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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哭了又如何

2014-06-02寒郁

椰城 2014年5期
关键词:橘子眼睛

■寒郁

女人后来想想,她其实很早就看见那个女孩了。甚至是前天或者更早就看见了,至于具体是哪一天女人已经想不清楚了。也难怪她,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她的男人折磨得疲倦愤怒以致精神恍惚。从女孩出事那天以后,她每天在店门口再收拾货物的时候,都时不时忍不住会看路对面的那堵墙,当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一截写着“拆”字的破墙横在那里,但女人再一转头,往往就恍然又看见倚在墙拐角的女孩那两只漆黑的眼睛微露。

因为近处在建桥修路,这里便成了一个临时停靠站,工程一建就是一两年,所以好几路公交车都改变了路线从附近汇集到这儿中转。一辆辆开过来再驶过去,卸下一堆堆的人群,这个地方就慢慢热闹了也可以说混乱了起来。靠着尘土溅起的路边,是用铁皮板简易搭成的几家小店,有卖早餐的、卖面的、修车的,等等。

女人就是其中一家小商店,鼓鼓囊囊的,矿泉水,饮料,烟酒,零食,水果,小百货,门口竖一块“小而全”的红牌子。女人经常腰间斜系着钱包,站在门口的大遮阳伞下,微呲的牙挺拔在外,南来北往的风裹着嘈杂的声音和飞尘经过她张开的唇齿间。女人看着一股股行色匆匆的人流,顺一顺烫成大卷的头发,嘴里吐出一团蓝烟。隔着烟雾,刹车声、汽笛、报站声、人声、灰尘,都好像漂浮了起来,女人既处在其中又置身事外,她用一支烟把这些嘈杂隔开。

只不过这一段时间,女人有时候想着心事,常常会忽然愣愣地出神,只有香烟还在她唇边袅袅地盘旋,烟气渐渐模糊了她空壳般的脸,弥漫成一小片迷茫的淡蓝。但车子打着转盘猛地驶过,尘土也飞扬呼啸起来,已看不清眼前哪里是黄哪里是蓝。女人回过神来,就吐口痰,恶狠狠地骂一句,也不知道是骂什么,带着一股子败坏的恶劣情绪。

因人流量大,女人小店的生意并不坏。

又是一个电话。

女人看着它响,开始不接,后来接了,不等对方说话,就把电话对在嘴边骂了起来,唾沫像火花,带着毁灭和绝望的光华溅落于地。女人脸上因吵架而迸发出类似于金属质地的扭曲光芒,最后一连串吼出一句话“离!离你妈的X!睡了老娘十来年现在想起来离婚了,走路轧死你王八羔子狗日的!”

挂了电话,摔到屋里的靠椅上。电话从躺椅上弹起来,复落到地上。女人一扬头摇动一头的大波浪,也许是用力过猛,竟然摇落几颗参差的泪来。女人觉得恶心,反过手背潦草抹了一把,点一支烟,猛烈地抽了几口,抄起毛巾带着一股狠劲擦拭摊上那些灰头土脑的水果,直到把一个苹果擦烂。女人停下来,有些惘然,不知所措,更多的倒是恼火,愤愤地把手里的烂苹果扔了。

扔掉手里苹果的时候,女人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缩在墙角的女孩。女孩站着,巨大惨白的“拆”字张牙舞爪横在她的头顶。墙角下,女孩薄薄的身子紧紧挨着墙,就像一张面饼贴在肮脏的锅上,所以给人的错觉就好像女孩是从墙里面长出来的。

后来女人想,女孩之所以这样紧紧靠着墙,或许是因为女孩将要冒险干一件事之前的犹疑和胆怯。

因女孩站着的这个姿势很特别,女人不经心中视线在女孩身上停顿了那么一两秒钟。女孩似乎也发现路这边有人在看她,就贴着墙更紧了,好像那将要拆掉的废墙是她的整个依靠,这样一来,女孩露在外面的就只是一双大大的怯怯闪亮的眼睛了。

