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足音
2014-06-01◆清寒
◆ 清 寒
夜半足音
◆ 清 寒
月光打了一地,那种调子,聂甄形容不上来,凌晨三点的东西,疏泄着冷寂、空洞,哪怕是月光。
这是搬进来的第二个晚上,邻居胖婶说的现象并未发生。相反,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秋风里小区环境十分清幽。没有嘈杂的人声和烟熏火燎的空气,连汽车喇叭都遥远得有了诗意。聂甄很乐意多付三十分钟的脚力换得整宿安宁。之前住的地方交通是方便,可每到夜幕降临,楼下的几家烧烤店就嘈杂一片。她的卧室活像架在炉火上的蒸锅,而她,无疑像蒸锅里的鸭子,经受彻夜的蒸煮。
也许正是突然的寂静让聂甄一时难以适应,两晚,她都在半夜时分醒来。聂甄起身来到阳台,真丝睡衣忽地贴紧身体,飞扬开的衣袂发出扑啦啦的声响,很轻微、很舒服的那种扑啦,令人神清气爽。
整个小区没有一盏住户灯是亮的,黑洞洞的楼冷瑟地矗立在夜色中。甬道上的公共照明极其零落,倘若不经心,几乎难以捕捉那些扑闪在扶桑叶片间的黯淡光影。蓦地,聂甄被某种慌乱蛊惑。她,是月光唯一的客人。
黑暗犹如丰实的肥料,滋养出一朵硕大的白色诡异之花。它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就绽放在她眼前,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香气,近得触手可及。它带起的风不但吹倒了她的睫毛,还险些裹挟走她的身体。聂甄还看到一张苍白沉睡的脸,包埋在白色的花瓣里。聂甄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在她闹清状况前,七楼下传来砰一声闷响。头顶,一团黑云刷地隐没不见。
1
“你亲眼看到死者从楼上跳下来的?”警员问。
“不是。”保安正了正帽子,语调紧张而兴奋,“巡视时发现的。凌晨五点。我立刻拨打了110。”
警员转向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问:“你是一楼的住户,有没有听到异常的动静?”
妇女寡着干瘪的面颊,瞪着一楼阳台的外墙一脸愠怒。墙上,分布着大小不等的喷溅血,像许多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泛着红光。妇女答非所问地说:“都弄到我家墙上了。多不吉利!太不吉利了!”
警员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当然没有。听到了我会不出来看看吗?看了我会不报警吗?”妇女将火气撒到警员身上,咬牙切齿地说,“这该死的血光之灾!为什么不摊到别人家,偏偏摊到我们头上!”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摇晃着凌乱的卷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谁了解更多情况?”警员向围观的人群发问。
聂甄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已经从人群的议论里得知,摔死的女孩就住在11栋4单元802,她的楼上,那朵……
几个穿着橘红色马甲、背上写有“现场勘查”字样的人结束了忙碌,正预备将尸体抬走。
警员的发问令聂甄心虚,当他扫视人群时,聂甄迅速垂下了头。聂甄觉得警员的目光从动态变为了静态,静态下的焦点恰恰是她。聂甄不敢证实这种感觉,她仓皇地挤出人群,逃走了。
能说什么呢?说我看到了,一朵绽放在凌晨三点的诡异之花?不!这样的回答没什么实质作用,反而会让她陷入麻烦的盘问中。诸如她为什么凌晨三点出现在阳台上?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不及时报警?聂甄不想被任何麻烦缠住,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眼下,她得回家吃早点,然后步行半小时赶往公交车站,搭乘213路上班。
聂甄上楼的时候碰到了另一拨警察。他们显然是从802下来的。聂甄不敢正视那些人。她小猫般贴墙错过去,尽量保持平静。
“小聂,小聂。”
聂甄开门的时候听到邻居胖婶的叫声。她不由自主停下钥匙在锁眼里的转动,扭过头,勉强笑了笑,问:“胖婶,有事?”
胖婶紧上几步楼梯,扶住楼梯扶手,气喘吁吁地说:“我一早才刚从闺女家回来,楼还没来得及上就瞧见一帮人围在楼后头。太恐怖了。怎么样,没吓着吧?”
聂甄拢了拢头发,说:“没。”
胖婶打量着聂甄说:“得了吧。胖婶这把年纪的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瞧你那小脸,白得跟纸似的。不怪你,别说你个小姑娘受不了,就我,瞧见都哆嗦。哎,”胖婶拢一下肩上的皮革书包,探头往楼梯下方瞧了两眼,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听见什么没?”
“没……没有啊。”
“真没有?”
