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里的阳光
2014-06-02向明伟
■向明伟
辍学后,我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街巷间转悠。那时梅子乡依旧沿袭三天一场的赶街习俗,青石街面生着薄薄的绿苔。即便如此清冷,那里仍是乡民向往的场所。粮管所、信用社、卫生院,包括乡政府,全都挤在街巷两边瓦顶木架的民房里。唯一缺少的就是邮电所。远方来的书信要靠镇邮电所的工作人员趁赶街时送到,他们借了乡镇府不多的窗口之一,把信摊在窄窄的窗沿上等人去取。手机普及前的年月,信慢慢多了起来。于是传出开设邮电所的消息。父亲那时是村上的支书,他和外人的关系处得相当漂亮,按现在的话说,是全乡九个村的明星书记。消息传出不久,我就成了梅子乡第一任邮递员。
新开的邮电所租住了一个妇人的房子,她还有一亩水田在街巷附近可以侍弄。那用彩条布仓促隔出的半间房子,有一扇面街的窗户,稍作修整,我成那十多平米的临时主人。
接下来并没出现父亲担心的场景,我依旧清闲无比。赶街的日子,他扛着大米和蔬菜早早地离开村庄,希望赶到街上分担一些我的工作。渐成习惯的父亲后来觉得没意思透了,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上午我把镇邮电所转来的信报分送到附近的单位。稍远一点的地方是乡里的中学,每每从那处向阳的坝梁回来,我会张开双臂傻乎乎地跑回街巷。回来后我就只能守着窗前的木桌发呆。那张桌子的三个抽屉,父亲一一配上了婴儿拳头大小的锁头。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裁缝铺,里面姓蒲的师傅五十多岁,长得胖胖墩墩,鼻梁上架一副黑边眼镜。他的铺子占了两个门面,正中摆着一张木桌,桌面泛光,很是气派。蒲师傅年年招纳一批徒弟,那些徒弟多是想有一技傍身的女孩子,个个头脑灵活,手脚伶俐。我没事时,喜欢跑去隔壁看她们裁剪和描线。她们大都对我十分羡慕,以为我是“单位”里的人。我当然乐意接受那份虚幻的恭维。其实在邮电所做事,不过是父亲想拴住我而已,他老是担心闲着的儿子会干出啥荒唐事出来。
于是我就认识了那里叫香姑的女孩子。
香姑要帮她弟弟寄一封写给南方某家报社的信件。她问多少钱。她递来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钞票。不交挂号还要找回几毛钱。香姑接过零头,转身就走。眨眼间,她又回来了。她依旧贴在窗沿边问:就这样了?放不放心哟?那声哟拖得很长,软绵绵的。我说一般不会丢的,再说也不是啥宝贝。我的回答令她很不满意。她睁大了眼说,你得保证能寄到才成。我有些恼火。我说我这一站绝对不会出问题。她说听起来好像其他站有问题。多么难缠的丫头!我装作整理桌面不再搭理。香姑抿嘴站着,不愿意走又不愿意久留的样子。我有些不忍,我说香姑,你放心好了。香姑说,那信里是我弟弟熬夜写出来的宝贝,可丢不得。
每隔一个星期,香姑就要把她弟弟的宝贝装进信封,托我寄给某某报社或杂志。看得出来,她越来越信任我。她确实也是一个不同的女孩子。蒲师傅说,他教过的女娃娃里,别人学一年才出师,香姑半年就够了。西服、中山装,夹克,甚至旗袍……一见就会,但是她家要买一台缝纫机恐怕艰难。香姑后来自己也说,她的父母原本是村里最会折腾的人,但做啥都亏钱。不幸的是,她唯一的弟弟因为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香姑像在讲别人家里的事,而我对她有些伤感和佩服了。讲完后她提出一个请求。她问我能不能把外边寄来的信封上的旧邮票给她。这显然是一件越规的事。我告诉她:如果是集邮,不如省省吧,那些邮票有什么价值?香姑立刻手足无措。以后她再未提及此事。
仿佛一夜之间,信件多起来了。来自广东、北京、上海……那些信件以成倍的速度递增,紧随而来的还有雪花般的汇款单。我的邮电所成了街巷上的明星。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们相互簇拥着,吵吵嚷嚷挤到邮电所的窗前,他们脸上洋溢着春节才有的欢快和兴奋。制造这种气氛的壮年乡亲们,他们神奇地通过邮政把城市才有的富足输送了回来。有些信件里还夹带了几张室内拍摄的彩照,南方的打工妹站在了皑皑的白雪里,北方的打工仔躲在了海南的椰子树下。于是,你会听见这样的嘀咕:龟儿子不是说工地热得要死吗,怎么还飘雪呢?
