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处处与她为敌
2014-06-04徐俊霞
徐俊霞
一
参加工作后的每年春节,我和她都会爆发一场战争,这似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陋习。大年三十晚上,我声泪俱下地声讨她,责怪她不关心我,责怪她从来不进城看我,责怪她重男轻女,成天围着两个弟弟打转,不在乎我的死活。在我的声讨下,她开始啜泣,她嘴笨口拙,小声为自己辩解几句,便败倒在我的伶牙俐齿之下。父亲看着我和她连哭带比划,深为不解:“这娘俩不见面的时候就想,见了面就掐。”
她养了三个儿女,我离家最远,每逢刮风下雨,她在家总是坐立不安,担心我淋雨担心我挨冻。我一周给她打一次电话,我不想家,但是她会想我。然而一旦我回到她身边,连三天都呆不上,就会矛盾丛生。她早晨起得早,我爱睡懒觉,她做好早餐,一遍遍喊我起床,我睡不够就冲她发脾气,埋怨她不让我好好休息。她过日子仔细,白菜炖粉条是饭桌上的主打菜,我吃腻了就给她甩脸子。
我和她的对立从少女叛逆期就开始了,那时候我十一二岁,已经懂得保护自己的隐私。我不允许她进我的房间打扫卫生,不允许她动我书桌上的东西,我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拒绝来自她的关爱。晚上,我学习到很晚才休息,她收拾完家务,端一杯红糖水送到我房间里。我冲她吼:出去,我不喝!她无奈地把水放在我的案头,悄悄退了出去。
其实她不识字,她压根不会偷看我写的日记,也因为不识字,我扔掉的一个带字的小纸片,她都替我细心保管,唯恐我还用得着。
我7岁那年有一天,她带我到奶奶家玩,伯伯正在看叔叔从部队寄来的信,她也凑上前去,伯伯一脸鄙夷:“你不认字,看什么看?”我大声嚷道:她不用识字,我就是她的眼睛。我拿过书信,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念给她和祖父母听。从那以后,祖父母和叔伯再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她的坏话。
我感冒发烧,她带我去医院看医生,大夫开了药方,她去药房取药,一会儿,她又返回门诊,问大夫每种药一天吃几次,饭前吃还是饭后吃。大夫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我给你在药包上写了,你怎么还来问?”站在一旁无精打采的我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一把抢过药包:不用他告诉,我看得懂。说着,我就拽着她离开医院。
我在家乡读初中的时候,三里五村常有短视的家长让未成年的孩子退学,去做小买卖,去镇工厂做工,她眼红别人家的女儿在家帮衬父母,她指给我看谁家的女儿在学校门口摆摊,谁家的女儿在地毯厂扎皇宫毯,我一脸厌恶地瞪着她,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
中考那年,她的心愿是让我读中专,早日参加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我执意不肯,闹着要读高中。她怎么拗得过我,暑假里我练摊卖西瓜赚学费,开学的日子到了,我一个人骑着单车驮着行李去县一中报到。
机关里有位表嫂嘴碎,常在一些亲戚聚会的场合教训她,不该让我读那么多书,两个表弟将来还要盖房子娶媳妇,把钱都花在女儿身上不值得。那位表嫂甚至断言我读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我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每次亲戚聚会之后,她都满含犹疑地望着我,她阻拦不了我做任何事,亲戚的话又让她劳心费神。我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我写了两句诗向那位亲戚表达了我势在必成的决心,也因此断绝了交好多年的亲戚关系。那位表嫂在亲戚中间一直颇有威望,當她的权威受到一个孩子的挑战,她脸上非常挂不住,表嫂找到她告状,在我家里撒泼耍赖,母亲给她赔礼道歉,说尽好话。我图一时痛快闯下的祸,给我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还是我最瞧不上的她。
二
我大学毕业后在中原工作了一年,她不舍得我离家千里,一次次让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她生病了,起不了床了。其实我也不喜欢那座浮华的城市,也想换座城市重新来过,半年后我辞掉工作回到家乡。她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大城市找工作,我当时的男友在部队服役,眼看就要退伍了。她千方百计阻拦我出门,非要我在家等那男孩回来,两个人一起到大城市打拼。
那年春天正好赶上大弟订婚,我手头没有多少积蓄,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给我做启动资金,我被迫在家待业半年。夏天,我卖了两个月的雪糕,积攒了几百元钱。离家出走前,我和她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我不吃她做的饭菜,我不出自己房间的门,我不肯和她说一句话。走之前那天晚上,她看我打点行李却不和她告别,哭着对我父亲说:“你闺女要走,我拦都拦不下。”
我在外面租房那几年,她只来过一次我家,还是跟着亲戚的车来的。她一个人来不了城里,她说自己不识字,不会买票,不会坐车。我反驳她鼻子底下有嘴,你没长眼还没长嘴吗?你见过集市上卖菜的商贩有几个识字的,卖起菜来不照样算盘拨得啪啪响。她说不过我,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没几年的工夫,我便在工作的城市按揭了一套单身公寓,她还是很少来我家。看到别人家常来城里探望儿女的母亲,我总是羡慕妒忌恨。那一年,我经历了人生太多的变故,辞掉工作像只青蛙一样跳来跳去,身边有好几个男孩追求,最后都弄得鸡飞蛋打,一个都没有抓住。春节,我从一进家门就气不顺,她见我脸色不好,处处依着我,每一餐吃什么菜,都征询我的意见,我嫌单人床太窄,她就让我和她一起睡大床,把父亲撵到小床上去。
