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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绿彩

2014-05-31田韬

北京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娥珠子

夏末,睡梦中的宋珠子被亮丽的阳光唤醒,一夜没睡好,亮光儿刺了眼,再无睡意,打电话叫大玉儿过来。淘到这件好东西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大玉儿。

宋珠子身形枯瘦,含胸,一脸逊色,见谁都跟欠谁似的,站定了,就是一根风干的苦瓜条。他做的是古玩生意,家里堆满旧货,家,也是进货出货的仓库。灰布窗帘,蓝花床单,几件老式褪色的家具挤挤插插,所有物件,甭管有气儿的没气儿的,都充斥着岁月的沧桑。只有大玉儿来了,生命的活力才会骤然升腾。

往常,见大玉儿的欲望,是沐浴在春风细雨中的甜美。两人相好,走动频繁且肆无忌惮。年过半百,什么都看开了,独身,了无牵挂,房门一锁,整个世界就缩成了方块,他是这个方块的天王老子,称王称霸,横糟竖反……也就是一阵子,等大玉儿一走,屋里又变得凄苦冷清,三伏天照样起鸡皮疙瘩。有了这样的阅历,宋珠子越发觉得孤独难耐,岁月历久,更加深了“光棍儿好苦”的体会。

大玉儿细皮嫩肉不难看,尽管徐娘半老,依旧让宋珠子倾心爱慕。宋珠子作过衡量,无论长相、学识、家境,他与大玉儿都不在一个层次,能得到大玉儿的垂爱,是情意,更是他宋珠子的造化,自诩的贱命多了珍贵之处。

跟着宋珠子时间长了,大玉儿对古玩也有了一知半解,说到底,就是玩。接到宋珠子的电话,心想,让我帮着掌眼,由头罢了,瞒谁?随即冲澡,坐在梳妆台前捯饬。镜子里的圆脸浑如满月,左顾右盼涂胭脂抹粉。细碎的皱纹糊弄浅淡了,捧着乳白色的汁液润发,拧着镀金的唇膏擦口红,自觉风韵犹存,不然,宋珠子怎会这般痴心?想着就美不滋儿的。出门的时候推开儿子的房门,儿子还蜷在被窝里,无意打扰儿子,只是轻声说了声,看宝贝去了,中午自己去外边吃拉面吧。

小崽子还在做梦,大约梦到的都是美玉、官窑,听说有宝贝,浑身一激灵,两只大眼咕噜一声弹开,闪出光来,翻身下地,跟着妈出门,为着来宋大爷家长见识。

大玉儿的儿子小名小崽子,正在进修文博专业。文物鉴定是个时髦行业,老话讲“识古不穷”!眼力就是花不完的钱,一夜暴富就有了期许的资格。手艺学来,如同把命运攥在手心里的神咒,点石成金,梦想成真,很契合当代人对财富的认知。宋珠子是行里人,顺理成章成了小崽子的课外指导。

敲开厚厚的防盗门,等母子俩进来,宋珠子随手把门锁严实了。声色欢悦地说道,小崽儿,算你小子有眼福。转身把蓝花床单摩挲平,铺开一块二尺见方的紫红平绒布,趿拉着拖鞋从柜子里抱出一个锦盒来,轻轻地放到平绒布上,打开锦盒,捧出宝物,一系列动作,轻柔得如捧着月窠里的孩子。宋珠子站定,伸手说道,上眼吧二位,就是到了故宫博物院,未必能见到这么稀贵的造像。

宋珠子说话的声音不高,难以抑制的兴奋溢于言表,这情形让大玉儿备感陌生。宋珠子腰里有多厚,她没问过,宋珠子从小自卑、忍辱,甚至有些猥琐,往日的状态深深刻在大玉儿的脑子里。也因为这状态,多少次牵动过大玉儿心神,生出过多少怜悯,即使多年后再次見到宋珠子,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的还是孤苦悲凉。转眼间的事儿,眼面前换了个人,气昂昂地炫耀,家雀就要凤凰的昭示,仿佛要成精了!是这尊造像带来的吗?床上摆放的哪里是造像,明明成摞的钞票,圈里圈外名声远播,世人仰视,道不尽的风光尊贵。宋珠子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洋溢出来的幸福感,令大玉儿窒息。

小崽子专心鉴赏着造像。

大玉儿知道儿子的脾气,抽冷子迷上一件事儿,会一猛子扎进去,不管不顾,任谁也劝不住。现在的孩子,风一阵雨一阵,比六月天变得都快。起初玩乐队,后来打电玩……一夜之间,吵吵着要学文物鉴定。大人只能随着他转,陪伴着找学校,见老师,一切都是小崽子爸爸操持的。花了多少钱她不问,如同先生库里有多少真金白银她没问过,知道得越少心里就越干净。小崽子选的都是名家授课,据说摆弄的任何一件实物,够得上普通人的家当,学费能少得了吗?好在毕业后有个证儿,两口子对培养孩子有准星,甭管你学什么,有个证儿,这辈子父母没耽误你,齐活。

小崽子看造像的时候,宋珠子的眼球骨溜溜闪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小崽子的手。得到一件宝贝不易,大玉儿明白宋珠子的心思,此时间除了宝贝,他眼里没别的了。分开多年后,两人邂逅相见,立即欢爱得风生水起,拦不住真心的好。你情我愿,如鱼得水。大玉儿自忖她跟谁更像夫妻,找不出答案,几次给宋珠子介绍对象,都被宋珠子不由分说地拦了。这让大玉儿在两个男人中间越发摆不平,逢到与宋珠子一起,只是尽力奉迎。

今天,自己精心打扮缺少喝彩,正眼注视也没有,不觉暗骂,这会儿,自己竟然比不上一个老旧瓷人。静下心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女人跑不了,宝物难觅得,宽了心,放下身架,拉过马扎儿坐下来,一起欣赏这件宝物。

床上摆放的是一尊磁州窑红绿彩观音造像,整个造像高不盈尺,日光映衬下,越发显得釉水温润,包浆肥厚。菩萨手中的宝瓶色如牙黄,瓶中插有翠绿杨枝,似在随风摇曳;高挽发髻,青丝细顺,衣领裙带绘有红色花纹,衣着褶皱自然流畅,尤其是开脸,雍容安泰,两唇微合饱含着对世人的无限悲悯。这样的造像,即便是外行,也能看出工匠的高超手艺。见到宝物,大玉儿不由得安静下来,是对菩萨的虔诚还是宝物灵性的感召,说不清。那一瞬间,大玉儿心如止水,两手问心,生出对菩萨的万千敬仰。

她定神看了一眼宋珠子,见他两眼通红,想是夜里也没得安稳,对菩萨大慈大悲的感念刻骨铭心,磕了几百个响头也说不定。她同情宋珠子,想说几句贴心的话,无奈小崽子在身边,忍了。小崽子跟来,宋珠子没反感,反而认真询问小崽子的学习情况,告诉他哪位老师授课要仔细听,那是位真正的行家,尤其是老窑瓷器颇有心得。哪位是棒槌,玩玉器还凑合,书画常给人瞎马骑……句句都说在裉节(关键)上。

神采飞扬的宋珠子见娘儿俩如同见到了知音,得意地讲起请到宝物的过程,不住地说,缘分,记住了,是你的,早晚会落到你手里,古玩行讲缘分,实情,不能不信缘分。

老物件表面有一层说不出的光亮,尤其是传世品,更是这样。

宋珠子说这话时,大玉儿也听进去了。

这是多少年人间烟火留下的痕迹,可这也要看场合,鬼市上,手电光打上去,多好的眼力也会打折扣,怎么办?上手哇!手头、釉水表面给人的触感,判断新老得靠多年的历练。老物件表面滑如凝脂,常说那种感觉像是抚摸着小孩的屁股。小崽子嬉笑着摸摸自己的屁股。宋珠子嘿嘿儿地笑,你的还凑合,要摸我的可就瞎了。大玉儿呸声骂道,爷儿俩没正经。