“真没有。我都住两天了,楼上挺安静的。”
“没人打架?”
“没有。”
“怪了。”胖婶摇着肥胖的脑袋嘀咕。
“胖婶,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我得上班了。回头再聊啊。”聂甄急于躲避新的追问,匆忙打开房门,钻进了屋。关门的瞬间,她忍不住瞄了一眼。
胖婶缓慢地转向自家,边掏钥匙,边歪着脑袋咕哝:“怪,还真是怪。”
开会、整理会议记录、下发文件、联络客户……一整天,聂甄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到家饭都懒得吃,洗过澡,聂甄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眠很快将她淹没。
笃笃声把聂甄吵醒。睡着前,晚霞还逗留在窗台上,此刻,她正浸泡在墨汁般的黑暗里。没有月光的夜晚,敲门声仿若蚩尤的怪叫。
来人是胖婶。
“小聂,听说了吗?”胖婶神秘兮兮地指指房顶说,“楼上那小骚狐狸是三陪。要不之前老闹动静呢。胖婶真没骗你,李蝙蝠不是只好鸟。别人租房都是仨月一结算,她为什么一次收你半年?还不就是怕你住不下去。之前的房客,没一个住得满仨月,宁肯自己担损失也搬。还是你命好,来了两天,小骚狐狸就跳楼自杀了。往后,咱这楼就清净了。”胖婶喜不自胜地拍着手。
聂甄长久地坐在床上。睫毛上刮着似有若无的风,空气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香气,还有那朵诡异之花,似有若无地从黑暗中降落。
2
接下来的夜晚,正如胖婶所说是清净的。聂甄的睡眠却始终以凌晨三点为界,之前梦境迭起,之后睡意全消。
第七夜,聂甄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喀喀喀,喀喀喀。清脆的鞋跟声回旋在寂静的楼梯上,最后停留并消失在八楼。两分钟后,它们清晰地响在头顶。聂甄脑袋里轰一声巨响,她抓起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三点。
凌晨四点,鞋跟声再度出现。
聂甄壮着胆子摸到门口,哆嗦着朝外看。白影一闪而过,仿若诡异之花重返人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楼道跌入黑暗。
胖婶是跟着第一缕晨光来的,穿着肥大的睡裙,眼袋乌青。
“小聂,昨晚,你听到可怕声音没?”
“没有啊。”聂甄故作轻松地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没有?”胖婶严苛地审视聂甄,“不会吧?跟那个小骚狐狸,”胖婶脸色变了变,出于对死亡的胆怯,纠正说,“那个死掉的女人一样,穿着高跟鞋,走路喀喀喀的,半夜上了八楼。801的薛老太已经搬去儿子家了。楼上,没别人。”
聂甄汗毛倒竖。两人盯着房顶发呆。
“一平妈!”陡然冒出的大喝声从门缝传来,吓得胖婶和聂甄同时一激灵。是胖婶的男人牛眼在喊胖婶。
“来了。”胖婶答应一声,又对聂甄说,“有鬼。这事真有鬼。我家那死酒鬼醒了,我得先伺候他。每天配个钥匙锁的,他比太上皇都横。咱娘俩过会儿再聊。”
聂甄没有等胖婶,她不敢再在屋里停留,像逃瘟疫一样逃了出去。距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微曦尚未积攒出足够的力量驱散夏夜的余色。聂甄一路小跑,奔出小区,在街边一个油条摊坐定。
正在摆桌椅的伙计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说:“我们还得过会儿才开火。你要着急,就到别处吃早点吧。”
“没关系。我等着。”聂甄根本不饿,她只是想跟人,活人,呆在一起。
第八夜、第九夜重复着第七夜的噩梦。凌晨三点,楼梯上回旋恐怖足音。
聂甄连续失眠,第十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发现楼道外停着搬家公司的汽车。指挥搬东西的人有的面熟有的面生,都沉着一张灰白的脸,他们全是4单元的住户。几天来,有关夜半足音和白衣鬼的传说闹得沸沸扬扬。有其他房产的搬家,没有其他房产的迁人,八层十六户所剩寥寥。
聂甄正看着汽车发愣,胖婶肥大的身躯从楼道口闪了出来。她挨近聂甄,努着嘴说:“瞧见没,又有人在搬家。你还不知道吧,602的佘老头今早心脏病发作送医院了。据说是让……给吓的。他家小保姆走了,不干了,涨工资都不干。”
“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怎么可能有鬼呢?”声音滑过干涩的喉咙,听上去干瘪而虚弱。聂甄只能如此说,换个地方的想法不是没有,半年的房租终究成了拔不出骨头的钢钉。聂甄还希望这样的说法能稳住胖婶的心神,假使胖婶也动了走人的念头,处境将更为不妙。
