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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盛开迎春花

2014-06-02商玉宝

椰城 2014年10期
关键词:中年妇女迎春花窗台上

■商玉宝

1

我看见五点钟一到,丈夫准时下了班。

他一面推着自行车,一面跟门岗礼节性地微笑、挥手,并无异样。只要他不是一直这样推着车,用不了十分钟,我就能在厨房里,听到外面院子门被推开的轻响。可近来,丈夫总是将近六点才能到家。你问他,他耷拉下眼皮说在处理事情,随后便缄默不语,脸上现出沉郁之色。我以为是因了单位里的什么事,三五天就会过去,没想到,情况一直延续,并无终止的迹象。这叫我不得不生出疑虑,准确地说,我想到了那个方面——婚外情。如今,这一非主流情感,像三月天纷飞的柳絮那样,俯仰皆是,几乎变成了一种时尚。

出了大门,丈夫跨上自行车,随着夕照在轮毂的钢丝上波纹般的一闪,自行车拐上了街道。此时,我站在对面一根粗圆的电线杆子旁,清楚而惊讶地看到,自行车车头分明朝向了西街,一个严重偏离家的方向。

现在我知道,他说的“处理事情”与单位无关,应该归属于私人的范畴。什么样的私事,非得背着我?当然,这一异情才刚刚开始,还不能确定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更无从谈起事情的性质,但这个傍晚,我的神经已经系在了前面的自行车轱辘上,浑身感觉到了一股被硬性拉伸的力量。

骑电动车来跟踪一辆自行车,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丈夫不紧不慢地骑着车,丝毫没有发现后面的跟踪者,某个既定目标在前面旗帜一样的招引着他,让他目视前方心无旁骛。丈夫的背影很好看,他个头高,曾经的部队生活让他始终保持了一副挺直的腰板儿。这和他棱角鲜明的脸型搭配协调,形成了一种硬朗明快的男性风格。我们结婚三年了,但望着丈夫的身影,我依然爱意荡漾,形同初恋。

由此及彼,丈夫对其他女性,自然也存在着一定的杀伤力。

我心存忧患。

丈夫的自行车在连续拐了两个弯后,折进了一条巷子。再往里走,就是玉兰苑小区。我在巷子口探了一下头,才跟进去。偏离街道,光线一下子暗了些许。致使光线暗弱下去的,还因为这里的树木。西街属于旧城区,那些虬扎在斑驳墙面上的各类黑色绝缘线,输液管一样勉强维持着居民楼当下的岁月,但广玉兰和樟木树却因为年陈日久而粗壮葱茏。丈夫在一个单元门口支起自行车,身影随即隐进了昏暗的楼道,他脚步匆匆,表现出有点急迫的样子。我的心莫名地让楼道的昏暗给吸了进去,然后在一个深不可测的空间里,急速地下坠。这栋楼有五层,楼梯拐点的半截混凝土墙壁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他进了哪一个五分之一。我不好再跟上去,狭小的空间会让我暴露无遗,从而前功尽弃。我赶紧绕到楼层背面,藏在一丛竹子下抬头盯住那一列窗户,期望某个方块玻璃能透露出我丈夫的影迹。

他要去谁的家?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

2

漫长的三分钟后,我看到四楼一扇玻璃窗户被徐徐拉开。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房子,铝合金的窗框已失去了银白的光亮,和一周灰色的墙壁混在一起,以致丈夫出现在窗户里,加上傍晚灰黄色光线的映射,感觉很像一帧老旧的照片。丈夫眺望了一下前方,然后收回目光,他的身体前探,手上摆弄着一把小剪子,低头修剪窗台上的一盆花草。那应该是一盆木本植物,密集细长的青色枝条纷披下来,生动可人,根本看不出时令已经到了深秋。我不清楚那是什么花草,但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丈夫俨然成了这里的常客,“常”到已经可以混同于房屋的主人,做着很家居的琐事。我顿然恼怒,我的想象也被刺激得异常活跃,我断然想到,他侍弄花草,只是消磨掉等待的时光,无需多久,一个女人就会赶到这里。

丈夫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地方?半个月前,还是更早?真够城府的,竟然把自己包裹得如此严实。要不是今天跟踪到这里,不知还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丈夫修剪了一根花枝后,再一次抬起头,眺望了一下远方。我以为那是一种无意识的缓解疲劳的举动,没想到他的目光却就此定格在了前方,长时间没有挪开。我诧异,不禁将脑袋转了180°,跟着看向那个前方。

前方也有一栋楼,两楼之间隔了一条小河,河水漾着微波,晃动着明明暗暗的光影,也泛动着深秋的凉意。我很快有了实质性的发现,对楼同样有个窗户敞开着,窗户里有人探出头来,也在侍弄窗台上一盆花草。因为距离较远,人又处在窗户的暗影里,几乎看不清那个人的五官长相,但一顶绒线帽子下那一弯曲的乌发,和一张发白的脸,分明在告诉我,那是个女人,一个很秀气的女人。此时,女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立在窗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的楼。我敢说,她一定是在凝视我的丈夫,不言而喻,两个人相继出现在窗台,一样的打理花草,一样的举目远眺,应该不是偶然,而是一种约定。他们安静地对视了几分钟后,对面楼上的女人在窗户里隐去,丈夫这才合上铝合金窗户。没一会儿,丈夫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下,不紧不慢地骑上自行车,心安理得地原路折返。