宋珠子是老光棍,压根儿没带过孩子,别人孩子的屁股难得摸,体会何来?玉儿长得白净丰腴,肌肤滑如凝脂,在宋珠子的脑海里,宝物表面的华润指的就是大玉儿的肌肤。两人相好的时间比小崽子的岁数都大,两手在大玉儿的身上摸索,滋润、光滑,还在少妇时,用点力就能掐出油水来,这样的体会当然只能盘桓在心里。他瞄了大玉兒身上一眼,大玉儿的脸红了。宋珠子连忙转脸对小崽子说,黑灯瞎火的时候,但凡遇到这样的东西,别撒手。

宋珠子讲起淘宝的心得,话密,如同上了弦。小崽子爱听宋珠子白话,常对妈妈说,宋大爷是真正的专家,说的是实战经验,若不是您跟宋大爷有交情,没人会这么掰着手指头教你。还说,老师说的是菜谱,宋大爷上来的是一盘菜,色香味俱全。大玉儿听了,就说孩子越来越懂事儿了。

偶尔家里男人问起,大玉儿就说,去宋大爷家上课了。硬气,合乎情理,即使小崽子不跟去也有得说,给老师上供去了。她那位没早没晚地搞事业,有人给娘儿俩解闷,挺好。给小崽子上课时,大玉儿也跟在一边听,捎带手学了不少东西。

一阵彩铃声让几人打了个激灵: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手机的声音刺耳,宋珠子抄起电话,脸色就沉了下来,说道,您就别费心了,造像?早匀出去了。搁着?干吗!我怕贼惦记!回见吧您呐!说完就撂了。

大玉儿见宋珠子语气不对,问道,传得还挺快?

宋珠子说,冤家路窄,黑三贼上了,要不怎么把你叫来呢。

黑三比宋珠子大几岁,姓黑,长得也黑,小时候憋坏,给男孩子后背画个王八,在女同学书包里放只土鳖,没边儿的疯玩儿,告状的三天两头堵着家门。黑家护犊子,反而编派了对方许多不是。街坊们便捡了省心,嘱咐孩子,那就是摊臭狗屎,躲远点。黑三没了玩伴,又少了大人们的管束,觉得无聊,上课的时候趴在课桌上,笔尖朝下在桌面上戳,立不住,于是再戳。反反复复,日复一日,毕业的时候,削出来的铅笔装了一尿盆,成绩单上却是一片阔野。那年月知识不值钱,招工的来到学校,见他一身力气,搞搬运是块好材料,于是,黑三摇身一变,加入了搬运工人的行列。运输公司慢慢实现了机械化,黑三跟形势学会了开车,而且技术一流。传言他的眼神极为好使,别人看五百米,他能看出五里地,他饶处吹嘘,童子功,懂吗?蚊子打眼前过,我都能分出公母来,你以为呢。

宋珠子与黑三见面就掐,从小的宿怨。宋珠子一小没了娘,爸爸病在床上整天嘿儿喽带喘,宋珠子能到杂货铺打酱油的时候,就要学着买菜、做饭、拾掇屋子,伺候老家儿的吃喝拉撒。小花小草的年龄,宋珠子一身脏兮兮的像个小叫花子,日子过得十分业障。大玉儿跟宋珠子住在一个大杂院,大人见孩子可怜,时常做点差样的,就让大玉儿端过去,爷儿俩捧着饭菜自是千恩万谢,对懂事的大玉儿更是心存感激。宋珠子话不多,滴水之恩比天大。宋珠子比大玉儿大几岁,在街上常护着大玉儿,算是对大玉儿家的报答。等明白男女之事的时候,宋珠子对大玉儿有了相惜之心,夜不能寐,生出诸多倾慕。宋珠子的爸爸心里也明镜似的,几次想过去跟大人张嘴,看着自家黑屋子冷炕,破箱子翻了底儿,也没找出一件能拿出手的玩意儿。没人的时候常对儿子摆摆手,说,白混了一辈子,过手的玩意儿多了,愣是没给自己留一件儿,寒碜呢!说着眼圈湿涩,道不尽悔恨悲凉。

黑三家就在隔壁儿,一家子没人拿宋珠子当事,黑三更是看不得他跟大玉儿好。到了婚娶的年龄,先下手为强,带着烟酒糖茶托人提亲。

大玉儿家不喜欢黑三,更不宾服黑三家的人性。介绍人听出话冷,拦不住嘴欠,随口说,黑三家殷实,以后柴米油盐的过日子,宋家,那是没比的。这话传到宋珠子的耳朵里,冷了心,不久就搬出了宽胡同。

大玉儿是宽胡同的美人,大玉儿听到过议论,从陌生人燎火的目光中也有觉察,有了美人的判断,心就高了,哪里就看上黑三?自然,当时也没把心许给宋珠子,这是实情,只是在宋珠子执意换房走了以后,才觉着头顶上少了一片遮阴的云彩。

黑三家开过大车店,门洞宽大敞亮,是孩子们聚集戏耍的去处。宋珠子来时,黑三张嘴就骂,你爸爸都娄了,不家待着,成心招人是不是?宋珠子瑟缩着走了,大玉儿见宋珠子受了委屈,也就不玩了。孩子们见了,就喊,宋珠子,你媳妇找你去喽!门洞里又是一番欢笑吵嚷。

黑三逞能,抓起大玉儿玩的羊拐丢进护城河里。护城河就在宽胡同街外,几步就到了,于是,黑三常拿护城河撒气。那时候孩子们没玩意儿,几只羊拐当宝贝,大玉儿在河沿儿哭闹了阵子,宋珠子劝不住,就跳到河里捞。护城河的水不深,却很脏,找到几个羊拐后,已弄得浑身湿臭……

如今宽胡同原址起了高楼,护城河早已成了马路,儿时的记忆也变得七零八落。说起宽胡同的往事,大玉儿常念想起宋珠子,童年,不能没有宋珠子,没有宽胡同里的宋珠子,宽胡同也没多大意思了。

大玉儿结婚后,新家离着潘家园不远,为了解闷,偶尔逛跳蚤市场,在铜壶、铜盆、线板、熨铁、水银斑驳的镜子这些陈年旧货中,翻动过往的许多记忆。

那天是星期日,一早儿,大玉儿在跳蚤市场里踅摸了阵子,没看上眼的。正觉得无聊,一个摊上闪过一串红色的珠子,蹲下来,戴到玉腕上试试,藕白的手腕上挂上一串柿色的熟樱桃,越发觉得珠子可爱。起了买的念头,抬头问价儿,发现面前的老爷们儿两眼发直,大玉儿叫出声来,宋珠子!不知怎么,眼里就冒出泪来。宋珠子一边安慰,一边把珠串戴在大玉儿的手腕上,随即收了摊,寻个僻静处两人相拥感叹,那一番情景自不必说。

提到黑三,两人心里都是恹恹的,黑三称不上是拆散他们姻缘的罪魁,刺激的是宋珠子改变经济状况的决心。这个心情,大玉儿未必全明白,或许她只是隐隐觉得,宋珠子辞职、到跳蚤市场淘宝、摆摊,鬼市上跟在行家屁股后边偷艺(这都是宋珠子向她叙述的),重要的是至今未能成家,她,占有重要成分。

穷,是宋珠子挥之不去的伤痛。人一旦认定某个地方裂开了伤口,触到这个伤口的任何细节,都会引动他浑身战栗。没能娶了大玉儿是因为穷;看着别人吃牛奶冰棍、喝北冰洋汽水、穿卡其布衣服、踩着高靿球鞋在操场跑圈。自己不行,挂在书包上的水碗儿是街坊使剩下的;穿的是爸爸的旧裤子,稍微用力就会露腚出丑;黑布鞋打了前后掌,挡不住脚趾头往外钻……都是穷闹的。穷,如同一根从头顶穿过尾巴骨的钢针,经过的每一个关节,都深深刺痛敏感的神经。

上辈子穷他管不了,这辈子不能再穷,政策活泛了,再穷那就是白活一世。尤其在父亲去世后,身上更是少了羁绊,为了寻找摆脱贫穷的机会,他两眼冒蓝光,狼似的,他觊觎过服装摊,也打算开饭馆,苦于连本钱都凑不出来,心里挣扎了一阵子……

人的运程不是直线冲刺,更像折返跑,已经当了工人的宋珠子,神差鬼使,又弯到父亲的老路上。一次刚开支,手里攥着几十块钱在跳蚤市场逛,花了二十块钱撮堆儿买了些东西。二十块钱是半月的工资呢,他想了,即便交了“学费”(错买了东西),这一个月省着点,也不至于没饭吃。天亮后,他铺块包袱皮就摆上刚淘来的物件,有卖的就有买的,没多大工夫,有颗珠子被人看上了。宋珠子对珠子认识不深,更不知道该开个什么价,就说,您是行家,看着给吧,合适呢,珠子就归您了。那人给了六十,他不知道是不是卖漏了,貌似内行地说了句,朋友价儿,以后记着照顾我的摊啊。卖主问,怎么称呼您?他随口答道,贱姓宋,打听宋珠子,行里人都知道!

