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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居所冈仁波齐

2014-06-04文·图/李

中国西部 2014年44期
关键词:冈仁波齐山神

文·图/李 旭

隔湖相看神山

长期在藏区广袤的大地原野上奔波行走,我朝觐过大多数著名的藏地神山圣地。藏地雪山一直让我心驰神往。也许可以这样说,雪域藏地最吸引人、最打动人的,就是那些高耸入云、崔嵬嵯峨、终年白雪皑皑的雪山。这些雪山往往是藏族极为崇拜的神山,这些神山中最著名的当推世界屋脊上的屋脊——阿里的冈仁波齐。

世界性的神山

今年又是冈仁波齐的本命年——马年。据说佛祖释迦牟尼就是属马的,而佛教世界的中心为须弥山,即是此山也。每逢藏历马年,就有守护十方之神、诸菩萨、天神、阿修罗和天界乐师等等,齐聚在神山周围。因此在马年转山就会有十二倍的功德加持,转一圈就等于常年的13圈。如果是在藏历的绕迥(藏历纪年法的一种,60年一循环,藏历称循环的第一年为绕迥年,汉语音译为胜生年)年转山,那转一圈就有60圈的功德。我就是在2002年的马年大转时,第一次去体验冈仁波齐转山的神圣和艰辛。没想到人烟稀少的阿里,那一年在神山下竟汇聚了10万转山人,密密麻麻的帐篷将一片塔尔钦驻扎得像一座喧闹的集镇。更没想到的是,转了整整两天、走了50多公里下来,连神山的影子都没瞅见,仅仅在玛旁雍错圣湖畔回眸时,遥见神山的一点身影。不过,在此后的一小轮中,我又数度前往阿里,每次都领略到神山的丰姿,应该跻身有福人之列了。

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海拔6656米。冈仁波齐的神圣与海拔没有太大关系。这点我们后面再说。西段的冈底斯山和东段的念青唐古拉山,是整个青藏高原的脊梁。冈底斯山的名字,据说是藏、梵、汉三种文字的合成。“冈”,藏语为“雪”“底斯”,梵语也为“雪”,意大利著名东方学家图齐教授则认为“底斯”是象雄语,而“仁波钦”在藏语中为上师之意,那冈仁波齐就是雪山上师了。印度人则称之为凯拉斯,认为它是印度教最伟大的湿婆神的宫殿。耆那教则称它为阿什塔婆达,意即最高之山,是其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得道解脱之地。一言蔽之,冈仁波齐神山同时被苯教、佛教、印度教和耆那教四大古老宗教视为世界的中心、宗教圣地。冈仁波齐是世界性的神山。

①冈仁波齐

③夕阳下的大地

②湖畔朝山者

冈仁波齐确为造物主的超凡之作。它的四面八方,冰雪融水汩汩奔涌,汇合为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四大圣河”,它们不仅以旺盛的生命力滋养山川草木和万物生灵,更孕育出一些古老而辉煌的文明——这些河流分别是印度河、恒河和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在它的南面,还有辽阔剔透、波光潋滟、圣洁美丽的圣湖玛旁雍错相伴。其实,与玛旁雍错一路之隔且有水道相通的拉昂错,一样的清澈美丽,只是人们竟把它当作“鬼湖”看待,也许是为了辩证法吧:没有黑哪有白?没有鬼怪,怎显出神灵的光彩能耐?不管怎么说,说冈仁波齐是千山之宗、万水之源,纯为写实而非传说。而且在方圆数十公里内,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冈仁波齐都夺目地壮丽,浑身上下透露着绝非人间、无以言传的神秘与雄奇,闪耀着变幻莫测、不可思议的光芒,金字塔状或宝石般的山体正中,宛如凿成一级级登天的阶梯,直上云霄和澄澈的蓝天……

这里我们更多只言及藏族心目中的神山冈仁波齐。

藏族是属山的。藏民族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生活在山的怀抱里,他们的生产生活,他们的意识观念,无一不与山相连。山是他们的家园和故乡,山神是离他们最近的神灵。他们的神山崇拜由来已久,甚至远在佛教由印度和汉地传入藏地之前。神山对富有宗教感并全民信教的雪域藏民来说,已然是其崇拜对象和祭祀空间。