也就是像看个小破烂,女人多看了两眼。

女孩盯着车来车往的路面,像盯着一片湖,心思好像并不在过往的车辆上,朝女人这个方向看一眼就又盯着马路看,眼睛里水茫茫的,只有在看女人的小店时忽然聚起灼亮的光。

女孩的眼睛黑、大,明亮,闪烁着湿漉漉的清澈光芒。如果你来自还没有被城市化进程污染掉的农村,女孩柔嫩晶亮的眼睛,会使人联想到羊羔那春草初生般鹅黄初覆的眼神。

女人懒得再看,一伸手朝路旁的垃圾堆上扔掉手里的烂苹果,“嗡”地一声溅起一群四散奔逸的苍蝇,女人的厚嘴唇翻动,吐出两个字:“野种!”

——女人粗暴的判断也有一定的道理:附近是建筑工地,还有一个建筑材料厂,男人多,自然就有女人做那种原始的生意。这本来也无可非议。但女人的话里还有一层含义,因为她的男人最近勾搭了用她的话说“一个烂货”,一来二去,烂货大了肚子,昏烂的男人架不住新欢的皱眉蹙颦要和女人离婚。女人自此看见所有的小孩都像是勾搭男人的野女人生养的来历不明拆家散户的“野种”。

女人的男人是个好吃懒做的软货流氓,平日里不着家,一天到晚和道上的哥们喝喝酒、打打架,混吃混喝,活得也快活。城市里其实少不了这样的寄生角色,他们也不是真有多恶,但是多数的时候都是祸害和帮凶。比如前段时间工地上大半年不发工资,工人们闹,到了胶着状态,工头就暗地里请了一些混混找了个借口打了几个闹得最凶最有主见的工人,再发了一点工钱,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女人看看天,太阳的圆脸挂在东南边,无外乎又是一个热天。女人撅着身子把店门口的遮阳伞固定好,太阳的光线逐渐变得刺眼,空气遂热了起来。女人把摊上的货物清理了一遍,在周围泼了一盆水,压住粉尘,收拾完了,就立在当街的冰箱后面百无聊赖地抽烟。

女人的嘴角和鼻腔熟稔地配合,把一支修长的“黄果树”翻译成一片深蓝。女人喜欢这种劲头足的低级别香烟。女人一心烦气躁就抽烟。女人有时想,狗日的男人还不如手里的这支烟呢。这世上的男人只有在床上时你要他长他长,你要他短他还长,下了床都一样没有良心。而烟只会挺身奉献,不会吃着她的喝着她的还背着她胡搞。女人越来越喜欢抽烟。

她吐出那些烟圈,看它们缭绕膨胀,似乎把她心里的空旷也都能无限地填满。烟在她跟前盘旋、扩散,她伸手,想抓住一些,可是抓了一把,只抓了一手空虚的雾……女人有点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了看摊开的手掌,手掌里什么都没有。大太阳底下,女人忽然感到从没有过的荒凉和冰冷。

她抓不住不止是烟,还有她的流年。

女人到了这个年纪,正是恨镜子的时候。女人现在越来越熟练于暴躁和愤怒,她不知道女人到了更年期真的是没资格再发怒了。

女人继续吐着云彩,倚着门柱,看着眼前热滚滚的粉尘里涌动着的纷乱人群,女人心里感到了一点拥堵到喉咙的悲凉之意。女人使劲咳嗽了几声,把一口烟深深吸附进肺里,久久才吐出来。

人群里,来来往往,匆匆而过,谁悲谁喜,谁又在意?

女人在盘旋的烟丝里纺织着粗糙的心事,以至于一个想买瓶矿泉水的顾客敲了两次冰箱她才发觉,发觉了她撩一把头发就骂,“买瓶破水敲什么敲,敲坏了咋弄!”

