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韬奋脱险走东江(下)
2014-06-06王国梁
编者按:王国梁的长篇纪实文学《文化人大营救》经过近一年的辛勤耕耘,已由花城出版社于近日出版,更名为《大营救》。《大营救》反映的是粤港中共组织、东江纵队与日军、国民党特务斗智斗勇,胜利地营救避港的何香凝、柳亚子、茅盾、邹韬奋、夏衍、胡风、千家驹、蝴蝶等近千名文化人、民主人士的故事。该书内容详实、情节曲折、文笔生动,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党史教育普及读物。本刊近两期节选邹韬奋脱险走东江的惊险故事,以飨读者。
一
四月下旬,东江游击队送邹韬奋到惠州,这可不一般呢。上级通知说,邹韬奋是著名文化人,长期主办报刊发表反对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文章,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顽固派恨之入骨。国民党特务机关已得知邹韬奋隐蔽在东江解放区,或许有转移梅州、韶关国统区的可能,要求沿途各地国民党军和特务机关严查,一经缉拿,便“立即就地正法”。因此,中共南方局周恩来发电指示,沿途各地党组织、游击队一定要确保邹韬奋安全。先行护送到梅州,在梅州隐蔽下来,待机才送往皖北新四军部去。
惠州联络站的罗衡等人深深感到,虽然大批“客人”已送走,韬公的到来已是营救工作的尾声。然而,古人道:“步九十未过半”,这关键的一着,是考验他们惠州地下交通站总体素质的试金石,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他考虑到东湖旅店太繁杂,韬公是住不得的。“东和行”因小巢出事了,那儿已引起国民党军警的注意,生意又开始关门了,也不能住。于是他考虑再三,就跟陈勇商量,决定把韬公安顿在陈勇位于惠州小东街的家。
韬奋这几个月隐蔽在阳台山的高山老林,可说真的闷得发慌了。这回来到繁华的惠州城,就急着要去看看风景。
一天清早,他对陈勇说:“小陈,闷得慌,你带我到街上溜达溜达散散心吧。”
陈勇不同意:“韬公,最近风声很紧,你不能出去。”
“唉,”一贯豪放的韬奋,真的像虎困牢笼一样,受不了,“小陈,我第一次到惠州,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我的,上街走走,散散心是不会碍事的。”
陈勇提醒他:“韬公,您不是出版过一本《萍踪寄语》的书吗?那本书上有您戴着眼镜的照片,只要特务拿那本书的照片和您一对照,便会认出您的。再说,您在东江解放区帮助游击队办报,题报名,发表文章骂国民党当局,在东江一带的知名度是很高的,上街是很危险的。”
韬奋听了陈勇这一番话,也深感有道理,就放弃了上街的念头。
但是,老隆交通站也不知何故,仍没派人来把韬奋接走。韬奋在这小房子里,无所事事,整天坐立不安,时而唉声叹气。
罗衡听了陈勇的汇报后,觉得还是要改善一下韬奋的生活环境,他最近老是咳嗽,长此下来,让他闷出病来也更麻烦。于是就安排了阿舟扮成韬奋的女儿,地下交通员余田化装成国民党“政工队队副”,韬奋化名为“香港商人李尚清”,让三人结伴到野外游览。
这可让韬奋乐坏了,连声称赞罗衡:“我说小罗呀,你这圆脑瓜实在是很聪明的,鬼点子颇多呢,我太晚发现你了。早认识你,把你安排在上海大都市当书店经理,你可早是大老板了。”
罗衡傻笑道:“韬公,上海话不懂说,去上海我可阿拉变成一个闷葫芦了。这样安排,您能开心就行。”
韬公见穿着牛仔裤、扎着小辫子、打了蝴蝶结、天真活泼的阿舟,满心欢喜道:“小舟,你很像我心中的女儿,我几个孩子都先往桂林去了,这几个月老是想孩子们,有您这‘女儿作伴,老朽真是享受天伦之乐了。哈哈。”
阿舟一听,便甜甜地叫了一声“阿拉老爹”。
韬奋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便“呀,我的好女儿——”真像戏台演戏一样生动逼真。
