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奥涅金》:苹果在哭泣
2014-06-06紫茵
紫茵
《叶甫盖尼·奥涅金》,青年时代爱不释手的普希金名著,如歌岁月情有独钟的柴可夫斯基歌剧。那份爱、那份情,超乎对这位俄罗斯作曲家其他歌剧、舞剧的追索。更何况,在中国,俄语歌剧上演的几率远远不及意大利和德奥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1962年8月在北京天桥剧场,全剧中文版第一次公演,中央歌剧院诚邀留俄回国的指挥家韩中杰、歌唱家郭淑珍领衔。第一次现场聆赏全剧俄文版,2009年12月在北京天桥剧场,中央音乐学院和莫斯科音乐学院联合制作演出,旅俄青年指挥家林涛、郭淑珍弟子柯绿娃领衔。上一次现场聆赏全剧俄文版,2010年4月在国家大剧院,莫斯科大剧院原班原版带来原汁原味的经典。2014年3月14日,国家大剧院与马林斯基剧院联合制作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我国首演。
捷杰耶夫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吴灵芬指挥国家大剧院合唱团;阿列克谢-斯捷潘纽克导演;安德烈·邦达文科饰奥涅金,玛丽亚-巴扬金娜饰塔吉亚娜,叶甫盖尼-阿赫梅多夫饰连斯基,叶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娃饰奥尔迦。在正式首演当晚袁晨野、柯绿娃和金郑健、翁若佩领衔的中国组彩排,笔者先听为快。毫无疑问,俄国人演俄国戏,天然优势何以堪比,举止言谈表情做派,更贴近原著文本。何况,四位主演青春靓丽,角色感、年龄感非常接近普希金笔下的人物。中国人演俄国戏,天然弱势跨越差距,举止言谈表情做派,应贴近原著文本。何况,头牌主演已不年轻,角色感、年龄感尽力趋同普希金笔下的人物。
上一次,2010年4月听莫斯科大剧院2006年首演版,两地相差四年;这一次,2014年3月听国家大剧院与马林斯基剧院2014年首演版,两城仅隔一月。原本特意为指挥鼓动耳朵去听,孰料无意被导演牵引眼球去看。看到的比听到的信息,感觉更新鲜,记忆更深刻,回味更绵长。捷杰耶夫的好,原在想象之中;阿列克谢·斯捷潘纽克的好,实属预料之外。
导演印队:一切皆为音乐所动
全剧以塔吉亚娜的回忆为主线贯穿始终。
深如夜色般的二道幕布,形成时空分割的一道屏障。现实与回忆的交替,静态与动态的更迭,思维与行为的转换……一幕二场塔吉亚娜和乳母交谈的一场戏、三幕二场塔吉亚娜和奥涅金幽会的一场戏,两场重头,导演都安排在深如夜色的二道幕前表演。整个舞台,只有夜色深浓的单一背景,只有演员在角色中演唱,只有人物、别无他物。非常歌剧化艺术化的处理,如此纯粹性纯净性的呈现。
同样在黑色的二道幕后面,最初的场景与最后的场景,自然景观与心灵世界,光线、色彩,格调、气氛,可谓反差鲜明两重天地。
开场,人间天堂。黑色二幕豁然大开,清新明媚天晴地朗,蔚蓝晴空朗朗,洁白云朵悠悠;满目皆是苹果!青苹果、红苹果,铺摊着、拥挤着、热闹着,极尽抢眼夺目鲜艳亮丽。一张长条桌,一个大草垛,一鳟铜茶炉,一挂秋千架,乡野风光、田园景色、生活气息。塔吉亚娜和奥尔迦,两个纯洁无瑕的少女,摩肩依偎席地而坐:“可曾听见夜莺在丛林里歌唱爱情,倾诉自己的幽怨?”
终场,心灵炼狱,黑色二幕豁然开启,已嫁作他人妇的塔吉亚娜,在挣扎纠结中毅然决然弃爱而去,一声“永别了吧”敲晌奥涅金灵魂的丧钟。浓雾薄烟天昏地暗,侧幕横打煞白光影,舞台空无一物,但见黑白相间!男主角形单影只萎顿崩塌,如孤魂野鬼般飘忽游移的幻象,在雾霭阴霾中消失湮灭。悲剧内涵由此而深化,悲悯情怀由此而升华。“羞愧!痛苦!我的命运啊悲惨!”