为了验证他们这是约定,而不是偶然,第二天丈夫下班,我依然跟踪到了这里,一样的时间,一样的侍弄花草,一样的深情对视,其情其景,如同一份文档的精确复制。

还有第三天……

至此,事情已经像浮出水面的鱼那样,清晰地露出了一线黑黑的脊背。这个结果,让我的心境,忽如深秋的庭院,萧瑟而空荡。

我反思我和丈夫的婚姻,除了偶尔耍点小性子外,一时又找不出导致丈夫移情别恋的原因。我茫然,又不知所措,思绪像蝙蝠,在黄昏里左冲右突:丈夫进去的房子……对楼的那个女人……不过,我至少可以判断出,丈夫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尚处在眉目传情的初级阶段,我不应该绝望、气馁,我完全可以去阻止他们。我好歹算个知识女性,我不会冒然地去找丈夫吵闹,生活中因为吵闹反而成全别人的例子实在太多。我不会那么傻。

我决定去那栋楼找那个女人!

3

这天,我去了那栋楼,几乎是憋着一股仇怨,敲开了301室。

开门的果然是个女人,穿一套浅色的睡衣,看相貌,她更应该是个姑娘,一张脸年轻而又灵秀,尤其是一双宁静的眸子,那么纯粹,纯粹得还没有来得及褪尽年龄上的稚气。只是在她稀疏的长发、微蹙的眉头和煞白瘦削的脸颊上,透着某种倦怠和羸弱。

姑娘看着我,在杏仁般美丽的眼睛里打着问号。

说实话,姑娘身上的清纯美丽,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以致我省略了该有的铺垫,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是不是每天傍晚,都去窗台上浇花什么的?”

我的唐突,并没有引起姑娘反感,也没有引起她产生什么戒备,她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又平淡地沉默下来,以等候我后面的话。

我问她:“你认识对面四楼上的那家男人?”

姑娘又点了点头,并主动开口说:“我认识葛大哥。”

葛大哥?我一时发蒙,我的丈夫并不姓葛,即便是名字里也没有“葛”字啊!

我诧异道:“哪个葛大哥?”

“葛近峰,葛大哥。”姑娘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男人的全名,说的时候,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亲切的笑容。

听到“葛近峰”三个字,我顷刻间意识到,整个事情进行到这里已经开始走样,或许并非符合我的预想。

因为我知道葛近峰,葛近峰是我丈夫的战友。

何止是战友,听丈夫说,他们俩一同上的小学,一同高中毕业,后来又一同参军一同退伍。他们俩的人生轨迹有着太多的共同之处,哪怕是个头相貌,举止气质,都有几分的相像。不一样的是,几年前,葛近峰的单位组织体检,他被查出患了白血病,一下住进了县医院。葛近峰的命运在这里大角度地拐了个弯,他抑郁,他烦躁……我丈夫去看他时,葛近峰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安然地捧了一本书倚在床上看,还没事儿似的跟我丈夫开玩笑。我丈夫劝他做骨髓移植手术,钱不够,由我丈夫牵头,发动战友们凑一凑。葛近峰不肯,说:“人活着,不能太自我。”葛近峰话里的“自我”,是针对他的大家庭而言的。他有一个在饭店洗盘子的老婆,一个读幼儿园的儿子;还有五十多岁的父母,他们行将从单位退休,进入晚年生活;另外,他下面有个弟弟,刚刚大学毕业,工作没着落,没有成个家……

“我更不能拖累我的战友。”葛近峰这样拒绝我的丈夫。他是出了名的倔脾气,谁来做思想工作都没用,一直保守治疗。最终,葛近峰撑了一年多,在这个深秋季节,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么说来,姑娘认识的是葛近峰,而不是我丈夫。至于丈夫出现在葛近峰的房子,护理他留下来的一盆花草,完全是出于对战友的深切缅怀。

这么一想,我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随着一块石头的“咣当”落地,我的心情竟然旁逸出了一丝闲适来,这让我后面的话,有了事不关己的随意和麻木。

我告诉姑娘:“葛近峰是我丈夫的战友,上个月,他已经死了。”

“啊……”姑娘失声叫了起来,浑身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这回变成了惨白,她几乎是站不住了,身体一斜,无力地倚在了门框上,两行清泪瞬间从那双大眼睛里,直直地滴落下来……

“姑娘,你怎么了?”

我隐约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曲折,想上前进一步问问原委,但这时,姑娘已经关上了门。

我怔在门口,一阵莫名的忐忑掠过我全身。

4

接下来的几个傍晚,丈夫仍旧去葛近峰的房子,仍旧打理战友留下的那盆花草。但我发现,对楼那个秀气的姑娘却没有出现在窗台上。一天,两天……那扇窗户一直紧闭着,后来连那盆青枝绿叶的花草也一并从窗台上消失了。

姑娘的反常之举,是因了我的那次造访吗?