在当时,这话出奇地荒唐,他偶尔摆摆摊,跳蚤市场除了驱赶他们的警察,熟人没几个,谁会知道有个宋珠子呢?没想到这话顺嘴一说,时间长了,宋珠子的大号真就叫起来了。他记得爸爸说过一句话,绰号就是财,别怕丑,越丑越吃香,那是财神爷捧你呢。他认定这绰号是财神爷给的,还认定,他该吃这一行,是传承,也是时代赋予的机会,百年不遇的良机。也许就是因为那颗六十块钱的珠子,他辞职了。

也有人说,宋珠子的大号是指宋珠子的爸爸,现在的宋珠子充其量是小宋珠子,他没老宋珠子的本事,也没老宋珠子的运气。传说,老宋珠子兜里有过钱,在没名号的时候,到一个大宅门收老货,拿出几件东西不上眼,起身要走,猛然间看到院里有一对铜鹤,冷眼一端详,问本家这东西是否卖。本家说,卖呀,这不正等着收碎铜烂铁的呢。老宋珠子说,我费事代劳了吧,您约约,不会比他们给的少。

老宋珠子搬着两只铜鹤出门,找背人的地方抠出两只鹤眼上的宝石,在一家古玩店,以高出黄铜几倍的价格把鹤卖了。店老板不含糊,说,怎么着,不能都是瞎眼吧?宋珠子嘿嘿儿一笑,什么事儿也瞒不住您,就两颗蓝宝,正宗印度货。合适我就让给您一颗。就这一颗蓝宝石,老宋珠子吃喝嫖赌美了两年,也作下了嘿儿喽带喘的病。解放后,卖珠子,治病、娶媳妇,到死这病也没好利索。老话说到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老宋珠子两样都不沾。

再次见黑三也是在鬼市上,他正反复看着一块青花盘子,问价。宋珠子觉得还有得商量,撂下,准备抻卖主一把。谁知道刚撒手,背后就有人捡起说,我要了。瞬间,他与黑三有个对视,黑三悄声对身边的人说,跟着他,他爸爸是敲小鼓的,只要他一撒手,照拿就是了。满是挑衅的意味。

鬼市上有黑三在,宋珠子很难买到俏货,撮堆儿,好歹全要了,这招是冲卖家也是冲黑三,不得罪你,也犯不上教会你。宋珠子使的是老辈子的手段,没过时。

宋珠子进古玩行源于鬼市,生出许多是非闲气也因为鬼市,宋珠子跟鬼市有不解之缘。

鬼市是什么样的市场?说法不一,有人说起于明清,盛于民初,原因跟滿清没落,八旗子弟变卖祖宗的家业有关。趁着夜色,落魄贵族在鬼市变卖家当、古玩字画,祖辈珍藏并不鲜见;盗贼出手偷盗来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变现,这些都造就了鬼市的兴旺,使得鬼市充满神秘和无尽诱惑。文化人的说法不能全信,在宋珠子看来,鬼市不过是一种带有赌性的交易方式罢了。黑灯瞎火,无拘无束,什么能卖不能卖的,只要不是犯忌的物件,全能混进鬼市。传说潘家园初期,大车小辆来过一批库底子,不少是动荡年月的遗存,找不着主了,又不好丢弃,倒垃圾似的涌进了鬼市,行家发了财,同时也培育出现代的许多古玩名家。不论怎么说,鬼市上,不能单凭眼力淘宝,眼力加运气才会有所成就。逛鬼市的人多,交易量大,场面热闹。现如今潘家园逢双休日,凌晨四点半开门,大门一开,黑压压的人群排山倒海往院里涌,那场面,绝对称得上震撼。这些年,都说再想淘到好东西难了,逛鬼市的人不这么想,鬼市绝在恍惚之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按中国的五行之说,黑,主水,主财,鬼市就该是这么个色儿。

那日鬼市上,宋珠子见到观音像,余光在四周瞄着,没急着下手,手电筒在这个摊位上转了周遭,凭经验,断定是乡里人进城卖货。他先问了几件盘碗,见有人过来,在那人猫腰的时候,他一把攥住了瓷造像,要多少钱?宋珠子轻声问。

两千,老的,我说了不算,你们都是行家,家里供的,实话……老乡还想说什么,宋珠子拦住了。

说故事是吧,卖货的没人说新的。河南人?宋珠子问。

老乡说,离着不远,过河就是了。

宋珠子立即想到了观台镇,他到过那地方,磁州窑的古窑址,至今老百姓的手里还存有老辈子流下来的物件。对上号了,就有了七分的把握。说,给你一千!不少了。

大哥,真心要,就添个路费吧,家里没难事儿,畜生才卖呢。老乡话语真诚。

宋珠子掏钱,说,得,再添二百,软卧都够了。

宋珠子说话的时候,东西一直没离手,不用回头,他就能感觉到身后几个人都等着他放手呢。东西一撂,哪怕说好了价儿,后边那主儿也敢添钱把东西拿走。现在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尤其是黑三一伙儿,在市面上玩流氓手段,生切,浑不讲理,野腔无调地喊叫,一个个生驴似的。宋珠子的身板单薄,自忖禁不住他们尥蹶子,索性放弃了打架的心思,由他们欺负过几回。以后长了记性,不放手,你横是不能生抢吧。

老乡回身拿报纸,伸手要给瓷造像打包。宋珠子接过报纸,说,还是自己来吧,自己包着踏实。一手递过一沓子钱让老乡自己数。

老乡说,十二张,恁再数数。宋珠子说,够就得了。把造像包严实了,小心掖到书包里,拉上拉链,这才打量身后的人。

真是想谁来谁,黑三嘿嘿儿一笑,宋哥,又能拿几个了吧。

宋珠子笑道,扯呢?你出个数,立马匀给你!

黑三没这本事,眼神儿跟眼力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他只知道宋珠子上手的东西错不了,可这里边的深浅,鬼市儿上逛荡了这么多年,还是摸不着底。见宋珠子喊号儿,只能嘿嘿儿地笑,勉强说,用得着兄弟的时候,言语声。

宋珠子也笑道,这话像老街坊说的,现在呢,我只想让你躲我远点。

宋珠子叫大玉儿过来,是想让小娥子帮忙出手,以免夜长梦多。

小娥子与大玉儿同父异母,二十多岁,面白如大玉儿,长得修长俏媚。姐儿俩这段时间没少光顾宋珠子的摊位,小娥子还透出话来,要为老板寻几件像样的老东西。宋珠子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尤其刚玩儿的时候,买来的便宜,卖得也不贵。摊贩,往好了说也是做古玩生意的商人,可商人跟商人不一样。宋珠子没资金,更没时间把玩宝物。多好的东西仅仅是过手,留不住,想起卖过的好东西,百爪挠心地难受。这就是命,宋珠子常这么开导自己。

资金限制了摊贩的想象空间,选择私下出手,或许出于无奈。熟人交易,许多事情做起来为了稳妥,这是古玩行多数人的交易方式。走拍卖的,尤其是大拍,多是大亨、大公司,下大本,撂上几年,等行市,捞大钱……宋珠子还没这道行,也不属于他的买卖观念。宋珠子不能等,压根儿也没作等的筹划。宋珠子的爸爸以前敲小鼓,收旧货,转脸出手,一家人张嘴等嚼谷呢不是。境遇与眼下的宋珠子相似,等大钱不如挣现钱,看的是眼面前的利,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有个摊,仿佛是老年间的攒儿,再好的东西见利就走,不留着。

听大玉儿说起过小娥子,双学位,眼下在一家公司做副总,老板是做古典家具的,对小娥子不错。

小娥子二十多岁,新派,有能力,工作后很快得到了老板的欣赏乃至依赖。老板姓黄,木匠出身。这年月真说不清哪块云彩下雨,黄老板最初收了几件老家具,积攒了一堆花梨紫檀的老料,原准备等个识货的买主,谁知道搁着的东西,价码会随风长,买来卖去,逐渐做大,成为红木圈的名人。小娥子跟着黄老板历练了几年,长了见识,积蓄了宽厚的人脉,古玩行梦寐以求的东西,小娥子谈笑间就得到了。每每说起,宋珠子常常唏嘘不已,说,女人的长相就是卖相,男人成事累折腰,女人,尤其是像小娥子这样的漂亮妞儿,扭扭屁股就搞定了。大玉儿听后,啐骂道,下辈子割了你那四两臭肉,凭你一身贱骨头,就算扭折了胯骨,宽胡同难不成还开出个琉璃厂?