最兴奋的还数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他的支书当得极不称职。他太亢奋了。赶街的日子,天不亮他就来敲邮电所的门窗。他的兜里捎了很多熟人的证件。他成了梅子乡第一个懂得加塞的好人。到了冬天,他喜欢披一件衣服,放任壮硕的臂膀做出老鹰展翅的姿态。之前的他老披着一件屎黄色的棉袄,我进邮电所的第二个冬天,他抛弃了那件文物,新置了一件深褐色的呢子氅衣。那会儿他的口头禅是:挤什么挤,让一让。
除了收发信报和汇款单,我的邮电所并不经手现金,因此那些亢奋的乡亲还得隔日赶去镇邮电所才能换回钞票。父亲对此很不以为然,他不止一次念叨:能不能让上面放权。我懒得搭理他的异想天开。要知道,我还想在这个简陋的邮电所里睡点安稳觉呢。
有一天,父亲忽然指着香姑问她是谁?香姑,我说。父亲说你哪有这样一个姑,比你还年轻。黄昏时候,香姑从隔壁过来,蹲在一堆报纸旁边替我们洗米做饭。那天父亲突然提出不吃饭就要回家。我知道他的脾气,饿着肚皮,他八成会冲我妈发火。我最终挽留不住,他两脚生风地消失在街角了。后来我妈来街上,悄悄说他倒没有发什么脾气,只说我在街上乱搞男女关系。此后好几个赶街的日子,父亲硬是憋着没有现身。
香姑照常来帮我做饭。我知道父亲不可能耗得太久,邮电所是他新辟的舞台。后来他果然就来了。一进邮电所,父亲自我解嘲地哈哈笑着招呼旁人,然后就是忙。临到吃饭,我留住香姑,顺便还拿出她当天要寄出的一封信给父亲看。我想夸赞一番香姑会写文章的弟弟。
父亲看那封信看得相当仔细,他紧盯着信封上的邮票。放下信封后,他拼命往嘴里扒拉饭粒。香姑吃完回隔壁去了。父亲朝外面看了看,又拿起了那个信封。他让我仔仔细细检查那张邮票。
我看见了一个不愿意看见的细节:邮票上有一个裂纹,虽拼合精细,但仔细辨识仍能看出个中端倪。我以各种理由推测这种做法,结合香姑的境况,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感觉攫住了我的心房。显而易见,香姑或者香姑的弟弟在耍小聪明,她们把别人用过的旧邮票拼贴了起来。
父亲说这样的女孩子,你也敢和她交朋友?我想替香姑辩驳,但是找个理由还真不容易。这个明察秋毫的父亲,把事实摊开来后让我非常难受。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告诉香姑我们的发现?
香姑再一次拿来信件的时候,我故意把信封放在桌上。我说这封信肯定超重了,得再加贴一张邮票。香姑很疑惑的样子。我故意磨蹭着。事实上我又看见了那是一张精心拼贴起来的邮票。接下来,我把一张崭新的邮票贴在了那张邮票上面。我非常伤心地告诉你,自从这件事情以后,大约半个月我都没有看见香姑了。她离开了隔壁的裁缝铺。
又过了大约五个月,我收到香姑从遥远的南方寄回的两张汇款单。钱多的一张寄给她的家人,钱少的那张写着我的名字。我揉了揉眼睛,确定那真的并非别人的名字。她另外还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明了寄钱的原因。真相很残酷,但有时也很温馨。香姑已经是南方一家制衣厂的打工妹,她的手艺派上了用途。
我感到失去的痛苦,这痛苦让我顿悟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半年后的某一天,香姑的弟弟抱着一本书出现在梅子乡的邮电所前,阳光照着这个执着于文学的残疾男孩——他的姐姐帮他自费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子。他面对的是窗内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
其实我主意已定,正在去往香姑所在的城市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