人类很多群体,包括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向来将山作为朝圣崇拜的对象。世界著名考古学家、美国哈佛大学已故教授张光直就指出,全世界萨满式文化用来沟通天地的工具,首先就是神山。在全世界萨满式的想法中,把山当作地到天之间的桥梁是很正常的。藏族自古就将山作为通神的工具,甚至就将山尊为神本身,他们由此构建了丰富深厚而宏大的神山文化。那早已是其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早在原始宗教,也即萨满教时代(约公元前20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信奉万物有灵的藏民族就将山作为他们的崇拜物,作为神灵的依附体,或作为先祖的象征,视山为神灵的住所,或为念神、赞神、生神、战神等等的一种化身。藏民们又将山神称为“细达”,意为“大地之主”,也称为“域拉”,意为“地方神”“一方之神”。数千年演化至今,山神往往就成为一个村寨、一个部落、一个社区,甚至是更大范围区域的守护神。

历史上,冈仁波齐是雪域高原最古老宗教苯教的神山,他们将之称为“九重万(卍)字山”,后来,由于米拉日巴与苯教首领斗法获胜,冈仁波齐才由苯教圣地转为佛教圣地。当然,也不乏苯教徒逆时针方向来转山。同时冈仁波齐也是古老的印度教和差不多与佛教同时出现的耆那教崇拜的圣地——每年,都有一些来自印度、尼泊尔等地的信徒来此朝拜。

神山崇拜与转山

清晨,我与同行的两个朋友就开始攀爬。还好,先是一段长长的缓坡,过一座巨大的玛尼堆,进入一条谷地。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的佛诞日,人们都要在此树立起一根高达二三十米的巨大经幡杆以悬挂经幡,向神山和聚集在此的神灵们致敬。进入谷地不久,下起了鹅毛大雪,顶着风雪上一台又一台巨大的岩石台地,黄昏时终于抵达当天的宿营地,海拔4800多米的曲古寺下的石房子招待所。第二天天不亮就向转山的最高点卓玛拉垭口进发,由于年轻,更由于兴奋,我几乎是一口气就登到垭口。那里经幡飘飞,大雪覆盖,稀薄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心脏则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灵魂更是轻飏而上。翻过卓玛拉垭口,山脊下有一个小湖叫卡卓玛初吉增布(即托吉错),意为空行母沐浴之池,印度教徒则认为是湿婆大神之妻乌玛女神的浴池。陡坡无法站立行走,我蹲坐下去,尽量降低重心,在乱石丛中滑行下山。之后就是经过无数圣迹的无尽的行走,目瞪口呆地注视夕阳下如涌动血液的大地,到晚上十点多,才筋疲力尽回到塔尔钦的宿营地。

其实,被人们视为景致壮丽的青藏高原,原本是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凶险之地。高大险峻、云遮雾罩、变幻莫测的雪山使这些山民无时无刻不感到山的庄严神秘、山的威力无比。他们相信山是精灵神魔的化身及其居住的地方,它们主宰着周围的一切,并支配着人的生命和生活。藏区几乎每一座山都有山神,大山有大山神,小山有小山神,大山的不同山峰也有不同的神,山神是山体或山峰的化身,山体或山峰的地貌及其气候特点,往往决定着山神性情的凶暴与温和,山体或山峰名一般也就是山神名,同时,山体或山峰又是山神活动的场所。神山遍及雪域高原各地。藏族的神山崇拜遍及藏区各地。在那里,藏族人生活在一种惶惶不安的焦虑和畏惧之中,每一次身体或心灵上的纷乱,每一遭人畜疾病瘟疫,每一个不安全或危险的处境,每一次能够危及人们生命财产的狂风、暴风雪、雪崩、冰雹以及地震等自然现象,都鼓励他们狂热地追寻这些事件的原因,以及避免这一切灾祸的办法。

①路途中的朝圣者

③扶老携幼的朝圣者

还有一个因素人们很少提及。藏民族是个形式感很强的民族。他们自古以来对神山的选择和确定,与一定的形式不无关系。在我看来,这还是一种美学和艺术的关系。正如英国功能学派人类学代表人物雷蒙德·弗思所言,宗教本身也可以被视为人类的艺术形式,这种艺术基于人类经验,以其特有的形式用来表达欲望、希望以及恐惧。所以说,神山的神奇因素也许还在于此。藏民们总是选择那些高峻壮观、体貌奇异突出、地理位置特别的山峦作为神山,如冈仁波齐就被视为神山之首。在藏区行走多年,我早就注意到各地神山圣地的选择和确认,以及后来藏传佛教寺庙的选址,都非常讲究。