把顾客吓得不轻。人家不买了,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看女人就走。女人还不依,蛮横地追加一句,“不买我的水,渴死你!”

顾客赶车着急,总结性地回她一句“神经病!”而已。

女人现在唯一能让她稍感快意的恐怕也只有吵架了。自从男人明确不再要她以来,经过这么多的创造性厮打吵骂,现在她一吵架浑身都散发一种战斗般投入的光芒,面颊腴红,眼睛放光……可是已经没人和她吵了。

女人又坐在遮挡伞下的阴凉里,挥一把芭蕉扇子赶水果上面起落的苍蝇,可苍蝇们很任性,赶走一只,又来一只,一批批哼哼着还很悠扬。几番下来,弄得女人心里不免燥火,狠劲摇动扇子扑打着飞飞落落的“不要脸”们。

偏这时候一个色香俱全的鲜艳小女人撑把小伞踱到摊前,女人抽着烟搭眼一看这小骚货长的就是一张小三的狐狸脸,乜了一下眼,“哼”地一声,心里很不待见。好像人家也有抢了她男人的嫌疑似的。

小女人可能是在等车,打发时间,用插在坤包里的小扇子在鼻翼两边轻轻扇扇,在摊前东走一步西走一步,伸小指拨拉拨拉摊上的小百货,或者拿起摊前面金黄的橘子,掐一掐又放下。并没有买的意思。

橘子是女人听信送货的水果贩子的甜言蜜语买下的,每一个都硕大金黄,像小西瓜,在太阳下莹莹有光,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模样。小贩送货时说“老姐……”一句话还没喊完,她的眉毛一竖,小贩忙谄媚笑着改口说:“妹子,这叫满金橘,汁多肉甜,每天吃一个,开胃养颜哪!”她当时掰开吃了几瓣,说:“养个屁!”和平常橘子并无不同,不过是外表好看罢了。女人批发了十几个,摆在水果的前边,充个门面。

小女人放下,再拿起一只更大的橘子审视,或许也是惊讶于橘子的大和好看吧。拿起来端详,很好奇的样子,看了一遍知道没有什么稀奇的,就放下;而旁边的更大,就又拿起另一个看着玩。当小女人再放下拿起第三个的时候,女人终于忍不住,冲着小女人开叉很凉快的裙口和收束一小掐的腰的方向吐了一口痰,塌着眼皮说:“呸,在这儿浪什么浪?”

小女人开始很迷茫,等确信骂的是她,一下子就炸开了,往前一步,隔着摊位,掐着腰,嘴唇像孔雀开屏,先定好立意:“老娘想浪!”然后围绕着这一主题,小女人滔滔了数分钟硬是没给女人见缝插嘴的机会,最后再总结了一下主题:“老娘想浪,老娘浪得美丽!你也瞅瞅你——”女人随便一戳手指,把眼神渡过马路支到对面女孩站着的墙那边,“——那个‘拆’字划你脸上我看才最合适,也瞅瞅你那吨位,你个老娘们儿,你当街叉开腿浪也没男人看你一眼!”

说罢,扬长而去。

一片笑声。

这几句话真是伤到了也怒到了女人骨子里。攥着拳拔脚就要追赶小女人,在她身上女人要泄出她所有对野女人的恨。但女人确实太庞大了点,玲珑的小女人三闪两拐就轻巧地到了路对面,中间和女人隔了几辆行驶的车,女人的骂声和愤怒都鞭长莫及,女人跳脚挥舞着手臂也无济于事。

“拜拜了您哪!”小女人挥挥胜利的手,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女人隔着街一蹦多高地跳着脚骂,骂得推陈出新、抑扬顿挫,骂着骂着女人瞥眼看到车玻璃上映现出一张蓬头散发一副怒容的中年妇女形象,粗鄙而又熟悉,想起那就是自己,女人忽然一阵悲从中来,那是一种复杂至极的恶劣情绪,就像眼前的公交车一样窝窝囊囊地堵在那里。身后的车对着她猛按喇叭,“嘟,嘟——”催促,女人对着司机破口大骂。“都他妈看我好欺负啊!……”