“到底是年轻人胆子大,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比你。今晚再闹动静,明早我就去一平那儿住。死酒鬼爱走不走,他不想活,我还不想死呢。”
聂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半天说不上话。
第十一天凌晨三点,白衣鬼如约而至,喀喀声敲响午夜楼廊,隐遁在八楼,却,再未下来。
第十一夜,602的门楣上挂了白布和一只彻夜不灭的灯泡,供桌上摆满祭品,黑色相框靠墙而立,相框里的佘老头一脸肃穆。门外堆砌着十几只花圈。按常理,花圈是该摆在楼下以免影响通行的,现在不必了,601人去屋空,那些花圈热烈地簇拥在601的门上。
“是白衣鬼掳走了佘老头,还是佘老头劝走了白衣鬼呢?”胖婶咂着嘴说这话的时候,已是聂甄搬入702的第十三天。佘老头化成了灰,此时的602像601一样,空落得只剩一面冷冰冰的防盗门。
胖婶的话听起来很邪乎,事实上白衣鬼真的再没出现过。原本惶惶不安的住户们渐渐找回了生活的节奏,有人甚至闻风搬了回来。除了胖婶和老酒鬼牛眼偶尔爆发的争吵,夜,像静睡的雏鸟,平和柔软。聂甄却并未就此挣脱有关诡异之花的臆想。她迟迟找不到睡眠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而且,一天比一天浓烈。
第十六天。楼道里的臭味已经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忍受。
胖婶不顾牛眼的劝阻找来保安。十几只伶俐鼻子一路探查,毫无困难地将目标锁定在802。保安耳朵贴在门上,脚下拉开弓步,摆出随时准备后撤逃跑的架势。其他人挤在楼梯上窃窃私语,谁都不敢往最后一段楼梯上凑。
经过一番激烈商议,大家一致同意报警。五分钟后,110的两名警员赶到现场。了解清楚802的情况,警员决定撬锁。
“吱嘎——”木门打开,灰尘噗啦啦下落,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围观的人不由自主后退几步,两名警员不禁捂住了鼻子。
客厅地面上,匍匐着一具穿白裙的尸体。
3
“死亡时间5至6天。大量腐败气体充满体腔和组织间隙,导致尸体肿大、膨胀,眼球突出,舌外伸,皮肤污绿色,比较典型的腐败巨人观。右侧颈总动脉破裂,一刀毙命。伤口特征显示,凶器为单刃刀,刃宽不到2厘米。肩部皮肤有刀柄顿挫痕迹,结合窦道纵深,可推断出刀刃长度约十厘米。”左鼎说。
庄海说:“刀刃全部没入死者身体,足见凶犯下手之狠。”
左鼎说:“而且死者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是不是存在内脏损伤尸解后才能明确。刀口走向提示背后受袭,初步推断嫌犯和死者认识。”
“有可能。人证证实白衣鬼最后一次出现是11号凌晨三点进入802,此后销声匿迹。”
“白衣鬼?”左鼎问。
“邪乎吧。死者并非房主,真正的产权所有者叫杨又红,单身,之前一直租住802,将近两年。上月底从原房产所有者手中将房子买了下来。”庄海扬扬下巴,示意说,“本月3号凌晨三点,杨又红就是从这幢房子的阳台上跳下去摔死的。辖区刑警队接警,分局技术中队出的现场,定性为嗑药致幻,意识行为失控后自杀。刚通过现场遗留的手机核实了死者身份,齐爽,29岁,乾隆酒店的大堂经理。当然,死者、机主是不是同一人还得靠欧阳进行DNA确认。死者跟杨又红是什么关系尚待查证。”
一直沉默的欧阳楠开口说:“关系远不了,否则房门钥匙不会在死者的背包里。死者穿拖鞋,鞋柜里还有一双同款同码的女士拖鞋,衣柜里也找到两套同款同码的睡衣。女人之间若非关系交好,绝对不会买相同的衣物。”
庄海点头认可,继续说:“楼内多户居民反映说,自杨又红死后,准确说是8号凌晨开始,每天三点都有白衣鬼出现,鞋跟喀喀响,直上八楼。差不多四点钟,白衣鬼离开。11号凌晨,大家只听到白衣鬼上楼的声音。”
左鼎说:“有来无回。这么看来,齐爽大概就是所谓的白衣鬼,而她的遇害时间极有可能在11号凌晨三点至四点间。”
欧阳楠接口道:“那就对了。冰箱里盒装酸奶的生产日期是10号。垃圾篓里有个喝空的酸奶盒,还有一张国大24小时连锁便利店的微机小票,恒福路、立门街交叉口那家店。结账时间是11号凌晨2点17。”
左鼎说:“要是我没记错,乾隆酒店恰好在恒福路上吧。从恒福路打车过来需时三十分。距离这么远,又是半夜,来了只呆一小时,并持续多日,要说此行没有特殊目的恐怕不成立。”
“夸张的脚步声……”欧阳楠似是自语,重新戴上手套,走到鞋柜旁,俯身拎起果绿色细跟凉鞋看了看,回身问庄海,“人证确实看到了白衣鬼的人,还是只听到声音?”