舞台右侧,高而窄的一扇窗,那里是女主人公的心灵栖息地。序曲中,一袭深色丝绒长裙的塔吉亚娜,倚窗而立冥思遐想:窗台上,有一只红色的苹果,美艳而丰润。
请注意,这只红苹果,它,究竟代表着、意味着、隐喻着什么?导演阿列克谢·斯捷潘纽克把它置放在这里,绝非无意随意,肯定着意刻意。苹果作为被其赋予深层内涵的象征符号,大概是代表着诱惑与迷失,应该是意味着欲念和期许,抑或是隐喻着青春与成熟……从第一幕到第三幕,从开场到中场,总之,苹果,从未离开舞台,从始至终,从多到少,从繁到简,从一地苹果到一只苹果,它,恰似一个由“静物”扮演的“角色”。
第一幕,满地苹果。母亲和乳母,两个勤劳善良的妇人,一边忙活一边闲聊:“那时你还很年轻”,“我多么崇拜理查逊”,二重唱变成了四重唱。在“农民合唱与舞蹈”中,塔吉亚娜坐在窗台上,孤独落寞超然世外:“我喜欢在歌声中沉入幻想,让幻想在歌声中飘荡……”一只红苹果映衬着一袭白衣裙,别具深意引人思量。
全剧的意象化符号,还不仅仅是一只苹果。舞台上出现的人偶狗熊,逗引众生嬉笑玩闹,塔吉亚娜却被他吓了一跳。这不正是普希金笔下的女主人公吗?男男女女一大群,怎么就单单她会受到惊吓?哦,一是天生胆小,二是深陷冥思。
那一刻突然发现,导演如此良苦用心独运匠心。全剧看完可以肯定,这版《叶甫盖尼·奥涅金》,阿列克谢·斯捷潘纽克基本实现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即引入了现代导演的理念和视角,又尊崇了原著文本的精神与特质。别人往往忽略、常常淡化了的角色的心理、性格、情绪,环境的描述,他则通过独一无二的细节设置,精确细腻而不动声色地提炼复原点化强化。神来之笔无处不在,点睛之笔灵活机动。如果熟悉原著,自然心领神会;如果不谙文本,也能触景生情。真不愧为一把高手!
曾经看过的N个版本,所有的塔吉亚娜,“写信”都遵照文本,安排在私密闺房。这个导演独辟蹊径,他把这场室内戏拉到户外演。塔吉亚娜听完乳母讲述往事,互致晚安独坐颔首。她,深陷情思心潮起伏无法自拔:“让我毁灭吧!”这一瞬间,只见二道幕应声朝三个方向迅疾分开,再现一幕一场拉丽娜庄园景观。只是,白昼变成深夜,空旷无人寂静无声。天幕上,圆月一轮悬空,浮云几片朦胧,月似穿游云若心海,飘荡绵延意味深长。
看过别的塔吉亚娜,永远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写,顶多一激动,偶尔站起身来走动走动,那是还原生活的写实表现。这个塔吉亚娜自成一格非同一般,导演完全采用了写意手法。平日素来庄重沉静柔婉似水的乖乖女,此刻,热血沸腾炽热如火燃烧,她心理设置的防洪堤坝,已被波澜壮阔澎湃翻卷的心潮彻底冲垮:“我宁愿吞饮下迷魂酒……”她,岂能坐得下来?她的爱,一间屋子岂能容纳?她,必须要冲出去,在天地之间自由挥洒:“啊,天!我没有力量控制自己!”