女人再折回摊前,像斗败的公鸡,坐下来,点一支烟,架到嘴边,吐一口怨气,骂骂咧咧正气恼间瞥眼看到对面墙上字迹拙劣的“拆”,小女人的话犹然在耳,女人不由地又是一阵气急败坏,女人把坏了的苹果对着墙狠狠掷过去。女人看着苹果的弧线只穿过马路就无以为继地疲惫落地,女人看着破败的墙,越看越不顺眼,看了几眼,意识到好像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女人想,噢,原来是一直缩靠在墙角的小女孩。

女人当然对女孩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一个东西看久了一直在一个地方,忽然消失了,她总要转眼看几下罢了。女人顺势瞭了几眼也就看到了女孩。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转到路这边,蹲在“张师傅修车铺”前,托着下巴看人修车子。

女人看清女孩的眼睛,女孩的眼睛真是大。也许是因为小孩子的眼睛还没有被这样那样的利欲污浊,清澈,所以显得深美、辽阔。女孩也看着女人,转动了一下大眼睛,匆忙低下头,再慢慢扭过头去看修车师傅给车胎充气。

但女人看了一会,却感觉女孩一直下意识地在看着她所在的这个方向。女人懒得想,又回到自己的心事上。

女人的眼神像是在悬崖上,一不留神就掉落到心事的深渊里了。看着女孩,女人想,要是自己也能生出一男半女,男人兴许就不会对她这么冰冷吧。女人一时眼神迷离,就陷入到这个一厢情愿的小假设里。

——其实女人也能生的,年轻时一对糊涂男女,小医院流产做得不彻底,伤着了。但是实际上即使她生养了龙凤胎,以她男人的本性,对她也难保忠诚。这只不过是一点点欺骗自己的幻觉而已,说到底那是她的男人,即便再是个混蛋,她还是希望男人能回心转意,毕竟这么些年的夫妻。现在与其说她是恨自己的男人,倒不如说她更恨的是勾走男人魂儿的“狐狸精”。

她从来说不出她的男人有多好,但是她知道男人有多坏。她离不了男人的坏。

女人愣过神来,从修车铺边的女孩身上拔出迷路的目光,揉了揉眼,鼻根发酸,咳嗽一声都含着壅塞的水分。女人对眼泪向来充满恶心,就扬起脸,看天上云,猛不防太阳的刺扎进眼里,眼前一黑,毒辣的太阳逼出她翻滚的泪……女人隔着模糊的视线,看着摆在最前面的满金橘,想,真他妈像男人那张破嘴里吐出来的话啊,看着花里胡哨还金灿灿的,骗了你的耳朵骗了你的眼,还骗了你的心,到最后兑现的却只是恶语相加一天一天的不耐烦。

……

马上就是三天了,天热得咄咄逼人,冰箱里的水很快就卖得见了底。女人把瓶装的矿泉水和饮料从屋里一箱一箱搬出来,再一瓶一瓶续到冰箱里。在这间隙,女人一转眼发现女孩已经挪到了隔壁再隔壁的店门口,中间只隔着一家卖早点的,早点铺早已经收了生意,关了门。

这时候可以看见女孩很瘦,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女孩身上破旧的白裙子有点大,大概是谁给的旧裙子,但还算干净,一双手扣在身后,垂着眼睛盯着脚尖,或者看路上忽而拥堵忽而急行的车,女孩的心仿佛跳得很厉害,脸上红红的,鼻翼两侧一鼓一鼓,有细碎的汗粒沁出。

女人随便又看一眼女孩的眼睛。

在女孩黑亮的瞳仁转动中,你甚至好像能听见泉水边新鲜的鹿鸣。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女孩就给人这样一种羞怯和安静的感觉。

