲法很好。 他老承认历史发展是有规律性的,他在《中国史学史》中曾说到这点。他说:“史学,非徒识废兴、观成败之往迹也,又将以明古今之变易,稽发展之程序;不明乎此,则就一道以为言,拘于古以衡今,宥于今以衡古,均之惑也。”他又曾说过,就西方史料以成立之历史法则只能是西方历史法则,不能即谓为世界法则,似未可遽以之适用于东方历史;治东方史者,应不惮于就国史以创立东方法则。但这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看法,新中国成立后他还是很努力学习历史唯物主义的。

陈沫吾:培养史学家,家学渊源有人认为非常重要,请谈谈您对这种说法的看法?

蒙默:我认为家学渊源不是非常重要,只能说是有影响。比如我们家有七姊妹,我大姐读大学就是学历史的,毕业后还当了研究生,但后来她只能去教中学。这主要还是跟自己的学习有关系。

陈沫吾:您认为令尊的学术思想和治学精神应该如何发扬?

蒙默:首先,要接受一个东西,一定是经过自己的思考认可后才会真正接受。他老人家和李源澄先生都教我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做学问,首先要好学,另外要深思:不仅要善于思考,而且要深入地思考;不仅要懂得人家讲的意思在哪里,而且要理解到人家“立言之意”在哪里,这才能达到心知其意。老人家在治学上接受任何东西,都是有选择的,有他自己的思考。对廖季平先生,他是很推崇的,但他只接受廖老一变时的观点,而且还不是全面接受。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要思,要把老师讲的想通,想通了才算数,不能说是某人说的,就信他的了。读古人的东西也是这样子,要读懂他的“立言之意”。

他老又常说:学问总是要不断发展的,首先是要向老师学习,学习主要是学个方法,要把老师的好方法真正学到手,能运用;进一步,还要能超越老师的方法,提出自己的方法;这样,才能有所突破,有所前进。学生总得超过老师,不然,学术便不能发展,不能前进。

还有,一个人的学问也是不断进步的,这在先君子身上体现得很明显。老人家的学问就是在不断变化前进的。比如他讲经学,他对经学的看法,一直到最后他写《孔子和今文学》,用来与他以前的经学文稿比较,不难看出是有明显的发展和变化的。他讲理学也是这样,中年和晚年的讲法是很不同的。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有所扬弃,有些东西他是自己把自己否定了的。要敢于否定自己,敢于改变旧学,学问才能不断地前进。

陈沫吾:蒙老,感谢您今天接受我的采访,并为读者提供那么多鲜为人知的信息。春节将至,我在此祝福您身体康健,新春快乐!

作者单位: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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