宽胡同现如今连影儿都无处寻了,只是在两人的心里,那是一段溢美酸楚的流年。北京的胡同是怎么规划的,说不清,东西胡同中间,抽冷子隔出一个南北走向的豁口,窄的叫夹道,宽点的叫胡同,宽胡同。这宽胡同是两人有缘无分的代名词,不到情非得已,谁也不愿意吐出这地界儿。

提到宽胡同就是几天前的事儿,大玉儿去往宋珠子家的途中,还以为那话又勾起情火,有小崽子跟着,搅了局,担心会落宋珠子埋怨呢。

宋珠子的神色,似乎就没动与大玉儿亲热的心思,古玩行有规矩,在交易运作过程中,远离女色为的是不伤元气,宋珠子遵从这个规矩。这里边没有轻视妇女的意思,保持脑子的清醒,有所不为,佛教的律条,戒、定、慧,用在古玩交易中,照样适用,也表现出买卖人对财神爷的尊重。宋珠子坚守的是一种文化,古玩行的潜藏文化。

宋珠子遇见大玉儿之后,没断了把大玉儿约在家里。那时候大玉儿还是个美少妇,没有过生养,乳峰高挺,富于弹性的圆臀,光滑细腻的皮肤,处处撩拨着宋珠子的欲火。当她一件件脱掉衣衫,赤条条站在宋珠子面前的时候,宋珠子直觉得天旋地转,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起大玉儿,浑身不停地战栗,亲着、咬着,恨不能一口吞下这位美人……

有了如此經历,宋珠子发现生活原来是这般美妙,他正当盛年,眼前不时闪过大玉儿光滑的胴体,时不时会想起翻云覆雨的过程。夜深人静的时候,常睡不着,坐起来,翻弄书,听收音机,打开电视机直看到屏幕上雪花乱舞。躺下,耳边还是大玉儿的吟唱……等着、熬着,直到再次见到大玉儿……如饥似渴地缠绕让大玉儿浑身颤抖,宋珠子瘫软在床上,自语,没有你,我怎么活。

大玉儿享受着宋珠子给的爱,她从宋珠子的狂热中,猜想宋珠子早晚有一天会央求她离婚,甚至期望她放弃一切,到他的身边来。没有,至今宋珠子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猜想宋珠子在等着她开口,或者是怕她张口,大玉儿暗自揣测宋珠子的性格,如此的胡思乱想也许就是纠缠吧。

如此这般的心思,要说宋珠子一点没动过,那是蒙小孩子呢。但是自己眼前的境况跟人家没得比,哪儿还有开口的资格?恨自己一阵子,见不着又想,宋珠子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一次,两人平静下来后,宋珠子问大玉儿为什么没要孩子。大玉儿抿着嘴说,就他那能耐?哼!

宋珠子不解,您那位不是玩房地产的吗?这买卖 人可干不了。

我说的不是脑子,是那儿。

宋珠子顺着大玉儿的目光寻找,等见到自己那个宝贝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我说您怎么如狼似虎呢,原来是到这儿解乏来啦。说着,又把大玉儿搂在怀里。大玉儿推开他说,别没良心啊,人家真心对你,你倒拿别人取笑。

宋珠子听了,很是得意。

宋珠子自打要了大玉儿,常会想到大玉儿的家境,名车、豪宅、大把的银子,没一样是宋珠子能给的。夜晚蜷缩在被窝里,想到大玉儿给予的一切,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大玉儿。再想下去,越发自卑起来,不住地叹气。他不想让大玉儿看到自己无能,纠结了几年,还是没见到经济状况出现大起色。直到大玉儿说了那个“宝贝”,终于找到一剂挑起精气神的良药,怎么能不得意呢。

那个物件很难上得台面,但它标榜的是男人的尊严,是征服一切的基础,他行!那位富足的地产商,不行!男人呐,那儿不行就会捎色了,这就是上天安排的,不能好事儿全让他一个人占了。他得意,说,我知道你没忘了我,我宋珠子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恩德。说出来的话声音发颤,弄得大玉儿两眼湿漉漉的。此后,宋珠子越发喜欢听大玉儿唱赞歌,他怕歌声太大,又期待大玉儿真诚赞美,他要大玉儿知道,他不同于那个地产商,他给予的是另一种稀美。

春月,明丽的阳光,透过窗帘洒下斑斓的花影,两人浓情蜜意,兴致很高。宋珠子伏在大玉儿的身上说,给我生个儿子吧。大玉儿正在畅快,忘情地说,要什么,都依你……来年春节过后,大玉儿果真就生下来一个小子,小子出生的时候细长瘦弱,大玉儿学说接生大夫的话,看呐,小东西嘿——扑通一声,就蹿出来了,跟跳水似的……

宋珠子听了嘿嘿儿地笑,母子平安就好。

大玉儿姐儿俩来到地摊,宋珠子顿时觉得眼前花团锦簇,连忙沉住气,把心放平稳。这时候不用向四周看,一切明镜儿似的,比长着后眼看得还要真切。他知道,这会子人们的目光都朝他这儿聚齐儿了。这是荣耀,是本摊的人气,看着姐儿俩越发感到喜兴。逛潘家园的不乏美女,西单、王府井的美女是一景儿,谁能说潘家园就没这景儿了?气候宜人的秋季,女人们衣着时尚,手腕上、脖颈上挂着珠宝,展示着时兴另类的服饰。这姐儿俩让宋珠子出彩儿的地方不光是人,还是他宋珠子的熟人,走动得很近的朋友,这还不足以让人艳羡吗?美时、美景、珍玩、靓女,相互辉映,这滋味儿,您咂摸去吧。

宋珠子拿捏着老街坊的姿态,不卑不亢,热热乎乎,与姐儿俩聊天,需要把握分寸。街面上混,处处得防着编派闲话,饶是这么小心,还是让黑三 见了。

黑三在这段时间一直留心宋珠子的举动,玩古玩,黑三称得上“猴戴胡子——一出沒有”。看人间风月,他在行,大玉儿与宋珠子一对眼,任何一个根稍末节都逃不过黑三的贼眼,眼神好,童子功,那不是说着玩的。还有,他能在细微之处,推演出他人未见,没人知晓的许多故事。行行都有天才,黑三是这类人才中的佼佼者。更何况,宋珠子与大玉儿打小儿就走得近,如今凑到一块儿,还会有什么正经勾当?

大玉儿这些日子常到潘家园转悠,貌似闲逛,实际上就是为了见宋珠子。两人见面,客情,轻松,也有窃窃私语的时候,不是背人的事儿,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小话儿吗?当他发现大玉儿身边多出一位穿戴时髦的小姐,越发勾起黑三的好奇心。看那小女子的面相、举动,逐步排除了亲朋好友的范围。忽然想起,宽胡同拆迁之前,大玉儿有了个后妈。黑三当时还想趁这个机会把大玉儿娶过来,谁知道后妈比亲妈还不给面子,腆着大肚子跟媒人说,亲妈留下话了,大丫头就是老在家里,也不能扔到护城河喂疥蛤蟆。什么话!凭借一身的黑肉,好歹也是只牛蛙吧。想着气,那位时髦小姐估计就是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姐儿俩在这儿能嘀咕什么呢?能说什么呢?肯定又是说那尊造像。

他惦记着那尊造像,想知道是不是让宋珠子捡了大漏。如果是,谁会接这单活?至于为的什么,没多想,也许是见不得别人发财,尤其是见不得穷小子宋珠子发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搂走的横财,越发让人闹心,最终演变成一口闷气,窝在心里横竖出不去,更没法咽下。宋珠子与大玉儿的关系不一般,这在老街坊面前,已经抽了他的黑脸。好在老街坊再想拢到一块儿不容易了,不然,他的黑脸李逵还不得臊成绿脸的蛤蟆?这事儿没过去,平白无故的又多出个造像,怎么好事儿全让宋珠子赶上了?