但女人觉得这女孩好奇怪,说不上还有多么嫌恶,却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女人来不及也不会费心思去想它,继续照顾着她的生意,间或抽一支烟,和顾客针锋相对地吵上几嘴泻泻心里憋着的火气。

女人的生意不错,水和饮料卖得尤其快。就是那一摊子水果没卖出去几个。蘸着唾沫,数着挎在腰间包里的钱,数完了钱,看样子女人的火气消了一点。

看看时间,中午已过,女人想回屋煮点米,再到对面买只炸鸡就算午饭了。在回屋子之前,出于防备的习惯和敏感,女人忽然又回头看一眼女孩。这时女孩抱在隔壁早点店竖招牌用的柱子上,半边身子隐在柱子后面,被女人突然地一看,女孩赶快仰起脸颊看天上,却猝不及防被火辣辣的太阳一下子灼烧住了眼睛,眼前好像一群黑蝴蝶在飞,女孩低下头,闭上眼,只有再紧紧地抱着柱子。

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小狗日的,我说盯着不走呢,原来是想偷我的橘子!”

因为在女人转身回屋的瞬间,在女孩抽出视线看天上之前,女孩看着的是女人摊位上最前面那些个金灿灿的大橘子。女孩看着橘子的眼神有亮光闪动,又湿漉漉的,情意绵绵。

女人心里冷笑,“噢,我倒要看看你个小杂种怎么能偷到!”

接下来女人在进屋煮饭的时候,故意在屋里拖延,不露面,但是女人原本黄浊的两眼现在却聚着光时刻盯着女孩呢。

女孩偎着柱子,使劲地揉着刺疼的眼睛,揉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女孩索性蹲了下来,抱住膝盖,嘤嘤的小声哭了起来。或许也不单单是因为眼睛疼,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看见女孩瘦瘦的两肩随着断续的哭声在太阳下微微抖动……

女人从屋子里出来,神色有些失望。再回到屋子里,发现电锅里煮的米忘了加水。

女孩大概抽泣了有一支烟的时间,渐渐平静了,不断地在起皱的白裙子上擦自己的沾满泪痕的手。过了一会,女人正在啃着手里的鸡腿,一抬眼发现女孩已经走到了摊前。女人看她一眼,想看看女孩到底想干什么,就接着啃她的烧鸡。

女孩来到摊前,但仍保持了一点距离,女孩的眼睛最后还是落在那几个耀眼的橘子上,眼里溢满了的除了渴望,好像还有为难。

女人嚼着鸡腿肉,像赶苍蝇一样,挥一下壮硕的手臂,喷出几粒唾沫星子,瞪着眼说:“去!去!哪来的野孩子,一边玩去,别戳在那儿耽误生意!”

女孩的身子惊吓得向后哆嗦着退了一步,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但是女孩退后了又缓缓走回来,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诱人的橘子。女孩小心咽了一下喉咙,舔一舔嘴唇,过了片刻,女孩才从兜里抽出右手,很慎重地举到女人跟前。

女人斜眼只瞥了一眼,就一把把女孩的手给打散,女孩手里的那几枚硬币于是就像蝴蝶一样凌空飞起来。

女孩掏出的有两个一元的硬币,其余都是几枚角币。

可女孩现在已经空空的右手仍然在空中举着,左手怯怯地指了指摊上的橘子,女孩仰脸看着女人,声音很小,但是很坚定,说:“我买。”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神情似乎有一种不计后果的英勇。是的,英勇。女人明显被女孩的动作激怒了,你这几个小钱连一个橘子的三分之一都买不到,你还捣什么乱?!女人再一次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厌恶地喷着唾沫,“去去!该死哪儿死哪儿去!滚!”