罗衡、余田一见此情此景,也开怀地大笑了。
这样,韬奋、阿舟“父女”就由穿着国民党军装的国民党“政工队副”余田护卫着,走往街路去。他们有时到西湖泛舟,有时去拜谒中古寺,有时干脆到深林草丛中去,席地而坐。每当四顾无人时,韬奋就给阿舟和余田讲评世界大事,分析社会动向,还手拿国民党当局的报纸连批判带讽刺,把国民党顽固派的虚伪、腐败的本质,揭得入木三分。
韬奋因这几个月在山地奔波,生活条件差,身体很虚弱,经常咳嗽。但他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总是那样爽朗、乐观,使这两位年轻人深受感染。
二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掌灯时分,一个不速之客神秘地来到东湖旅店二楼敲响罗衡的门。
来人一口客家口音,对照暗号,知道是连贯从老隆派来接邹韬奋的老练交通员,叫郑常。
郑常悄声告诉罗衡:“罗部长,风声特别紧,接上级通知,国民党当局的鹰爪,已断定韬奋仍在广东,已布置了沿途各地严查他的行踪。连大哥说要尽快把他接到老隆,然后把他隐蔽起来。”
郑常的声音像小猫叫,很像姑娘清脆的声音,但样子却分明是一个结实干练的小伙子。罗衡下意识地瞅了一眼,便道:“难怪惠州最近的关卡都加了人马。”罗衡也意识到形势严峻。“那么,老郑,事不宜迟,我看明早就把他送走。”
“好,”郑常道,“我下船时,码头哨兵人马加倍,我们明天如何走,要好好设计一下。”
“对,”罗衡点点头。
当晚,他俩就往陈勇家与韬奋、陈勇反复磋商,最后,决定韬奋还是化装成“香港商人李尚清”,由阿舟继续扮为女儿,郑常扮为仆人帮提行李。一行三人结伴坐渡船上老隆。
隔天清早,韬奋、阿舟早已认认真真地化妆。只见韬奋今天穿着一套深蓝色哔叽西装,扎着深红色的领带,原来的黑框老花镜换上金边大太阳镜,嘴边也贴了两撇八字胡,拄着文明杖,真是一副香港大商人的气派。阿舟今天穿着吊带牛仔裙、白衬衣,依然扎着两条羊角辫,辫梢扎着丝绸彩蝶结,一个天真活泼的姑娘打扮。
罗衡一见,便含笑地点点头,满意道:“很好,很有气派,可以上路了。”
于是,阿舟就挽住韬奋的手,一副亲昵的父女模样,款款地走上街路,一直往东江码头而来。郑常提着一个大行李箱,紧紧跟在后面。endprint
六月的码头,风清日丽。一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哨卡上,四五名国民党哨兵拦住人群,一个一个地依次严查。韬奋他们也排着队,准备接受检查。临近哨口,阿舟眼尖,见有一个当官模样的,手里拿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那照片的人很像戴着老花镜的韬公。便轻轻地用手肘碰了碰韬奋,低声说:“老爹,您看。”韬奋挨近了,一眼就见到了他的照片,正是《萍踪寄语》里面的照片,不禁心头一凛,内心说,这可麻烦了。
说话间,已经轮到他们检查了。
两个大兵板着脸,瞪着眼,喝道:“把通行证拿出来!”
韬公三人马上递上通行证。一个为首的眯着双眼仔细地瞧,见没有破绽。那个当官的拿着照片,对着韬奋上下扫瞄着,“嗯,身高、肥瘦都差不多,就是多了一个八字胡,换了一个太阳镜,他娘的!”念叨完,便对着哨卡里面高声道,“报告团长,请你出来一下,有嫌疑犯!”说着,几个大兵就一把按住韬奋的肩膀。
糟了,这可怎么办?郑常见事态急剧变化,一时没有主张。阿舟急得额头冒汗,连声说:“长官,你们认错人了。他是我亲爸,长期在香港经商,要回老隆老家看我祖母的。她八十高龄了,病重在床了。你们行行好吧,他是我老爹……”
“什么人,什么人?”哨站里走出来一个大官模样的人,边走边大声喝问。
阿舟一见,这长官有些面善,似乎见过面,但又想不起。
“报告团长,您瞧,他很像照片里的要犯邹韬奋。”
“啊,胆大包天,要瞒天过海!”那团副摘下墨镜,接过那小官手上的照片,就研究起来。
“哎呀呀,今天这哨卡真是太热闹了!”突然,身后一阵爽朗的声音,“王团长,王团长,您今天亲自上哨卡了。”
话音刚落,来人已到了那团副身旁。那团副一瞧,不禁一愣:“啊,原来是罗老板,您老今天也要往老隆去?”