越想越恨,心说,知道什么叫搅屎棍子吗?我是搅屎棍子的祖宗,有我黑爷在,谁也别想捧着香饽饽吃独食。

几天后,大玉儿的爷们儿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电话里的人愤然说道,您是大玉儿的爷们儿吧?这事儿按说不该给您添堵,搞活了是吧,任谁都一样,怎么痛快怎么来,犯不上得罪人,是这话吧。可你媳妇也忒活泛了,哎呦喂,呼儿喊叫的她不避人呢,那楼里,就跟他妈闹猫似的,你不怕当王八,我们耳朵受得了吗?

大玉儿的男人耐住性子,问,您是哪位?

这您甭问了,我也是秋菊打官司——就想讨个说法。至少,您得贴补点噪音费吧,你也不差这俩钱。

没听到大玉儿的男人接茬,就狠呆呆地说,不然就把录音传到网上去,只当流行歌儿听了,要不,这就给您放两段儿?

大玉儿男人听着,不打算上套,必定是场面见多了,吵吵出去不是体面的事儿,不温不火地说道,既然您不肯露面,咱们就都别怕寒碜了,呼儿喊叫的不会是你媳妇吧?放吧,我还就爱听流行歌曲,解乏。

大玉儿家,姐儿俩正聊到兴头上,见男人回来,就说,今天没应酬?

男人沉着脸,嗯了声。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大玉儿见男人不开心,以为工作繁重,进厨房,忙着给男人拾掇晚饭。

小娥子起身道,怎么了姐夫,是不是我碍事儿了?我可没惹你。

男人连忙挤出笑脸,歉意地看着小姨子,小姨子粉脸撩人,还能有多大气,说,谁敢惹我家小姨子?呵呵,累了,钱挣得不多,闲气生了不少。没事儿,真没事儿。小娥子递过来茶水,他连忙接了,仰在沙发上说,聊这么热闹,什么好事儿?

小娥子指着茶几上的照片说,您看看这个,有兴趣咱们再深说。

男人早已看到了照片,观音?皈依佛门了?

皈依?你?小娥子捂着嘴咯咯地笑。见姐夫仍然一头雾水,就说,这是艺术品,先生,这是难得一见的宋代观音造像。看过艺术品投资的吧,很时髦的理财门类。她见姐夫似乎明白了她们探讨的内容,就说,我百度过了,还没见到相同的造像,用价值连城形容,也不为过。

男人听到价值连城,忽然想到了匿名电话。就有那么一些人,气人有笑人无,仇富,见不得别人比他好,钱闹的。心结一解,就吐出一口长气,抽支烟?他举着香烟,等待小姨子的示下。

小娥子说,您随意。

男人点上烟,你这么能辨清造像的真伪?

小娥子见说到了正题,就肃然说道,专家、仪器,使用所有手段辨别真伪。卖家到手的价格非常低,姐夫如果有意,我跟姐姐为您把关。

男人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而且姐儿俩已经卷进这场利益的争斗当中,一天不叫停,他就一天别想安宁。可他也听说过,眼下,投资艺术品收藏,不是他这样的外行能支撑得住的。一时拿不出万全之策,就说,让我考虑一下吧。你喝水。见小姨子兴致勃勃,试探着问道,你们去过卖主家?

此时,小崽子刚刚进门,见茶几上的照片,说道,我去过,我跟妈去的。此言一出,让小娥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知道姐夫在他们之间的态度,总归是男人,会不会为心生醋意搅了局面?眼珠一转,瞥了姐夫一眼,见姐夫反应不大,反而比刚进屋的时候显得平静了,也就把要说的话咽下了。

小崽子还在说,确实是件宝贝,我查了资料,磁州窑系确有红绿彩造像,不过像那么精致的非常罕见。我老师说,该是制瓷工人翻模成胎后,应供养人的要求,二次修胎,两次进窑烧制的,很难得。

小崽子说得头头是道,男人很开心,把儿子拉到身边,说,行啊,几天不见,也成专家了。

后来小娥子得知,娘儿俩频繁出入宋珠子家,大玉儿的男人不愿意往歪处想,想开点儿,有一位开销不多、热心传授知识的老师,这年月哪儿找去?睁一眼闭一眼是肚量,更是时代需求。小娥子觉得姐夫很会当爷们儿。

黄老板拜观音,是黄记最隆重的时刻。

黄老板称这个过程是做早课,这个叫法是从寺院链接过来的。他是买卖人,只能把晨钟暮鼓简了,舍去了诵读经文,南无阿弥陀佛的吟诵也很少。面对观音,心念感恩、祈福,为家人也为事业。他相信,这十几年,冥冥之中得到了上天的关照。近年,更是来了一位保护神,有了这位保护神的呵护,让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保护神是何许人?许是菩萨,也许不是。求菩萨的人很多,千手千眼也照顾不过来,一定有位保护神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才使得他有所作为,逢凶化吉,时不时为他指点迷津。

保护神素未谋面,可以断定的是,那是菩萨的手下,法力有限却恪尽职守,照顾黄老板这样的血肉之躯,足够让他出类拔萃了。还有,保护神是受菩萨派遣来的,黄老板有责任给予虔诚的尊崇。

在与菩萨或者与保护神对话的时候,保持肃静很有必要,若声音嘈杂,清风一样的心声就无法聆听。为这个,他常想起小时候的夜景,村里,太阳一落山,四处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如今家家都在设法致富,机器声通宵达旦,盖住了蛙鸣狗咬,再想找个消停的地儿不易了。于是,他把禁令限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限制在不长的时间里。安静,让心接受神光沐浴,让灵魂依偎在神灵的呵护里。

做早课的房间不大,靠墙一座红木佛龛,铜鎏金的观音像端坐其中,几块屏风折板挡住室外刺眼的光亮。燭光幽幽,心声默默,双手持香在烛火上点燃了,祷告随烟雾悠然升起,微闭双眼只觉得佛光普照,之后精心安插进紫铜香炉,磕头、起身、再拜……整个仪式极为庄重。他不止一次地告诫过员工,这段时间即便是库房起火、保险箱被盗、飞毛腿导弹钻进裤裆里,谁敢越雷池一步,就把他大头朝下吊三天。黄老板买卖红火,日子过得花团锦簇,他认为全靠神灵不受惊扰,有了菩萨,倒霉的事儿落不到自己身上。

小娥子几次解释,这份功德应该记在政策的头上,是因为他赶上了好时候。他点头称是,心里自有另一番道理,同样的政策,成事有几个?更有些人,眼睛长在胯骨轴上,挺好的政策让他们搅和混了。观音菩萨法力无边,啥事都能合计明白。黄老板受了家人的影响只拜观音,穷小子摇身混成大老板,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灵。好人好报,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娥子留心过黄老板的人品,除去略显张扬的应酬,几无恶习。自然,黄老板该算得上富足起来的好人,至少对小娥子没有过分的举动,这很难得。

黄老板上学不多,做买卖是把好手。一次他撒下网,以高出市场一成的价格收购黄花梨,眼看着账面资金将成为负数,小娥子不解,黄老板说,有个大活,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半年后,黄花梨的价格翻了近一倍,小娥子说,这是您的大活呀?黄老板嘿嘿儿乐。小娥子又问,您是怎么判断出来的?黄老板说,长眼呢,行里看呢,眼见着家家都喊着没料了,还不快点收?别人没有的时候,我有,什么价还不是我说了算!