女孩没有滚,并且没有挪动的意思。热辣辣的太阳从女孩额头上、脸颊上流下来,女孩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看着女人。女孩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似乎要流出来,女孩忍住了,仍然沉静的小声但坚定地说:“阿姨,我买。”

女人这时的愤怒甚至有些沮丧,伸手从摊上捉起两个有疤的苹果掷在女孩身上,“给你!”更厌恶地挥手,“走吧走吧!”

女孩弯腰小心地把滚落地上的苹果捡起来,在裙子上擦一擦,擦干净了,还放在女人的水果摊上。女孩仍然不走。

女人这回彻底被激怒了,怒气冲冲地要绕过水果摊来打女孩。

但女孩的样子好像即使是打,也不会躲开。

幸好在这时候有人来买烟。

——女人今天也实在不顺。她接了钱把烟给买烟者,等到买烟人拆开抽一支点上转身走了,女人才发现她是把同样牌子的烟、只不过是把软盒当成了硬盒给了买烟者,这中间有好几块钱的差价,女人亏了。女人招手“哎哎”地喊,买烟的人往前走着,没有听见。

女人理所当然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眼前这个捣乱的女孩,冲过摊子上手就狠拧了一把女孩的耳朵,“都是你狗日的!”往前追赶那买烟的人,“待会我再收拾你!”

女人口里叫着“哎哎喂喂”几步追到了路口,买烟那人早走散在人群里了,女人气急败坏,转身隔空恶狠狠地盯着女孩,如果她的手臂足够长,巴掌想必早就打在女孩脸上了。

可就在女人转身的时候,女人看见那苍白而固执的女孩此时手里正抓着准确来说是抱着两个大橘子往废墙那边跑。女孩太瘦了,抱着那两个橘子就好想抱着太阳又抱着月亮,女孩白色的旧裙子在奔跑中皎洁地绽放开来,女孩的奔跑似乎带着一种光芒。

女人很快反应过来,恼怒,但更多的是隐隐的兴奋。相对于女孩,女人大步一迈几步就可以跨上去追上女孩,然后女人就可以以“小偷”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变着心思折磨这个老鼠一样的女孩,像一道小菜,正好给这漫长而溽热的夏日午后带来一点调剂。所以女人可着喉咙唇红齿白地喊了一嗓子:“抓小偷!抓小偷了!”

女孩奔到了路口,被女人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一个橘子趁机从女孩怀里掉了出来,女孩来不及去捡,抱紧怀里唯一的橘子想穿过车辆到路对面。惊吓中,女孩在穿越路面之前又回头看一眼就要追上来的凶神恶煞的粗壮女人……

——这是女孩在这个汹涌滚滚的尘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受伤的眼神。

惊慌之中女孩还没有转过头,身子已经向路对面奋力奔去。

迎面一声坚硬的汽笛锐利地划过这个燠热冗长的夏日午后,然后,是黑的呼啸,红的纷飞,长长的裙子鼓动了一下,女孩怀里的橘子碾碎了……车,终于刹住了。

她只不过是想买几个橘子,给她在这个城市唯一依靠的亲人。

女孩的父亲在附近的建筑工地干活,讨要工资的过程中被打了,一直躺在潮湿的地板上,接连几天都吃不进任何东西。女孩观察好几天了,想着那么好看的橘子,肯定很甜,父亲也许会吃。女孩想着父亲要好起来,挣很多很多钱,给她买好看的衣服,让她上学……因为这些,父亲都答应过她。

……

撞起的栏杆有一段飞落在女人的摊前,砸中了那些光鲜灿烂的橘子,它们和其他的水果一起从摊上滚下来,终于也落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那一天,许多人都听见地上的橘子哭了。开始的时候是一只橘子在哭,后来就许多的橘子都哭了,哭声如同瀑布,散落下来。

女人不知道是因为心疼她滚落于地的水果摊子还是因为惊惧于路中间的突兀景象,女人立在女孩刚才站过的地方捂着嘴喊了一声:“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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