于是藏族有了神山崇拜并发明了转山这种独特的朝圣方式,在整个藏区成为最大众化的信仰形式,以博得神灵欢心,求其福佑,求得超度,藏语称为“果巴”。

②来自印度的朝圣者

①磕长头的转山者

②神山下的藏野驴

③鬼湖拉昂错

在藏民们看来,神山上的石块就是神灵的所依物或承载体,是山神的骨骼,土地是山神的皮肉,森林和花草则是山神的毛发。神山上的一切都具有神圣性,人们只能对之敬畏崇拜,而不能有丝毫不敬和冒犯。在高原各地,石头都被认为是神灵们所喜欢的住处。一些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和以不同方式堆垒的石堆(玛尼堆)被视为吉祥神的所在地。因而,在山顶和垭口堆垒的玛尼堆就是人们定期举行宗教仪式的地方,特别是在神山上。他们每年于节日中规定的时间前往那里,换上新的风马旗,敬拜居住在那里的神,祈求其护佑。

人们在转山时还有献“风马”(藏语称“隆达”)的习俗——往天空抛撒印有马驮宝物图案和经文的纸片、将印有咒语和马驮宝物图案的布质或丝质风马旗悬挂在树枝和绳索上,甚至横跨江河和山崖。之所以要献风马,一是山神需要骏马——山神也是战神,很辛苦,需要经常骑着良马巡视自己管辖的广袤土地,以保护民众的平安,抵御魔鬼和邪恶势力的入侵;二是放风马也是给天神作贡,祈求天神保佑;三是以风马预测自己和家族以及部落的命运。许多地方祭拜山神还有专门的“拉孜”仪式——逢节日时全体男子骑马上山,到山上玛尼堆处向山神献武器、换插风马旗等。藏语“拉孜”,意为山尖或山峰。平时在家,则每家每户在自己屋顶或房前屋后的烧香炉里燃烧柏枝、谷物和奶渣等,名为“煨桑”,是每天清晨起床后首先必行的仪式。

宗教的救度期望使人们踏上了茫茫的转山路途

按照佛教学说,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四大皆空,其实就是无神论。但当佛教进入万事万物皆为神灵的雪域高原,就不得不有限度地接受了神灵之说,并将之纳入自己的体系。在藏传佛教看来,山神在三界六道中属于比较低级的世间守护神,其使命是协助上师维护佛教,并遵守佛法,按佛教上师的指令行事。真正的佛教徒只能通过一定的仪式侍奉山神,而不能对其顶礼膜拜,否则就是违背了佛法。

就佛教信徒而言,佛教经典经常提到,凡是瞻仰礼赞佛寺、佛像、佛塔、佛经等等,将会得到福报。神山作为神灵居住的地方,又有众多佛教大师、大德的圣迹和加持,被公认为世界上的殊胜奇异之地,朝拜这样的地方自然就有各种功德,会获得数以十亿、百亿乃至千亿计的玛尼经功德,能增加福报。而众多百姓更普通的说法是,绕神山礼拜,可以洗尽人生的罪孽,使没有虔诚之心者产生虔诚之心、有虔诚之心者增长虔诚,多转则能够在无尽的轮回中免受地狱之苦,并有好的转世,在来生享有更为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成了大多数转山朝圣者的坚定信念。虽然这不怎么符合佛教的观念,转山本来就不属于正宗的佛教活动,而有着藏族原始宗教苯教的深厚根源。虔诚的藏民坚信,转山是一种功德无量的修行,是消罪积福的过程,是寻求解脱的重要方式。转山朝圣就能够止恶行善,趋吉避凶,就能够超越苦难、罪孽和死亡,达至和谐宁静善美的彼岸。

在前往冈仁波齐和转山的沿途,经常会碰见成群结伙或单身的信徒,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前往他们心目中的无比神圣之地。有的已经离乡背井达数年之久,有的甚至就在转经路上“仙逝”而去。这在藏民看来,竟是一生最大的福分了。他们的脸上刻满了旅途的艰辛,却透露着一种宁静的满足。一些老人将转山朝圣当作自己一生最后的愿望。崎岖蜿蜒的山道上,善男信女们牵羊赶牛扶杖,络绎不绝。没有朝山转经的,被认为死后不能超度苦海,生前就要受人歧视。