柴可夫斯基的友人C.塔涅耶夫曾经表示对该剧音乐的赞美:“塔吉亚娜的部分更美,特别是写信的一场。只是我不太喜欢剧本,动作少……”看来,阿列克谢·斯捷潘纽克决心以自己的独特方式来弥补这个缺失与遗憾。听听,写信一场,音乐的性格,赋予了塔吉亚娜崭新的形象特征,带有宽广舒展的上行六度音程和坚韧刚毅的先现音,导引着bD大调积极、冲动、奔放的主题。
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痴狂的塔吉亚娜,一管洁白的鹅毛笔,只在少女手中停留片刻。满纸滚烫如火的情话,便全化成了深情、激情、柔情的咏叹。“我全都告诉他!别怕,让他全了解吧!”她,忽而冲向舞台后方,像灵猫腾跃,赤足光脚踩踏桌面来回踱步;忽而奔到舞台左侧,像顽童奔跑,纤笔素手推动秋千来回晃荡;她,揪扯草垛俯仰跌扑,举头望月低头沉思……所闻所见之运动的幅度、活动的范围,无不为角色内心异变的外化与强化。在音乐发展过程中,少女不断鼓胀、膨胀,积蓄、扭结的情感,看不见的内心世界,有效而有度地得以夸张、延伸、舒展、放大,最终演化成看得见的形体语言,从而增加了写信一场的艺术感染力与冲击力。
“写完了,我不敢再看”,不知不觉问,皓月当空变成了朝霞满天。C大调主和弦的最强音,如喷薄而出的朝阳般炽烈而灿烂,象征着女主人公起伏激荡的情感高潮。看着乳母的孙子挥舞书信蹦跳跑远,塔吉亚娜纵身跃上秋千,欢悦地荡起来,一颗心,好似要飞上云天。
一切皆为音乐所动。
相比2010年莫斯科大剧院版的一张桌子一间屋子两堂内景,亚历山大-奥尔诺夫的舞美设计,既复古又新潮,既讲究有简约。亚历山大-希瓦耶夫的灯光设计与之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二幕一场,乡间“土豪”家的舞会,生气勃勃气氛喧闹,男女宾客穿着低俗艳丽,举止散漫表情夸张,华尔兹舞曲中,大厅弥漫着温暖的橙黄;三幕一场,帝都“贵族”家的舞会,男女宾客穿着考究,举止庄重表情木然,波罗乃兹舞曲中,大厅散射着冷漠的幽蓝。重点是,听得见欢快的舞曲,却看不见翩然的舞影。导演在这里又“玩”了一招——声画交错,视听间离。在经典的舞曲中,宽大的落地窗外,深黑如墨的涅瓦河面,大块浮冰在缓缓流动:宽大的落地窗里,绅士淑女双双对对,齐肩挽臂缓缓而行。最绝的是,窗外的冰流与厅内的人流,正巧动态是反向两极。如此产生一种神秘而奇异的视听效果,实在妙不可言匪夷所思而让人迷醉其中难以自拔。
一幕三场奥涅金“退信”的舞美景观,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无叶、无花、无色、毫无生气的橡树,无光、无影、无彩、绝不生动的白昼。那一堂阴沉灰暗迷蒙的场景,正是男主人公心灵世界的反转折射照片成像。普希金笔下这个早已厌倦世俗、情感冷淡、郁郁寡欢的青年,纯朴少女近在眼前,他,有眼看不到,有心顾不及。“幸福曾经近在眼前”,这就是人生与命运,无尽而无奈的感喟咏叹。
用了如此笔墨篇幅去描述看到的内容,因为,看到的是从未看过的效果。实在为之深有感触、深受感动,从心里为阿列克谢·斯捷潘纽克导演团队打出高分。
指挥与演员:打造一部“听”的歌剧
毫无疑问,歌剧,重点核心归根结底,还是要去听。
姑且不论唱片,单在现场聆听“姐夫”,又何止五次三番?大师的艺术造诣与音乐魅力,早已为之倾倒折服。他的好,怎么想象都不过分。只是,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经过一干高人点拨调教,意大利歌剧、德奥歌剧、中国歌剧,一部接一部。这回在有限的排练时段内,从捷杰耶夫手下顺势而出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音乐散发着纯正浓郁新鲜迷人的原汁原味。实际上,所谓原汁原味,笔者始终心存质疑,何为原汁原味?何来原汁原味。恐怕这也与音乐是否接近欣赏者个体自身的审美习惯、艺术想象、心理感应、情绪波幅有关。
艺术没有唯一标准却有基本标准。所以,捷杰耶夫与国家大剧院首度合作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一定是达到艺术高标准、高品相、高质量的优品、上品、佳品。一定是建立在尊重作曲家的基础上,艺术家驰骋自由王国而能动追求品牌效应与个性表达的一种全新演绎。相信,2月在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3月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捷杰耶夫排演指挥乐队时,他,预设的标准、提出的要求、采用的方式、取得的效果,肯定不会一模一样。但,第一次的合作成果新鲜奇异、美丽芬芳。捷杰耶夫让国家大剧院又一次成功实现蜕变转身,他们的声音和费加罗、纳布科、奥赛罗等等都不一样了,音色、质感都已成功转型。总之,我们听到了想要听到的柴可夫斯基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