黄老板有了闲钱,渐渐对商场感到麻木,红木行市翻番儿的涨价,用不着干活,搁置的木料能枝繁叶茂地生出成堆的大票子。

钱多了也有烦的时候。他跟小娥子透出话,鼓捣点有品位、上档次的玩玩。一次闲聊,黄老板说,我看艺术品投资节目了,那场面挺带劲,小牌牌没一捆票子重,却胜过一箱票子,咱们也去斗斗。人闲着生病,木头闲着生虫,闲着就会惹事端。

几天没听到姐夫的消息,与姐姐联系,大玉儿给的话也是含糊其辞。还说,小崽子越发的黑瘦了,看了,让人起急。小娥子劝,黑瘦又不是病,急啥?忽然想到宋珠子的模样,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这孩子也是,干吗不往妈那边靠,白白净净给大人露脸呢?看起来两口子心存暗鬼,对造像的兴致不高。小娥子原想肥水不流外人田,看来两口子后院起火,拿造像的事儿,只能是另作筹划了。

宋珠子跟小娥子联系,很客气,说的都是买卖上的事情,不扯闲篇,也不像小古玩商人那样江湖气,这让小娥子不得不另眼相看。小娥子见过各色人物,不为她美色所动的很少,当然不全是企图邪恶。小娥子有自己的心路,适时作出些姿态,依靠个人魅力,让他们在商战中思路软化,做买卖也就够用了。宋珠子不同,说话办事叮叮当当,很硬朗,交流起来如同进入了一个石头阵,险峻,缺少柔情。小娥子想到了宋珠子的独身,老光棍,脾气古怪,要么就是对姐姐用情太深……想着就笑出声来,怎么会琢磨起一个要哪儿没哪儿的男人呢?

一天上班后,等黄老板做完了早课,小娥子就把照片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说,黄先生,您看看这个,对心思了咱们再深谈。

黄老板毕竟财大气粗,很快对这尊造像有了反应,没等小娥子在办公室坐稳,电话就响了。小娥子放下电话,敲着碎步又回到黄老板的办公室。

黄先生是小娥子私下里对黄老板的称呼,黄老板很受用,如今满世界的老板,黄先生出自一位有学识的俏女子之口,越发显得自己非同俗流。他对小娥子很器重,对她的办事能力、见识,几乎是在仰视,对小娥子的见解,当然也会言听计从。

宋珠子接到小娥子的电话后,穿戴整齐下楼,小娥子的车已经在小区门口候着了。上车后,没见到黄老板,宋珠子禁不住“嗯——”了一声,小娥子撇嘴说,嗯什么,我陪你不行啊?路上,小娥子又说,这是黄老板安排的,说不定已经在饭店等咱们呢。

轿車里飘着淡淡的香味,淡雅、清幽、似有似无,宋珠子任由香气飘过,思绪在无边旷野上放浪,眼见得水草尖掠过清风,嗅到了飘在山谷中的兰香……身边,小娥子俏媚、神情松弛,任你信马由缰地畅想。他不由得要把小娥子与大玉儿比,大玉儿年轻时候也很迷人,眉眼间掩饰不住几分羞涩,渐渐学会了修饰,浑身上下的名牌,几丈远就能闻到各色的香水气味。她到宋珠子家里一次,要点上三天蚊香清除这味道,夏景天,蚊子没了,人晕了。同是胡同里出来的女人,两人对美的追求,相差了几个国界。

包间很大,很豪华,服务员个个高挑标致,礼数殷勤周到。宋珠子在小娥子的对面坐着,刚要掏烟,两盒中华已摆在宋珠子的面前。服务员叭地一声,打火机冒着火苗儿蹿到了他的嘴边。小娥子说,这烟是港商送给黄老板的,他没这个嗜好,厂里到处是木头,犯忌讳,都零揪着送人了。

趁着黄老板没到,小娥子问价格是不是还能让一步。

宋珠子笑道,这对中间人有什么好处?咱们应该在一个战壕里,百分之十,你琢磨吧。

小娥子随即笑道,受人之托啦,只琢磨自己的好,辜负了委托人的信任,不是我办事做人的原则。

宋珠子相信小娥子说的原则,否则黄老板不会全权交给小娥子。于是说,造像到了黄老板手里,放几个月就能上秋拍,不翻番,我原价退还。

小娥子扬着细眉笑道,黄老板想留着自己供奉呢。又说,秋拍,这么好的事儿,宋老板为什么不自己去呀?

宋珠子沉了下,没想到小娥子给的话这么快,就说,你对这行还欠了解。打个比方吧,你知道水里的鱼分层吃食儿的吧,我是最下边那层,鲤鱼拐子、鲶鱼,硬要吃上边的,那就是自己找病了。没等小娥子说话,又说,你也能看出这是个漏儿,大漏,你为什么不拿呢?这么一想就全清楚了。

小娥子不是行里人,有自知之明,便按下话茬,举着水杯说,眼看鲤鱼要跳龙门了,但愿如您所说,这单生意不算大,也不是小数。宋老板知道我只是个跑腿的,别砸了我的饭碗就非常感谢了。

宋珠子也端起杯子,放心吧,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我宋珠子也不能把你撂倒旱地儿上。

穿旗袍的服务员拉开包间的房门,宋珠子隔着巨大的圆桌,没看清来人的面相,恍惚是一个巨大的肉团,漂移到他的身边。小娥子叫了声黄老板,宋珠子跟着起身,黄老板客套几句就坐下来。黄老板声音洪亮,场面上的话,捎带着乡土气息,施展起来得心应手,如同相声里的惯口,语速很快,嘴像推着一把锋利的木刨子,欻啦啦,刨花飞过去,话就说完了。宋珠子没听出他说什么,只是与造像无关,就是说,黄老板对佛像的内涵并无个人诉求,他要的只是一尊稀缺的、独一无二的、他黄老板独有的——珍品。服务员殷殷款款,倒酒、上菜,碟盘落花一般飘落在桌上,山珍海味摆满了。黄老板豪爽地仰脖,喝过几盅酒,酒杯容量不过半个草莓的量,服务员弯身频频,看得宋珠子眼花缭乱。

酒喝了三番,黄老板指着桌上的菜,劝宋珠子动筷子,自己的筷子却很少动作。黄老板的话跟他吃东西一样,过场,点到为止。之后起身,略显夸张的胖脸堆在一起,完成了微笑,指示小娥子陪宋老板,称自己还有事儿。说完,划过巨大的台面失去了踪影。小娥子解释说,事儿不大,回家让媳妇弄疙瘩汤呢。见宋珠子一脸困惑,又说,来时候说了,好几天了,全是这场面,算上吃进去的粉丝,满打满算不够半碗粮食。

宋珠子喝得也不多,自从得到造像之后,与人打交道时,对方的举动都要在脑子里过几遍,再好的酒菜也变得索然无味。饭后,小娥子带他到楼上休息,开房,他理解,有钱人就是能出招子,想把活儿做瓷实,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商议一下交易细节也是应该的,随他去吧。到了房间之后,他才意识到,事情不那么简单。

套间显然是预订好的,客厅里一组真皮沙发,棕色的沙发扶手,垫子用白布套着;茶几上是鲜花,花瓣上还有水珠,水灵、新鲜、香艳。对面是高清平板电视,黑色的长柜,并排摆放着人体捏塑摆件,男女相拥,夸张、大胆,也不失美感。里边是一张大床,一边叠放着两块毛巾被。

小娥子把中华烟放在茶几上,又从包里拿出一盒口香糖,优雅地嚼着。房间里立即飘满茉莉花的清香气味,这味道与房间的气氛十分契合,宋珠子琢磨,如此洞天福地,加之美人相陪,今儿算是开眼了……

等小娥子沏茶,坐定,宋珠子才坐下来,说,我是个粗人,妹子不必那么讲究,说事儿就是了。

小娥子解开黑色的西服,露出里边黄色紧身内衣,内衣领口很低,雪白的酥胸就袒露在宋珠子满前,两只乳房挺着,似乎就要从薄薄的小衣里蹿出来。宋珠子收拢目光,说,黄老板对价格怎么说?

小娥子抿嘴笑道,大哥,除了做买卖,就没有别的兴趣吗?

宋珠子也笑了,说,大哥没出家。自己顺语搭腔地说出大哥,才觉察到小娥子很少这么称呼他,套近乎,这个时候套近乎还能有什么企图呢?接着说道,喜欢吃,爆肚、卤煮、驴肉火烧……今儿的菜让我这土老帽开荤了,那龙虾,够四斤吧,那海参……不过实话说,没吃饱,呵呵,我回家也得喝疙瘩汤去。

小娥子对不上茬口,只能说道,自己做?