庄海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目前得到的证词是听到声音,是否据实以告难说,所以,暂时无法断定凶犯究竟是不是跟齐爽同时进入案发现场的。”
左鼎说:“凶犯杀人动机明确,白衣鬼脚步声夸张,同行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门锁没有丝毫撬损痕迹,如果凶犯是先期到达,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有另一把钥匙,二是得保证在不惊动白衣鬼的条件下绕到其背后。”
欧阳楠说:“除非死者跟凶犯熟悉,否则,要做到第二点凶犯必须变成无影人。因为门后,也就是门的右手位是鞋柜,而死者换过鞋。门的左手位是厨房,里边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而且,死者曾将酸奶放入冰箱。最重要的,死者倒地的位置提示了关键信息。头部斜向通往南北两间卧室及厕所的门廊,排除了凶犯从卧室或厕所方向出来的可能。所以,我断定死者是在为凶犯打开房门,返回客厅时受到袭击的。”
左鼎说:“由此得到的结论:凶犯很可能就是死者等待的既定目标。”
欧阳楠说:“情况果真如此,凶犯出现的时间段就相当明确了,寻找目击证人对破获案件至关重要。楼内住户对‘白衣鬼’的传说如此热衷,想必三点至四点间能够安稳入睡的人不多,难保没有好奇的、胆大的。”
庄海点头:“没错。我再核实核实情况。”
4
“白衣鬼”之谜揭开了,尸体也已被警方抬走。物业应业主要求在楼道里先后喷洒了洗衣粉水、84消毒液和廉价的清香剂。
聂甄仍旧从刺鼻的混合味道中嗅出了腐败气息。有关“白衣鬼”横尸802的新闻,胖婶已经在第一时间向她进行了广播。“不是鬼是人,虚惊一场。”胖婶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聂甄打趣说:“这下不用怕,不用搬了。”胖婶撇嘴说:“我哪怕过?怕的是死酒鬼。说什么人比鬼危险,闹着走呢。”
此时此刻,聂甄躺在床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她被经久不散的腐败气息罩住了。死亡似乎就匍匐在天花板上,与她面对面。
无风的夜晚,阳台,这个被聂甄拒绝步入的地方突然释放出一股巨大的魔力。聂甄重新站到了阳台上,硕大的白色诡异之花会不会再次从天而降?
恐怖场景并未重演,聂甄等来的是警察。
“市局刑警支队的。白天总找不到你,只好晚上造访。希望你能提供一些有关齐爽,就是所谓‘白衣鬼’,被杀一案的线索。”庄海说话开门见山。
聂甄局促地说:“我……刚搬来没几天,不清楚楼里的情况。”
“听到过‘白衣鬼’的脚步声吗?”
“大家都听到了。楼上那女孩跳楼后没几天,就出现了……很尖锐,很恐怖。”
“看到过人吗?”
“从……猫眼里看到……白影一闪而过。没看到脸,也许,没有脸。”
“哪天?”
“8号,她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11号是在她来的时候。”
“11号?!”庄海眼光一闪,追问,“看到其他人和‘白衣鬼’同行吗?”
聂甄摇头,说:“没有。”
“之后看到有人上楼吗?”
“没有。也许……胖婶看到了,我好像听到开门声,胖婶胆子大,没准会看看‘白衣鬼’的面目。”
“如果楼上有人走动,下边听得很清楚吧?”庄海之所以如此问基于现实经验。白天走访时,他清晰地听到了来自头顶的不同声响。
“如果不换拖鞋的话。”聂甄想了想,补充说,“但她肯定每次都换。”
“11号凌晨,‘白衣鬼’进入802后,楼上有没有出现异常动静?”