从始至终,捷杰耶夫严格掌控着该剧“抒情”与“心理”的体裁特征,器乐绝不和声乐抢戏。柴氏从未如瓦格纳让器乐和声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听惯了瓦格纳的雄浑厚实激情华彩,可能对其相对稀薄的织体、清淡的和声、节制的配器,感觉不够满足。但,“习惯是上帝所恩赐”用剧中母亲拉丽娜这句唱词,足以开解释然。该剧的重唱部分,作曲家几乎是让乐队退让出来,若隐若无形同无伴奏清唱,从而有效地突出声乐部分。全剧音乐,抒情性的段落,温暖怡心丝丝入扣,太有感染力了;戏剧性的篇幅,震撼人心声声入耳,太有表现力了;叙事性的章节,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太有亲和力了。悲欣交集精彩动人,音乐其本身就是一部戏,全奏的丰富饱满,群奏的清晰劲道,独奏的精确流丽,在歌唱的过程中和声乐的间歇中,“写信”、“决斗”一场的大提琴、“写信”一场的双簧管和长笛,“花园”一场的法国号,好几段solo极富表情,音乐的歌唱性,美轮美奂引人入胜。
中俄双方演员阵容,应该均为捷杰耶夫亲自挑选拍板。
俄方角色都很年轻,青春靓丽养眼怡心。塔吉亚娜之美,超乎普希金原著描写的形象(他说她不如妹妹那么漂亮)。容颜身材可人,嗓音宽亮密实,强得起来弱得下去,高音通畅低音结实,声线均匀气息稳定。她的唱功与演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连斯基,很漂亮的男高音,第一幕的“我爱你”,第二幕的“黄金般的青春,飘向了哪里”,他的演唱声美情深相当感人,感觉前一首比后一首完成得更自如也更完整。男一号奥涅金,音色宽厚柔润。开初可能因为其注重刻画人物的心理和性格,感觉有点暮气沉沉,从二幕拉丽娜舞会开始,他的角色感越来越到位,越来越入戏。演唱也是越来越顺达,越来越有戏,第三幕他的发挥最好,声音给力情感丰沛,实力魅力双向发展,很有说服力。
袁晨野虽已算不上年轻,但其人物造型与肢体动态让我们相信,他就是奥涅金。从上场亮相,他就开始调动自身的舞台经验,声音造型与肢体语言,努力向人物靠近,使其更加年轻化、角色化。三幕是全剧的戏剧高潮戏,也是袁晨野演得最为自然生动而酣畅淋漓的重头戏,最富人物神采与个性光彩。奥涅金,麻木沉睡已久的爱情苏醒了,他的演唱如同赤子般坚定执著、热情洋溢。在苦苦恳求呼喊式的乐句中,他的演唱无论强弱、虚实的力度与密度的变化,无不驾驭灵活收放自如。在这里,柴可夫斯基特意采用连斯基的调性,预示奥涅金的悲剧命运与之相关。在乐队强奏的紧张音响中,奥涅金的失重与失态真实感人,最后一声悲号更富于深刻内在的特殊力量。
2009年12月第一次听柯绿娃唱塔吉亚娜,正值中国的俄语年暨中俄建交60年。郭淑珍教授亲传密授,女弟子深谙其道独获感悟。2010年1月,中央音乐学院演出组赴俄交流演出,中国青年女高音歌唱家赢得俄国观众高度赞赏。四年过去了,在俄国导演和捷杰耶夫大师指挥的该剧中,感觉柯绿娃艺术又上新台阶。她,唱得更好了,演得更活了,高音区弱声的控制,更有自信更有把握。塔吉亚娜咏叹调的质量相当高。总体上,一幕二场的“写信”,角色的复杂心理和微妙情感,她的处理更有支撑依据,也更有层次、更细腻;三幕二场的“重逢”,对戏的强度挣扎和深度纠结,她的表演更富内在张九也更有章法、更准确。
在国家大剧院舞台上,金郑健已经多次出演中外歌剧,如雷蕾《赵氏孤儿》,孟卫东《红河谷》,唐建平《青春之歌》以及威尔第《茶花女》、《奥赛罗》、《纳布科》,瓦格纳《漂泊的荷兰人》的主要角色。连斯基,应该是他的第一个俄语歌剧角色。所有男高音的独唱、重唱段落,他都胜任自如,感觉是其发挥最充分、最自如的一次舞台实践经历。他的声音造型因剧目和人物而变化,而且向好改善。连斯基的柔弱多情,金郑健采用了非常纯净、透亮、温润、细滑的音质,这是在以往他扮演康巴汉子或骄奢臣子身上,绝对没有听到过的光彩。连斯基的生命绝唱,他的演唱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该剧中一幕一场台上纯朴、热情的农民合唱,一幕三场幕后飘逸、柔曼的少女合唱,美妙动听脍炙人口,我国留俄女指挥家吴灵芬功不可没。在诸多中外歌剧中,国家大剧院合唱团的上乘表现众口皆碑,这次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最是吴灵芬擅长的权威演绎,经她调教点化的合唱语言精密度很高,音乐化、风格化,无不达到理想的艺术效果。
深深感谢艺术家们,在熟悉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里带给我们新鲜而满足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