丈夫似乎也有了变化。回到家,时常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或者立在窗前,自顾抱着胳膊愣神,一愣就是大半天,眼睛里流露出疑惑和失落。我暗地思忖,丈夫这种神伤的样子,是否与对楼的那个姑娘存在关联?

忐忑,疑虑,让我的心绪无法安宁。

我终于忍不住问丈夫:“这些天下班,你去葛近峰家干嘛?”

丈夫看了我一眼,颇感意外。

“我跟着去了。”我把“跟踪”说得很正当,还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谁让你对我隐瞒了?”

丈夫不跟我计较,我这样的无端猜疑,已经不止一回。丈夫对我总是很宽容,权当我是个爱胡搅蛮缠的小妹妹。他告诉我:“葛近峰生前喜欢养花,他走后留下了一盆迎春花,我去帮着照应一下。”

跟我先前推测的一样,打理花草,寄托对战友的哀思,但我还想知道更多:“照应一盆花草,必须每晚都得去吗?”

我盯着丈夫的眼睛,捕捉他的反应。

丈夫扭开脸,有点厌烦地说:“这是我跟战友之间的事情……”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下去。

见他不愿说,我干脆捅破那层窗户纸:“我发现,你每一次打理迎春花,对面那栋楼的窗户就会出现一个姑娘,她也在打理一盆花草。”

这时,丈夫有了一点反应,他回转脸,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我。他的注视里,已经有了某种不快,可我没发现。我说:“那个姑娘很漂亮,特别是眼睛。”

丈夫问:“怎么,你去那栋楼找她啦?”

“嗯。”我点头。

丈夫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问:“你……你去说了些什么?”

哼,丈夫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说:“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上个月葛近峰就死了。”

“啊,你呀……”丈夫愤怒了,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

我从未见过丈夫这样的急赤白脸。

丈夫脸上写满苦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跟我解释:“也怪我没有告诉你,对楼的那个姑娘是在医院里认识葛近峰的,他们患的都是同样的病,急性粒细胞性白血病,住在一个病房。他们同病相怜,每一次化疗,都相互鼓励。亲友送的水果、牛奶,葛近峰都跟那个姑娘分着吃,亲近得如同兄妹一般。几个疗程之后,他们知道这个病无法治愈,就一同出了院。巧的是,他们的住处在一个地方,前后楼,相隔一条河。两个人平素都爱养花,都种了迎春花,于是,他们相约,每天的傍晚,两个人一同到窗台上护理迎春花,给迎春花剪枝,松土,浇水……再互相看上一眼,直到走完生命的最后路程……这是葛近峰去世前告诉我的,他请求我继续替他照料那盆迎春花,装作他的样子,叫我按时出现在窗口,他希望那个姑娘继续活下去,希望这样的力量能创造出奇迹,让姑娘战胜病魔,在人世间活得更久……”

我呆住了。

我的眼前不觉浮出这样的画面:傍晚时分,葛近峰出现在窗口,那窗台上的迎春花就在姑娘的眼里开放了,每个傍晚都是,黄灿灿的一片,在黄昏渐次暗弱的光线里绚烂无比,那时的窗台,简直就是一个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盎然的春天啊!

哪里想到,我无端的猜疑,如横生出的一股寒流,残忍地掠走了姑娘眼里的这个春天。

5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买了牛奶、水果,去看望那个姑娘,想以此弥补一下自己的冒失,尽管,我知道这些营养品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我轻轻叩响对楼的301室,这次开门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一个满脸哀伤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告诉我,那个姑娘已经去世了。

手提袋从指关节处滑落,轰然一声砸在地板上,我赶紧弯下腰捡拾,来掩饰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惊愕和恐慌。

“你是她朋友吧?”中年妇女问。

我胡乱地点头,不敢抬眼看中年妇女。而我的异常反应落在中年妇女的眼里,倒成了失去朋友的不胜悲痛。

“我记得她很爱养花……”我记起了和姑娘一起在窗台消失的那盆迎春花花。

“你真了解她,她就是爱养花。”中年妇女说,“断气那天,丫头都神志不清了,还惦记着花,她叮嘱我,等她走后,一定要把家中那盆迎春花放在她墓前,说什么迎春花开了,大哥就能在那个世界看到她。她糊涂了,她哪里来的大哥?”

中年妇女叹息地摇着头。

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

这一年的腊月,我和丈夫去了小青山,那里葬着葛近峰。我带来了葛近峰留下的那盆迎春花,我将迎春花植在墓碑前。墓地位于小青山的半坡,背风朝阳,下雨不会积水,正适合迎春花生长。你看它青绿的枝条上,已经抽出了稻粒儿般大的花蕾,用不了几日,这棵迎春花就要开了。和风里,阳光下,当铜钱般大小的黄色花朵绣满枝头,那个爱花的姑娘,就会看到这里的绚烂,看到她的葛大哥。

一定会。

我和丈夫在墓前点燃三炷香,这样默默地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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