“好像有。”聂甄迟疑着说,“比较闷的一声响。其他的……没听见。”
庄海想象得到齐爽受到突如其来的致命伤,闷声倒地的场面。
“什么时间?”
“差不多三点十分。”
“那前后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吗?”
“胖婶家?”
“802。”
“802?”聂甄显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说,“听不到吧,那么远。”
二次取证依然没能拿到目击凶犯进入和离开案发现场的证词,虽然一楼、三楼、四楼、五楼的住户在三点至四点间都曾窥看过门外,却没人看到凶犯。庄海本来寄希望于对聂甄的走访,结果却令人失望。至于胖婶家,庄海下午就去过了。据热衷八卦的胖婶称,10号晚她很早就睡着了。“要是我醒着,肯定会看到凶手的。我的耳朵最灵光了。怎么就睡着了呢?大概是太累了,好几天没睡着觉,就是老虎也得有打盹的时候吧。”胖婶毫无逻辑地感慨。
5
尸解结果与左鼎的现场判断一致,被害人死于颈总动脉破裂,无其他外伤。
亲子鉴定证实死者为齐爽无疑。现场没有除死者之外的其他人的血迹。酸奶盒口部检出的DNA为死者所有。实验证实了部分前期推理,也检出部分跟预计不同的结果。
欧阳楠说:“依照我们的推理,死者是在为凶犯开门后遇害的。死者被害前喝过酸奶,有过室内活动,而现场的灯却是灭着的,显然是凶犯所为,目的无非是想延迟死者被发现的时间。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在照明开关上提取到凶犯的DNA。凶犯很谨慎。”
左鼎说:“可以肯定,齐爽到杨又红家另有目的。根据702住户聂甄提供的证词,齐爽从进门到遇害时间间隔只有十来分钟,说明凶犯对齐爽的行踪是熟悉的。”
欧阳楠接口道:“而且这种熟悉是齐爽造成的。她非但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反而过度渲染制造恐怖气氛。”
左鼎说:“没错。只不过,她绝想不到凶犯会借助这个便利对她实施谋杀。”
“齐爽对凶犯构成了严重威胁。绝对!”欧阳楠问庄海,“齐爽的个人情况怎么样?”
“去过齐爽家了,她跟父母同住,没有男朋友,人际关系不错,工作状况也不错。”
欧阳楠又问:“她和杨又红之间的关系呢?”
庄海说:“发小兼中学同学。跟你推测的一样,两人十分要好,拿现在的话说叫闺蜜。父母同在粉条厂工作。杨又红的母亲去世早,杨又红跟继母母子水火不容,基本上寄宿在齐爽家。2002年两人同时高考落榜。齐爽在父母安排下进了粉条厂。杨又红四处打工,后参加了乾隆酒店的招工培训。酒店开业后,杨又红劝说齐爽也进了酒店。一年前,杨又红因为多次配餐出错遭客人投诉被酒店辞退。”
左鼎问:“杨又红被辞退后做什么工作?”
“没查到。”庄海摇头,补充说,“小区居民有说是三陪的,因为杨又红神出鬼没,晚上经常有男人来找。每次有男人来都打架,闹得四邻不安。”
欧阳楠说:“那就怪了,现场提取的物证并未反映出人员杂乱的情况。”
庄海说:“对。我跟辖区刑警队碰过头,他们当初进行勘查时也没发现通常卖淫嫖娼场所的痕迹特征。还有就是,齐爽在杨又红死后肯定对房间进行过打扫,因为床单、枕套和当初都不一样了。”
欧阳楠说:“这等同于人为破坏物证链。直觉告诉我,齐爽的死跟杨又红的死之间有联系。不只是直觉,齐爽出现的时间、方式都具有提示意义。”
左鼎说:“的确如此。也许,杨又红死于自杀的论断太过草率了。一个被酒店辞退的女服务员,没关系、没学历,怎么会在一年之内积攒出买房子的钱?何况杨又红还吸毒。我推测,杨又红当年多次出现工作疏漏,跟她染上毒瘾有直接关系。”
“这么看来,杨又红购房的资金来源绝对可疑。吸毒,同时还能短期发家……”欧阳楠思忖着喃喃自语,眼光一闪说,“除非……”
左鼎和庄海也同时想到了。
左鼎说:“当务之急,应该重新调查杨又红的死因。跟杨又红接触的那些男人是首要的怀疑对象。”
欧阳楠说:“再问问辖区刑警队,手上有没有当初未送检的检材。但愿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欧阳楠又对左鼎说,“老庄侦查他的,咱们再去趟现场怎么样?”