还能有谁,叫你姐姐吗……话一出口,才知道说多了。

小娥子也看出来了,姐姐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生活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几十年的友情,当下这个年月,如此牵手有几人?想到此,不觉为自己的境遇感叹。抬眼看宋珠子,猛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多出几分亲近。

小娥子请示打款的时候,黄老板突发中风,送进医院,已经昏迷不醒。

宋珠子与小娥子联系,先前说是账面资金不足,需要一段时间的周转;过后又说黄老板住院,眼下顾及不上付款的事情。宋珠子直喊自己点背,点背不能赖社会,穷人想翻身,只能等待机会。

他给大玉儿打电话,询问其中的实情。大玉儿告诉他,小娥子说的没错,黄老板确实突发脑梗,黄记乱套了,全靠小娥子支应着呢。

大玉儿很长时间没找宋珠子,她得知宋珠子是在坚守一个规矩,只好作罢。上赶着不是买卖,感情的事情也是一样,送上门的吃食不香甜,你来我往这么多年,耍个小性儿,叫板拿一把,才彰显出女人的魅力,两人再不隔心,时不时创造个小故事,更有滋味。

宋珠子顾不上去想大玉儿的感受了,心思完全沉浸在这笔生意当中。他需要这笔钱改变命运,眼看着大把的钱就要到手了,换成现金,估计能装一数码箱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揣摩分配这笔款的用项,这年头,钱不能搁着,越搁着越毛,可真要见真章的时候,又少了主意,盘下一个店铺?置办一套大点的房?或者分出一部分资金到缅甸赌石……用尽心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醒来方才意识到,钱没到手,净是自己画饼玩了。

好事多磨,干脆就绷着卖,宋珠子放平心态,准备跟黄老板打一场持久战。

好物件不愁卖,想清楚了,无非是多担几天心而已。周末是潘家园开市的日子,他照常出摊。出摊的时候,表现出天下本无事的姿态,还是那身过时的蓝布行套,摆弄的还是那些不值钱的零碎旧货,不露富,更何况现在还没富。即便是真富了,也不能显山露水,让人说成是小人乍富,犯不上。他见过这样的人,有了钱,恨不能把天灵盖也换成金的,没见识,说他们是小人,不为过。

终日心神不宁,白天还好,夜难熬,秋风萧萧,鬼祟蹊跷;睁眼看着窗帘上的月光,摇摇曳曳,辨不清是窗帘还是月亮在晃动。窗外有护栏,曾几次摇晃检查,没看到任何松动的迹象;还是觉得不牢靠,杜撰着毛贼如何爬到窗户,大号的铁剪如何咔嚓一声剪断护栏的钢筋……想在屋里再装一层,又觉得这样不妥,老远就能认出自己的门户,岂不是给毛贼指明了方向?再三思量,悄没声在窗棂上又装了一道销子。清晨起来,开窗户透透气,片刻,关严;细沙布的窗帘,透光性好,楼下的人或者对面楼层的人,要想把屋里情形看清楚,万难。回身想再躺会儿,忽然觉得头重脚轻,听见电话铃声,心里一惊,过去接时,脚下一软,昏倒在地上……

大玉儿两口子商议要去看看宋珠子。

男人的心里有个结,尽管匿名电话明显是在讹诈,为什么偏偏说的是自家女人?宋珠子独身,是儿子的老师,与大玉儿发小,一个大杂院住着,一条宽胡同玩儿,多少话题,两人过从甚密他知道,自己腰下的物件是个啥成色他比谁都清楚。再看小崽子,精瘦,大眼,骨溜溜地放光,没半点家族的含蓄沉稳。越想越烦,也是被那秋风闹的,一大早推醒了睡梦中的大玉儿,说,老没听你说宋老师了,去看看吧。

大玉儿听了心中一颤,立马醒了盹,揉着眼睛说,怎么有闲工夫看他了,你也想看看造像?听小娥子说,那可不是随便能拿动的。

男人起身,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哗哗啦啦放了一阵子水,漱洗完毕,坐在卧室里抽烟,说,开开窗户吧。又说,公司运营不畅,换换脑子。像是为自己的贸然作解释。再说,教了小崽子大半年,也该去谢谢人家了。

大玉儿也只能信他说的,推开窗户,随声应道,早该这么着,宋珠子人不错,就是命苦点,打小没娘,熬到进了工厂,刚说有盼儿了,又没了爹,至今还是一个人过,你说苦不苦?好不容易弄了件好东西,指望着翻个身,怎么那么寸,黄老板又瘫了。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绾着秀发到卫生间梳洗。

是手机的响动唤醒了躺在地上的宋珠子,他扶着床边拿起桌上的手机,有气无力地说,是我,没大事,只是没睡好,有点晕。

电话那头叫出声来,我的妈呀,你再不接电话,我们就要报警了。一会儿我们去看你啊,别急,能开门吧?

黄老板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几天,等睁开眼后,发觉手脚已经不听使唤,暗暗叫苦。老婆从乡里赶到医院,执意陪床。小娥子劝不住,只能增派员工照顾黄老板两口子,自己医院、公司两头忙。几天后,渐渐从黄老板的眼神中,看出黄老板对公司事务有意撒手,里里外外都由她作主了。小娥子思忖,黃老板这么做也不框外,能熬过这一关,公司再作整治也不迟。

虽然这么说,小娥子打心里还是担心黄老板的病情,知遇之恩,至少小娥子这么觉得。她的事业、前程,与黄老板的器重息息相关,如果黄老板真就这么倒下了,自己换个地方重新起步,又需要多少心血铺垫。

黄老板长得敦实厚重,像一座老式的家具,材料、榫卯都合规矩、上讲究。不像现在的时髦家具,一层层地打胶,挂上厚厚的漆皮,长长的大钉子凿进去,光鲜的表皮下面潜伏了无数隐患。用此比对人品,他更偏爱传统守旧的男人,往日工作在黄老板左右,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信任和关爱,温暖和煦,很多独处的机会,黄老板越发显得古板,木讷,让小娥子工作起来很踏实。

这天到了医院,惊奇地发现,黄老板在床上坐着呢,黄老板见她进门,目光竟然露出笑意。黄夫人是位朴实的农村妇女,过来拉住小娥子的手说,可把你盼了,你叔(黄老板)正说要给你打电话呢。

有事儿要办呢?阿姨。小娥子轻声问。

他比画了半天,谁也不明白,你看看他要做什么?

黄老板等小娥子近前,强睁开双眼,嘴唇微动,像是叨念什么。不像说公司的业务,小娥子脑海里飞速转着黄老板的生活习惯,突然想到了早课,黄老板每天必修的早课,连忙在随身的小包里翻动,还好,那尊造像的照片还带着,就说,是这个吧!

黄老板摇头,指指她,站定。小娥子想着,是说自己侍弄他才放心吧,连忙在他的面前搬来床柜,没有香炉、檀香、红烛,就用送来的花篮替代了,花篮上摆上观音造像,两位女人扶着黄老板的双手,合十、默念。几分钟,小娥子真就觉得自己也跟随他在天际作了一次心灵的畅游。等扶着黄老板躺下的时候,从黄老板平缓的气息中,她体会到生命的平和。这情景令人感叹,生命不能没有信仰,信仰无须深邃的知识底蕴,无须逻辑的思辨与深究,信仰或许真如常人所说的迷迷糊糊的就信了。但是,没有信仰的灵魂,如同秋后枯萎的荒草,一经雨雪,说不定就会化作污垢。

一天下午,小娥子接到黄夫人的电话,她说,你叔有话要说。小娥子几乎叫起来,叔叔这么快就能说话了吗?电话里只听到两个字,她能感觉得出来黄老板用了很大力气,他说:打——款——

是,我知道了,我马上办。

小娥子立即与宋珠子联系,家里没人接。打手机,不在服务区。连忙拨通姐姐的电话询问宋珠子的消息,是姐夫接的,那边吼道,还好意思问,宋珠子死了。

小娥子脑子轰地炸了。

晚上接到姐姐的电话,宋珠子出走了。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小娥子问,姐夫怎么了?

大玉儿抽泣着说,你姐夫说,小崽子……不是他的!