除夕夜,一家人围拢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不知道哪首歌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我突然爆出一句:“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妈的孩子。”她一时愣住了,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孩子说啥呢,你当然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条条列举她的“罪状”,嫌她不管我,不疼我,历数我参加工作这些年,她去过我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说着说着,我兀自哭起来。她素来心软,哪儿禁得住自家女儿的眼泪?也跟着我鼻涕眼泪一起流。
过了正月十五,她就央求姨妈结伴来到了城里,张罗着给我拆被褥,包水饺。我带她们出门散步,在车水马龙里,她惊慌失措地拉住我的手,像儿时的我那般信赖她,我带她们去饭店吃饭,她嫌贵,生怕吃扁了我的钱包。我训斥她,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了不就是花的吗?我带她们去商场买衣服,姨妈在试衣间里进进出出,乐此不疲地试新衣,她看中一件衬衣,摸摸料子,一问价格,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我暗笑她的迂腐,逼着她去试衣间试穿,等她出来,我已经付过账。
三
随着两个弟弟结婚成家,她与两房儿媳妇之间难免有嫌隙。每次见我,她总唠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她对儿媳妇掏心掏肺,儿媳妇却不尊重她,任她当牛做马。我批评她婆媳相处要保持距离,亲密有间才能和平共处。她睁大眼睛像听天书一样无辜地看着我;“你妈就是个家庭妇女,哪儿会想到这么多?”她越来越像个孩子,简单单纯地让人忽略她的年龄,我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动辄教训她呵斥她。
我在经济上有能力了,逢年过节,都会给她汇钱买礼物;春节,我带回家的年货装满私家车的后备箱,她不用费心费力,就能冷拼热炒弄出十几个菜,招待来家里拜年的亲戚朋友,几个姨妈都咂舌,五妹原来的日子最难,瞧瞧人家现在过得那叫一个滋润,真是沾上了女儿的光。夏收和秋收,我害怕她累着,都雇人到家里收麦子和玉米,让她做些轻省活。她不懂得享受,我给家里装了空调和暖气,她喜滋滋地告诉我,夏天再不用受罪,冬天手和脸再也没有长过冻疮。她上了年纪,突然爱上了洗澡,我给家里安装了太阳能,左邻右舍都羡慕她一年四季都可以洗上热水澡。从我写稿第一天起,我就到银行开了一个新账户,每笔稿费都存进卡了,我告诉她这是给她准备的养老基金,她摸着那张小小的银行卡开心地不得了。
我给她订“规矩”,一年至少来一次城里,你女儿自己的房子,又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你为什么不来?她没办法,更怕我春节回家哭闹,每年深秋,都和父亲进一次城,尽管每次只待三四天。她惦记着回家赶集,老家在乡镇上,逢农历四九赶集,她也没有什么大买卖,只不过在院子里设了个存车处。我笑话她:存一天车子才赚几个钱,这么牵肠挂肚的。她不好意思地说:“能赚点是一点,你们负担重,我和你爸不能拖你们的后腿。”原来她辛苦劳作都是为了减轻我和弟弟的负担,不给我们添麻烦。
她的观念受她自身文化的局限,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我小时候,她总念叨指着灰糊不了墙,指着闺女养不了娘。我长大成人了,她再也不说这样的话,她渐渐悟明白了很多道理,人也变得自信豁达起来。
四
小时候我挨过她的打,一次是因为大弟,夏天的傍晚,外面电闪雷鸣,正是知了出洞的黄金时间,我拿着手电筒和塑料袋忙着去河边的树林里捉知了,大弟非要跟着我去,我只好带上他。她回到家里,见我们姐弟俩不在家,冒着大雨到河边找我们,把我找回家,按在床上一頓暴打。一次是因为堂弟,我和堂弟打架,他骂我,我气不过往他脸上扬沙子,迷了他的眼睛。三婶向她告状,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在胡同里追着我打。这两次挨打让我记忆犹新,长大后,我想起来就控诉她的不是,她苦笑着说:“打在你身上,疼在妈心上呢!”这话我信,她打我和弟弟的时候经常是自己淌的眼泪比我们还多。
说实话,我长得没有她好看,个头也没有她高,她精湛的女红在十里八乡远近有名,她煎炸烹炒的手艺也说得过去,我没有继承她的衣钵,不精女红,不善烹饪,在生活中是个低能儿。然而在她的心目中,我一直都是她的骄傲和自豪,小时候,我学习成绩就好,拿回家的奖状贴满墙;长大后,我凭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找工作买房子,在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人生舞台。
她性情温顺,我性情刚烈,她胆小怕事,我胆大泼辣,这样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今生今世却做了母女。佛曰:儿女是债,有讨债,有还债,无债不来。对她来说,我是个名副其实的讨债鬼。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保护她,不允许外人欺负她,可是我自己却是欺负她最多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