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语文中《婴宁》人物性格解说
2014-06-05冯国晨
冯国晨
《婴宁》是《聊斋志异》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婴宁的形象是蒲松龄笔下许多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人见人爱,好评如潮。学者们把它选编到《大学语文》课本中,是很有见地的。但是有的教材编写者,对婴宁这一文学形象的理解,有失准确,因而衍生出一些看似深刻,实则幼稚的、矛盾的、别扭的观点来,很值得商榷。
和很多古代文学中的少女形象一样,婴宁美丽聪明,不同的是她有个突出的性格特点,就是特别爱笑。婴宁的笑在作品中出现有近三十次,有“含笑”、“微笑”、“嗤笑”、“浓笑”、“大笑”、“隐笑”、“忍笑、”纵笑”、“憨笑”等等,各种情态,不一而足。这些笑,绝大多数出自本心,出自天性,是感情的自然流露,绝非忸怩作态,也丝毫不受人情世故和封建礼数的束缚。读者明显地感受到她的率真、纯洁、本色天然。蒲松龄通过这一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形象的塑造,寄托了自己的人性理想和反封建的民主精神。即作为一个人,应该里表如一,无须伪装矫饰;作为一个少女,应该自然本真,充满生命的活力,不应该给她们规定那么多繁文缛节,压抑了她们的天性。我国在明清时期已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不仅在经济上有表现,在思想上出现了初步的民主思想,本篇该是一个很好的范例。恶作剧的发生,导致丈夫吃官司,由于邑宰素仰王生的才德,才得以释放。至此,婴宁方了解人世的复杂与沉重,“矢不复笑”。但是,生下的儿子却把这种天性延续下来了,“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看来蒲松龄对于人类回归自然的天性,是毫不悲观,充满信心的。至于在婴宁笑的背后,有没有深意,少数时候是有的:有时是掩饰少女的害羞,有时掩饰身世的悲怆,有时掩饰对浮浪子弟的轻蔑。她不只是单纯、痴憨,感情世界是很丰富的。
在故事结束时,蒲松龄托名“异史氏”,做了一番议论,说婴宁是“殆隐于笑者矣”。作为一般的读者,可能并没在意这几个字后面有什么微言大义;但是作为善于发现问题的学者,却觉得有某些矛盾或不妥。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第九版的课后“提示”,列举了三种意见供学生思考、讨论。
第一种意见认为:“婴宁是为自由而生的”“她的不顾一切的笑‘粉碎了一切教条,一切虚伪”,“但问题是并不完全合于作者自己所透露的创作意图———‘隐于笑者(笑不是天性发露,而是一种生存策略),另外也难以解释那个恶作剧情节。”
第二种意见认为:“作者是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生哲理为构思的文化背景,他根本没有想过塑造一个纯任天真的少女,而是一个为了融入、适应人类生活,以痴笑为韬隐之策略的极为聪明而又可爱的小狐精。”可是“却又大大背离了多数读者的感受。”
第三种意见认为:“作者确是有塑造‘隐于笑者形象,甚至老庄哲学的意图,但是一旦进入写作过程,人物自己就‘生长起来……但始料不及的也同时造成了人物性格的一定程度的内在矛盾。”
这些意见把读者原本清晰的思维给搅乱了。笔者以为造成这些混乱想法的原因有二,第一个原因是对于“隐于笑”的理解问题。三种意见都认为作者说的“隐于笑”的内涵是,把“真实”隐藏起来,以“笑”作为伪装出现在人们面前,即所谓的“生存策略”、“韬隐之策略”。这是对作者本意的误读。如果联系上文“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从内容看,作者做出“殆隐于笑者”的推断有三个前提,看她只是一味痴笑、憨笑的样子,好像没心没肺(即没有头脑),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她搞的那个恶作剧,那种狡诈谁能超过她;想到鬼母一世凄凉,平素爱笑的她也不再笑了,反而大哭,她是多么孝心。可见婴宁不仅仅是单纯,她是把真实丰富的思想感情都隐藏在笑里面了,岂是一个“笑”字所能包容得了的。从语气看,“殆”,大概,不确定语气;“我婴宁”,即“我的婴宁,我们的婴宁”,很亲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完全没有反感和厌恶。如果联系下文,作者先用“嗅之,则笑不可止”的山间野草“笑矣乎”的好玩、可爱,从正面深化人们对婴宁活泼可爱的印象,然后用娇柔作态的“解语花”从反面对比和衬托,为婴宁的美好形象画上圆满的句号。通篇都是赞美婴宁,所以把“隐于笑”理解为“生存策略”、“韬隐之策略”,是不符合作者的本意的。
第二个原因是没有把“人”与“妖”统一起来,或是把她当成了一般的“人”,忘记了她是“妖”,或是只看作一般的妖,忽略了“人”的精神承载。所以觉得婴宁的恶作剧与整个形象是矛盾的,是“败笔”(黄秋耘语)。愚以为既然婴宁是狐妖变成的人,应该具有“人”的特点,也应该保留着一些“妖”的特点。“笑”是天性使然,“黠”也是天性使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聊斋志异》里面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鹘突”,即“糊涂”,婴宁的恶作剧正是这种情景。这种做法与王熙凤设计害死贾瑞有相似之处,但王熙凤是“人”,这样的人的确太狠毒了。人们说到某人很坏便称之为“妖魔”,而婴宁本来就是妖,无须放在“人”的天秤上论其优劣。譬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他一方面具有“人”的忠诚、聪慧、坚毅、勇于克服困难、百折不挠等品格,又带有“猴”的调皮、躁动、不安分等特点,也常常搞出一些恶作剧的勾当来。如果抽掉后一特点,孙悟空还是孙悟空吗?还会是人们喜爱的文学典型吗?同样,蒲松龄写婴宁,是以狐写人,亦人亦狐,如果完全把她完全写成“人”,婴宁就不再是婴宁,蒲松龄也不再是蒲松龄了。郭沫若为蒲松龄故居题写的楹联,上联是“写人写鬼高人一等”,的确一语中的呀!