左鼎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有此意。”
6
对面女孩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充盈严谨、智慧、敏锐,仿佛两枚珠贝。有这种光彩的女孩不多了,物欲、情欲俘获了太多眼球,经欲望浸泡,时时透出犀利的野性光芒,刺眼却不动人。
聂甄想着,避开了欧阳楠的目光,捋捋头发说:“是的。我搬进来没两天,楼上的女人就跳楼自杀了。别的……不清楚。”
欧阳楠则在顷刻间捕获了聂甄眼睛里的欲言又止。聂甄逃避对视的表现,进一步透露了她有所隐瞒的心态。
“细微线索可能会对警方破获案件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也许,疑问来自我们的直觉,又也许,是死者冥冥中遗留的讯息。当她无力抗争死亡的时刻,除了接受,有没有可能以仅存的方式诉求冤屈呢?她是否选对了人呢?”欧阳楠巧用了唯心的理念,有些情况,借助一些玄奥的神力比刻板的说教更能触动心藏隐秘的人。
“我……”聂甄咬咬嘴唇,终于艰难地说,“其实……那晚我看到她坠楼了。”
欧阳楠轻声问:“什么时间?你当时在哪儿?”
“凌晨三点,在阳台。我睡不着。她突然掉了下来。”
“看到其他人吗?我是说楼上。”
“我……说不好。只觉得……有些暗。仔细看,又没什么。”
欧阳楠知道,聂甄这一刻的犹疑并非蓄意隐瞒,而是没把握。虽然没能将疑点坐实,却也擦亮几星火花。
“我只看到她,仰面摔了下去。”
“仰面?”
“是的。”
“没记错?”
“肯定没有。闭着眼睛,睡着了似的,我一直盯着她。她的脸越来越远。”
直到此刻,一旁的左鼎才小心地问:“之前确实没听到一点儿声响?”
聂甄很笃定地说:“没有。静极了。”
左鼎和欧阳楠小声交谈了一会儿。欧阳楠离开了聂甄的家。两分钟后,楼道里传来喀喀喀的脚步声。聂甄惊愕不已。左鼎从猫眼向外观察。之后他示意聂甄注意门外的动静,时而在门口,时而在客厅,时而在卧室。
直到欧阳楠再次进门,左鼎才问聂甄:“刚刚都听到什么吗?”
“胖婶家的门开关过两次。”
欧阳楠和左鼎向聂甄表示了谢意,告辞出来,直接上楼进入802进行二次勘查。
与此同时,庄海从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中发现了可疑目标,结果出人意料,反复核查所谓很多男人纯属讹传,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而且,和杨又红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按图索骥,庄海带杜班找到了目标人物的家。
“你是赖大荣?”庄海问。
门内的男人光着膀子,打着哈欠,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搔抓,斜睨着三角眼说:“老子不认识你。你谁啊?”
庄海亮明身份,赖大荣一扑棱脑袋,磕巴着说:“我没……干坏事,警察找我干吗?”
“警察?警察来干啥?”急速的咆哮声后,闪出一个壮硕的女人,斜着与赖大荣如出一辙的三角眼,连珠炮似的说,“我儿子怎么了?他可是善良孩子,一不偷二不抢。”
庄海说:“我们是想了解一些杨又红的情况。”
这时,房内传出剧烈的咳嗽声。“谁找小红?小红怎么了?快让他进来。”
“没事!睡你的吧!”女人没好气地甩脸呵斥。
“还是进去谈吧。”庄海说着跨进门,并寻声走进阴暗的小屋。
墙体污浊,大块墙皮或剥脱或翻翘。浓重的尿骚味充斥狭小空间。躺在床上的男人瘦削、衰弱。干枯的头发像覆了霜。
眼前的一幕,让行将出口的话卡在了庄海的喉咙里。
“靠。”弄清了庄海的来意,赖大荣变得飞扬跋扈起来,冲男人喊道,“想知道那死丫头怎么样啊?告诉你,她死了。听明白了吗?死了。”
“你……你说……”
赖大荣粗暴地打断男人。“对!我说的。都已经烧成灰了。”
男人气得浑身哆嗦,干涸的眼睛突然冒出泪来。
“哎呦。不告诉你还不是想让你多活两天。你闺女自己寻死,谁能拦得住。知道也好,知道就清净了。她跳楼了,到阴间找亲娘去了。她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可没惦记过你。”
庄海内心突然升腾起悲凉,为床上的男人,为说不大清的感觉。
“如果需要法律援助,我可以帮你联系。”庄海说。
“哎!警官你啥意思?好像我们虐待他似的。再好的家也难保没有锅边碰碗沿的时候。”女人又转脸对男人说,“你觉得委屈尽管找律师,咱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行了。废话那么多。”看到庄海脸色凝重,赖大荣阻止了女人的唠叨,搓着鼻子对庄海说,“那死丫头早跟我们断绝关系了。要不是警察找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儿。她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丧葬费还是我们出的呢。”
“你在撒谎。”
赖大荣躲闪着庄海的目光,抵赖说:“没……没啊。”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跟杨又红有频繁接触。也许,换个地方说话,你的记性会好一些。”
“别……别。是是。我承认我是找过杨又红。你也看到了,老家伙的病得治吧?治病得要钱吧?杨又红是老家伙的亲闺女,她不出钱谁出?我就去找她要钱了。”
“这个月3号凌晨你在哪儿?”