在神山冈仁波齐,就有风尘仆仆磕长头转山的人。他们毫不迟疑地投身在冰天雪地里,投身在泥泞里。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不能相信有人能磕着等身长头转过那崎岖艰险的山路。更多的人是步行转山。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地挤满了转山路。我曾看着尼玛县的格桑巴姆搀着她72岁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走在转山路上。我还和来自青海湟中的噶玛班觉、噶桑次仁兄弟同行了一段。噶玛班觉才13岁,他弟弟噶桑次仁才9岁。他们的妈妈带着他俩来转神山,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冈仁波齐神山转了有41圈之多!转神山一圈是53公里,一般人得走上3天,其间还要翻过海拔5600米的卓玛拉山垭口。他们还要在神山上转10天,要转足46圈才回家。我原以为他们只是盲目地跟着妈妈转山,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汉话讲得挺好的噶玛班觉告诉我,他阿爸跟他讲过,转了神山他就会一辈子,甚至来世都有福了,他就不会有那么多苦,就不用怕死,就可以顺顺当当为人了。

用藏传佛教较为专业的术语表述,转山朝圣是为了体验和经历“中阴”。所谓“中阴”,就是人在离世之后,尚未转世投生之前的阶段。人都是要死的。人无法征服死亡。但死亡能否超越?依佛教理论,人是能够经历现世的修行,从而解除种种“中阴险难”,乃至证入不生不灭的法身境界或得报身佛果,以免坠入饿鬼、畜生、地狱等三恶道中。用学者郭净的话来说:“人无法征服山,正如人无法征服死亡。”“中阴里的顶峰,矗立在自我本性的晴空之上,除非你扫除贪欲的尘埃,才能在死后的混沌状态中得到解放,在内心的旅途上一览众山的美景。”郭净还指出:“自从藏族于公元7-8世纪逐渐皈依佛教以后,有关生命解脱和轮回的思想便成了他们一切信仰活动的准则。无论是整个群体的历史传统,还是个人的生存方式,都以如何正确面对死亡为依归。在死后顺利度过中阴阶段,获得解脱或转生善趣的前提,是每个人在今世对生死的领悟。而了解生死之道的方法,除了进入寺院修行,还有朝圣一途。对于佛学知识掌握不多的大众,朝圣甚至是更简便、更切实可行的办法。”于是,藏语里称为“果巴”的转山朝圣或转经,成为藏地最为大众化的信仰仪式。围绕神山转山的过程,就如同经历了一趟中阴世界,每个朝圣者都要经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和再生的过程。

①悬挂风马旗向神山致敬

身体的痛苦置换精神的快乐

跟那些登山者决然不同,这些转山者从来没想过要向雪山挑衅,更谈不上什么征服。他们从来承认自己在雪山面前的卑微和弱势。他们有的只是敬畏和崇信。以人的血肉之躯,没有谁会将那漫长的餐风露宿、沐雨浴雪的艰难路途当作轻松享受之旅,但他们以宗教的热忱,做到了以苦难置换幸福,以饥寒交迫寻求精神充实,以自己的脚步和身体围绕着雪山表达他们的敬畏和崇信,从而实现了对生命和真挚感情的拥有,达到了灵魂的净化和人性美的一个超高度。

这些转山者大多都有温馨的家,但他们主动为自己开辟出无穷尽的旅途。他们对旅途现实的苦难说“是”,对苦难的未来说“不”。他们为了希望,为了未来而忍受现实的苦难,或者说他们是以身体的痛苦来置换精神的快乐。转山朝圣代表了人世的险难,象征了生死之间的中阴,同样,它也代表了精神的教化,象征了灵魂的修行。用苏珊·桑塔格的表述来说,他们是用转山朝圣的信仰方式来思考无法思考的东西,即身体如何是精神,精神又如何是身体的问题。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一直走进了神话,一直走进了香巴拉。他们就这样看着死亡行走,没有害怕,没有恐惧,任死亡在自己头顶飞翔,像他们崇敬的度母和空行母。

②仰望神山

人类居住的地界与诸神居住的天界一直存在霄壤之别,朝圣转山的旅途,正好大大缩短了二者之间的距离,并借助神山与之通联。经过朝山转经,他们似乎因此摈弃了人的有限性,而跟神的无限性结合在了一起。

用人类学的眼光来看,到神山的转山朝圣,相当于从日常生活进入朝圣空间,无异于经历一次特殊的人生仪礼的陶冶和洗礼。

我经历过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深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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