但是蒲松龄的手法之高,不只是传神地、画龙点睛地写了婴宁的“笑”,仅靠这一点婴宁的形象还显单薄,于是又写到婴宁的爱花。上元节一露面,就是“拈梅花一枝”,当王子服费尽周折,踏破深山,终于又见到她时,她仍是手里拈着花———“拈杏花一朵”。花是女性的符号、标签、身份证,扑克牌中的“Q”是女性,手里就是拿着花的。她爱花成癖,门内、路旁、庭后、台阶、篱笆,甚至茅厕,到处栽满鲜花,鲜花无处不在。花是美好事物,爱花说明她内心美好,向善,热爱生活,爱花是她美好的品格的象征和衬托。花又是情节发展的线索,“遗花”—“拾花”—“藏花”—因花而病—怀花觅踪—示花剖露心迹,最后终成眷属,花一直是媒介。endprint
婴宁的性格是完美的,成婚之前,不谙世事,不懂情事,痴得可以,傻得可爱。婚后竟能严守秘密,不道一语。她心灵手巧,“操女红精巧绝伦”,她敬老睦邻,“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本来是深山野冢蕴育的小小精灵,不识人间烟火,竟如此快地融入社会,且又如此人情练达。有学者解释为,在深山时是自然人,进入人间变成社会人,亦通:秦媪在送别婴宁时,叮咛她“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狐狸是聪明的,所以学得很快。但愚以为这还是把她当成纯粹的“人”了;蒲松龄笔下的狐妖是“出于幻域,顿入人间”(鲁迅语),它们(她们)是不需要转变过程的。值得重视的是,蒲松龄这样塑造婴宁,说明他头脑中的儒家思想还是很深厚的,他虽然不希望用封建妇德束缚女性,但新式女性是什么样子,在他那个时代是想象不出来的。所以,蒲松龄心目中的女性最终还是贤惠型的。
婴宁的性格有没有另一面呢?有的,恶作剧只是“小诈”,更大的“谋”是整个故事都是个圈套。设计者是鬼母秦媪,主演是婴宁。上元节是古代唯一较开放的日子,闺秀们可以抛头露面,时间是精心选择的;见到王子服对婴宁“注目不移”,婴宁便看准了对象和契机;“遗花地上”,是撒下情网,也可以说是撒下诱饵,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然后就以静制动,坐等王生一步步走近了。于是,故事情节次第展开,穿针引线的似乎是吴生,其实鬼母秦媪才是真正的策划者。王子服找上门来之后,老媪从幕后走上台前,从语言到作派,令人想到古代戏剧中的老旦。她先让王子服住下,留住对方,并露出话头“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使对方感到有希望,又有难度,这比一下子就答应高明得多,这是第二步。当王家人寻来,王子服将归家时,她又提出“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并嘱咐“到彼且勿归”,“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这样顺理成章地把婴宁嫁送王家,为婴宁找到了归宿,这是第三步。大功告成,她可以隐去了,所以当吴生见到婴宁之后,带着疑问“寻至村所”,便“庐舍全无”,见不到她了。
说整个故事都是“圈套”,并无贬义,不影响对婴宁这一形象的正面感受。因为婴宁及其鬼母,并不是想害人,只是向往和追求人世间的美好生活而已。婴宁与王子服的婚姻是美满的,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婴宁的形象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熠熠生辉,是很多“人”所不及的。蒲松龄在《聊斋》中塑造鬼魅狐妖可谓多矣,但多半都是婴宁这种类型的,用她们以反观现实社会,表达了他的“孤愤”思想,这是他对文学史的最大贡献。所以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这样论道:“《聊斋志异》里的狐鬼花妖精怪形象,也是用作观照社会人生的。它们多数是美的、善的,给人(多数是书生)带来温馨、欢乐、幸福,给人以安慰、帮助,可以说是寄托意愿,补偿现实的缺憾。”
为了使婴宁的形象完美,蒲松龄在结构故事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尽管故事纯属虚构,但编制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婴宁的身世及与秦媪的关系,她们与王子服家的关系、与吴生的关系,都像是族谱一般,确确凿凿,绝无纰漏。而这些关系的披露,又不是一次交待完毕,而是层层设置悬念,再由吴生和秦媪一层层“抖包袱”。娓娓道来,不急不迫,使读者获得审美感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