“你说死丫头跳楼那天?我跟俩哥们儿在……在云南呢。6月29号走的,4号回来的。有车票的。”赖大荣跑进另一个房间,翻腾一阵,拿出皱巴巴的火车票。“呶。上头有名字。”
庄海接过车票看了看,问:“住在哪儿?”
“顺……顺达旅社。小旅社。便宜。”
7
赖大荣非但从里到外透着匪气,而且言语闪烁,证据核实是必要的。
云南警方反馈回来的信息着实令庄海吃惊。杨又红死亡当天,赖大荣人在云南不假——有住宿信息为据,监控录像也显示了2号晚23时赖大荣返回旅社的影像——但同时,他也是云南警方正在调查的一起贩毒案的嫌疑人之一。对于云南警方来说,赖大荣去向的暴露,加快了缉拿疑犯的速度,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次见面,询问变成了讯问。赖大荣样子嚣张。
“你们脑子有问题?杨又红自己跳的楼,关老子屁事。”
“嚣张什么!你以为你不在现场就脱得了干系?杨又红是怎么染上的毒瘾?”
听到庄海的质问,赖大荣鬼祟地争辩道:“什……什么毒瘾?”
“啪!”庄海甩到赖大荣面前几张照片,正是他在云南与上家接头的证据。
赖大荣脸色煞白。东窗事发意味着什么,做毒贩的心知肚明。事实摆在眼前,后果不言而喻,赖大荣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对贩毒的罪行供认不讳。
等他交代完,庄海问:“杨又红吸毒是怎么回事?”
赖大荣舔舔嘴唇说:“我拉杨又红入的伙儿。干这行当下家必须可靠,好歹老东西攥在我们手里,不怕她不听话。还有就是想借用那死丫头在乾隆酒店的便利条件。你们大概不知道,乾隆的地下歌厅是散户的交易地,死丫头是乾隆的服务员,去地下歌厅卖货不招眼。为防她做事不卖力,我就想方设法让她吸上了。人只要染上这个,你让她怎么着她就怎么着。谁知她越吸越凶,正常班都上不了,被开了。我就把手底下的两个点交给她负责。死丫头贪心,货拿走不少,不回钱。没办法,我只好时不时上门替她紧紧皮子。揍一顿老实几天。该说的我都说了,她跳楼可真跟我没关系。你们警察也说了,她是因为吸毒出现了幻觉,才自己跳下楼的。”
“齐爽你认识吗?”
“知道。不算认识。她知道了杨又红吸毒的事找过我,求我放过杨又红。死丫头跳楼后,她又来了,非说是我杀的杨又红。小丫头片子,拎不清自己的分量。我懒得跟她废话,俩嘴巴抽走了。”
“这么说杨又红的事齐爽全知道?”
“是吧。想当年两人就好得穿一条裤子。杨又红有事不跟老东西讲,也会跟那丫头片子讲。”
“杨又红跟人有过节吗?”
“保不齐。吸毒的毒瘾上来都他妈能变成畜生,跟亲爹娘都敢动刀。再说杨又红也不是没干过蒙人的事。有次死丫头拿面粉充白面儿,让人打过。”
“谁打的?”