“哪里,哪里,送送客人,送送客人。”罗衡客气地答道。然后,朝着韬公点点头,“老泰山从香港过来,回老隆看望老母亲。”
原来,韬奋他们一走,罗衡觉得还不放心,近来哨卡加派了许多兵力,怕出变故,就带着余田随后跟来。真的就碰上麻烦事了。幸得眼前这个叫王延庆的团副,原来是张光琼师长的卫队长,数月来一直在东湖旅店守卫,早已与罗衡混熟了,罗衡时而送给布匹、电器、名贵药材,时而请他喝酒吃饭,可说已变成“酒肉兄弟”了。据说,张光琼师长为了奖励他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地侍候了他三年的功劳,这回就破格提升他为副团长。他新官上任,便肩负重任,被派到码头哨卡加强缉查事务。
王延庆好久没见罗衡了,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弟,应该应该,老泰山一言九鼎哟,不可儿戏哟。”
“唷,王队长,您不认识我么?您怎的今天亲自来码头了!”阿舟这回认出来了,这副团长原来是曾经见过面的张光琼的卫队长。
“嗳哟,真的是罗太太,罗太太。您今天这么漂亮,我真的一时认不出来呀,别见怪!”
说完,就对身边的兵士喝道:“还发愣啥的,罗老板的老泰山驾到,还发愣个屁!”
韬奋这时操着香港白话,迭声道:“谢谢长官关照,谢谢长官关照。”
好险!这场令人捏了把汗的风险就这么化解了。
罗衡带着余田,一直把他们送上船。临别时,悄悄叮咛阿舟道:“阿舟,船上小心,韬公身体还不适,要让他多喝水,准时吃药。”
阿舟深情地瞅了罗衡一眼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老爹的。”
汽笛一声长鸣,罗衡、余田就下船了,挥手与韬奋他们作别。
客船迎着波浪,款款地逆水往老隆而去。
三
韬奋三人逆水行舟,第三天,日色将晚时便到了老隆。
老隆镇是粤东北的一个古镇,位于东江边,是通往粤北韶关、湘南、粤东梅州,以至闽西南的必经之道,水陆交通十分便利。近来,为抓捕中共营救出来的进步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国民党特务军警已大批涌入老隆。我地下党组织也把老隆作为这次营救行动的重要转运点。廖承志、连贯、乔冠华春节前夕已亲临老隆,作了一番布置,同时从香港、韶关、梅州、东江等地派来一批具有对敌斗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充当交通员和联络员,加强了这个点的力量。布置完毕后,廖承志、乔冠华就先后离开老隆,留下连贯全盘负责这儿的营救工作。
船靠码头了,两位地下交通员已在码头等候。他俩见到郑常,知道“客人”已到,便与郑常点点头,一位机警地上前,扶着韬奋,客气道:“李老板,一路辛苦了。”一位上前接过郑常的行李,一行人就走出了码头。
阿舟见顺利到了老隆,自己任务已完成了。便轻声对韬奋道:“老爹,到家了,我就不远送了。家里忙,我就坐回头船回去吧。”
郑常连忙说:“阿妹,既然来了,就多陪李老板几天吧。”
韬奋知道惠州那么忙碌,留不住她,“送君千里,必有一别”嘛,就深情道:“小舟,难得你们这十几天周到照护,我李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代向罗老板、陈先生他们问好。”说着,眼圈有些潮湿了,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
阿舟也动情地道:“韬公,您身体还虚弱,要多保重。”说完,就与韬奋他们一一握手作别,转身依依不舍地走向码头,坐船回惠州去。
阿舟走后,郑常不敢怠慢,就把韬奋迳直带到老隆的秘密联络站“义孚行”。
这时,连贯已在“义孚行”等候,一见门口郑常带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大老板,开初一愣,细看,知道就是韬奋了,便暗暗喝彩道:“很气派,很气派,想不到一个大秀才转眼就变为一个大老板了。”
进门后,韬奋就迭声叫苦:“哎呀,连大哥,这可苦煞我了。我一辈子穿的是唐装,这样打扮,真有些受不了。”说着,就三下两下解开了领带,脱下西装。
“安全到达就好,真急坏了我。”连贯递上一杯香喷喷的茶水,“一路上还好吗?”
郑常就气愤地道:“好哪里?”便一五一十把惠州那场惊险汇报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