“叫什么贼大眼的。那晚我正好去收钱,门半开着,我进去就听她骂又滚上来干吗?死贼大眼,只配吸面粉。我进卫生间一看,死丫头正用冷毛巾敷脸呢。”
8
来了,那层月光,迷蒙幽寂,仿佛恶神布降的青色面纱,覆盖在脸上,宣布可怕意旨。
喀,喀,喀……恐怖足音乍然敲响楼廊。
聂甄翻身而起,想都没顾上想,风似的刮到门口。
是她,“白衣鬼”,同样的乌黑长发,同样的白色裙子,同样的鬼锤鞋跟,飘过猫眼,飘上八楼。
聂甄靠在门上,惊惧地攥紧睡衣的领口。
“吱嘎”,开门声,轻微得像一只猫挤进门缝。
聂甄再次透过猫眼窥看。黑暗!只有黑暗!声音轻微得不足以惊动楼道里的声控灯。
胖婶出来了吗?还是仅仅从门缝嗅取鬼的味道?又或者……
“哐当”!巨大的撞击声吓了聂甄一跳,她来不及辨明情况,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八楼狂奔下来。紧接着,是“警察!别动!”的断喝。声控灯刷地亮了。猫眼内,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牢牢摁在胖婶家的门上。
聂甄惊愕地打开了房门,不只是聂甄,楼下传来众多开门的声音,脚步声纷沓而至。整个单元的人几乎都云集在六楼七楼之间的楼梯拐弯处。
“白衣鬼”喀喀喀地从八楼走了下来,众人先是一惊,随即便平静下来。那姣好清秀的面容不可能属于厉鬼。聂甄吃惊地发现,“白衣鬼”正是之前找过她的欧阳楠,她身后,站着左鼎。更令聂甄和众人吃惊的是,被庄海摁在门上的人居然是牛眼。
胖婶快要将门板捶散架了。“谁堵着门?起开!快起开!一平爸!死东西,去哪儿了?”胖婶咆哮着。
庄海拎开牛眼,胖婶挤了出来,瞪着茫然的眼睛,失声叫道:“一平爸……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牛眼蜷缩得像醉虾。
“他就是杀害杨又红及所谓‘白衣鬼’齐爽的真凶。”
“不可能。不可能的。”胖婶边喊边捶打牛眼,哭喊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欧阳楠上前拉开了胖婶,清清嗓子说:“我们一度奇怪为什么案发当晚多名目击证人无一目睹凶犯,尽管凶犯可以放轻脚步,避免声控灯的照明,却没理由躲过小区的摄像头,但假如凶犯就住在楼内,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胖婶争辩道:“可他为啥要杀人?”
庄海说:“牛眼吸毒,一直从杨又红手里买货。由于杨又红货中掺假,两人起了纠纷,牛眼还出手打了杨又红。本月3号凌晨,牛眼犯了毒瘾,实在熬不住,半夜潜入杨又红家。牛眼有这个能力,多年的锁匠手艺,可以帮他神不知鬼不觉进出所有门户。当时,杨又红恰好吸毒至昏睡状态,牛眼趁机将杨又红抱至阳台,扔了下去,并偷走了杨又红藏在家里的货。”
欧阳楠说:“我们在杨又红家找到了她存放毒品的工艺花瓶,上面有疑犯的指纹和DNA。牛眼很小心,两次作案都戴着手套。但是,毒瘾发作让他出现了纰漏,他在尝食毒品时摘掉了手套。还有,阳台的栏杆上检测到微量血迹,应该是凶犯扔杨又红下楼时划伤留下的。”
庄海说:“齐爽在得知杨又红坠楼身亡的消息后,感觉事有蹊跷。她首先找了第一个怀疑目标,发现判断错误后翻看了杨又红的客户名单。名单我们已经在齐爽家找到了。经过几天追查,齐爽怀疑杨又红的死可能跟牛眼有关,为了印证这一猜测,齐爽决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她要敲山震虎。于是,‘白衣鬼’出现了。让齐爽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她逼近真相的时候,死亡也正一步步逼近她。11号凌晨三点,齐爽再次以鬼的身份来到802,而此时的牛眼,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
胖婶说:“不可能。3号和11号,死酒鬼在家,我能作证。”
左鼎说:“你不能,因为2号你去了你女儿家,3号早晨才回来。10号晚,你则完全睡迷了。估计不错的话,牛眼在你吃的或喝的某样东西里下了药。而聂甄当日听到了你家的开门声。”
“是这样吗?说话啊,是不是真的?难道……是那碗鸡汤?”胖婶再次冲过去捶打牛眼。牛眼的脖子缩得越发短了。
“他不会吸毒的。真的。他就是爱喝酒,才整天昏沉沉的。他……”胖婶可怜兮兮地叨念。
欧阳楠说:“这个不难查证,验验血就知道了。”
“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先前猥琐的牛眼突然间浑身痉挛,急速地说,“是我杀了杨又红和齐爽。你们想知道更多细节吗?我可以说。只要,只要……”牛眼抽搐得愈发厉害,“只要,你们给我药,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胖婶哇地哭起来。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