小娥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说,叫我姐夫接电话。没等对方说话,小娥子就说,是不是你自己不清楚?做什么DNA?不怕寒碜就去做,结果你可想好了,如果有个意想不到,小崽子可是你们两口子二十来年的心血,你为谁辛苦为谁忙?那头轻哪头重,自己好好掂量掂量!没等对方说话就挂了。

沿着漳河岸边,寻觅磁州窑古窑址的踪迹。

宋珠子来过这地方,清澈的漳河水,宽阔浩渺的水库湖面,两岸林木繁茂,几座民房掩映在林木深处。他曾蹚着过膝的茅草,寻找古窑的瓷片,碎瓷片堆在开垦出来的坡地边、水沟旁……几年前的模样与今天几无二致,只是远处多了几座高楼,几座别墅式样的民房;一条公路穿过村落,衔接着跨过漳河的大桥;驶过的车辆不多,环境宁静也不失时代的鲜活。

情不自禁哼着歌,歌声飘过水面,嘹亮悠远。远离大城市的古窑址,尘封了过往岁月的烟火,宋珠子嘴里不停地叨念,是向老窑工们顶礼问候吧。宋珠子与记忆中的观台镇再次相约,家中多了古窑的馈赠,好心情沉浸在山水相依的风光里。

清晨,水面上腾绕着薄薄的水雾,水鸟在水面上飞,忽而一猛子扎到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嘴里便多出一条折弯着身子挣扎的鱼儿,白鳞闪动着太阳的光亮,平静的水面也跟着鲜活起来。

越过漳河水,一座方形的台基矗立在岸边,台基前立着一块木牌,木板开裂、漆皮脱落,手写的字迹还能辨别:观台,始建于东汉,曹操演练水军之地……时隔遥远,台基上已无片瓦遗存,围着台基在荒草地走了一圈,想着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豪情。漳河水莽莽苍苍,恰似心中撑大的胆量,此行所为,正是一场生命的抗争博弈……

不远处有座庙,过去看,庙宇不大,供奉的却是至尊至圣的老天爷。进得山门,听照管玉皇庙的人说,这里的香火很灵验呢。

遇见老天爷不能不拜,宋珠子请过香,心里默念着,双手把香安插在香炉里。宋珠子看着香幽幽地燃烧,火苗子腾腾的,许久没有停歇。突然啪的一声,声音不大,围着香炉的几位香客却听得清清楚楚,卖香的妇人问,是你的香?

宋珠子被这不大的响声惊得心跳,忐忑地嗯了声,问道,仙姑会看香?

妇人看看他涨红的脸颊,神秘地说道,喜鹊噪门,灯花跳盏,不知道吗?

喜鹊、灯花,都是好事,呵呵,我?

妇人点头道,人这辈子,命里该有什么,老天爷早就定规好了,或早或晚,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香很旺,财色双收也说不定,只是别太贪了。

几句话说得宋珠子心里躁动,掏出一张大票子给了妇人,鞠躬道,承蒙仙姑指点。

出了庙门再看河水,更觉得水天一色,缥缈神秘,不觉生出万千怅然。孤独,孤独的生活如同他对孤独的感悟,几十年生命历程孤独闯荡,特立独行任凭心在山水间飞翔,与山水说话,与古人交流,与自己内心观照。时不时奔出去,与世隔绝,转而又觉得这世界就是自己的,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或者蹲在岸边亲吻清凉的河水,仰面朝天呼喊几声,好美的蓝天白云。

花,说的一定是大玉儿,无论是灯花还是雾里看花,都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女人给了他很多欢乐,许许多多无着无落的思绪,可以分藏在另一个躯壳里。想到大玉儿,心就有了支撑,想她的時候,贴墙靠背地休息一下,寻找男儿的那根脊梁。渐渐地,他忘记了第一次抱起大玉儿时的慌乱。再以后,他学会了迎合,女人的身体与他的生命无法分割开了。大玉儿的男人不行,大玉儿理所当然就是他的女人。孤独的宋珠子望着水面,觉出诸多虚无,她不属于自己,他们是在偷情,这使他羞愧难当。自小,尽管穷,却看不得苟且,自尊心让他对放不到台面上的事儿极其反感。何况他不能拥有大玉儿的全部,全部是多少,是什么,他没有量化的标准,只是心会隐隐地痛。几天前与大玉儿通过电话,大玉儿说小崽子是他的儿子,而且孩子爸爸正为这事纠缠呢。慌一阵,愁一阵,激动一阵,寻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身心已然疲惫。想到此,又觉得凄苦难忍了。

出门的时候,他告知大玉儿,按她男人指点的,已经把造像存在银行里了,早知道有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几十天提心吊胆。另外,告诉她最近感觉很累,要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当然,后面讲的不全是实情。

他记起父亲闲聊时说的许多往事,造假、作旧、埋雷等等,是古玩行经常使用的伎俩。否则,眼力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不卖假货不挣钱,行里有句话,“腥加尖,吃遍天”。尤其是孤品,无从比较,常使得赝品成了珍玩,这样的故事多了,同时也成就了早年京城作假的一些行家。如今,京城消失的这个行当,让宋珠子便生出了如此这般的一些打算。

宋珠子当过工人,翻个石膏模子不费事。

几天来沿着漳河上行,参观了几家窑厂,没见到几家可以做红绿彩的。即使有,做出来的胎質、化妆土、釉水,发色都与他要求的有距离。

再向北,向西,转过一道道山峰,两眼迷迷茫茫。原想很容易办到的事情,谁知道没有一个窑厂合他心意。老工艺知道的人不多,熟练掌握的窑工越发难以寻觅,只得继续翻山……这些日子,毁掉的东西已有几箩筐,眼里是升腾的窑火,心跟着造像在火中浴炼,久了,几乎成了魔怔,睡梦中也进入火中焚烧。

这天,在山西又找到一家烧制红绿彩的窑工,几件制成的东西还算对路,说好价格,干活。

累了几天,躺在热炕上,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醒来后天旋地转,莫非病了?都说500年的老物件就有灵性,那神物莫非要对他惩罚?闭上眼祷告,窑神爷爷帮帮忙吧。菩萨奶奶呀,我可就复制一件,不为别的,不就是怕不懂行的毁了咱这好造像!我兜里没银子了,真忍心让我要饭回家吗……正默念着,烧窑的老汉敲门喊宋老板,看看这个,快来看看咋样。又叫道,出窑的时候,脚一滑,菩萨躺在了雪地里了,皮子还啪啪地响呢……

宋珠子听到这么说,身上一抖,老天爷,怎么好呢,几天的功夫又要瞎吗?穿好衣服推门出来,真就看见了满院子的白雪,小炉窑还有余温,落在炉窑上的雪化了,幽幽地冒着蒸汽。接过窑工手中的造像,雪色映衬下,红绿彩异常艳丽,更可心的是,那一身自然细碎的开片,已近造物天成……

不知什么时候,他把造像揣在了怀里,身上穿的是窑工老汉的黑布棉袄,腰里系根麻绳,正好暖着造像。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子,还是老窑工父子俩把他搀扶到炕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鼾声一起,老汉就关门出去了。那一觉,宋珠子睡得很安稳。

晚饭,桌上多了几个酒菜时,宋珠子盘腿在炕上请窑工爷们儿喝酒。老汉说,宋老板心满意足了?呵呵。您这么喜欢,那一定能卖好价钱了,呵呵。我老汉经过的事情多了,对嘛,我不要你的工钱了,把模子留给我吧,让老汉也赚个零钱花花。

模子就在宋珠子的身边,听老汉这么说,立马起身下地,嘴里说,好着呢,我去给你拿。就在他下地的时候,石膏模子也随着跌落在地上,宋珠子转身,一脚又踏在模子上,哎呦一声抬脚,模子已是碎粉。宋珠子歉意地说道,该着我省不下工钱,这、这话儿怎么说的……

临走,他满脸诚意地告诉老汉,我对菩萨发过誓,只做一个替身,就一个,做多了就会遭报应了。

老汉拉着宋珠子的手说,规矩,我是知道的,我看出模子是宋老板有意摔的,不怨恨你。我也喜欢这菩萨,供着,就是为了供着。啊,不说了,宋老板要赶路呢。

宋珠子猜想老汉说的不全是实话,没反驳,说,菩萨身边还该有童子、龙女吧,您费心找找,合适的,说一声,也给儿子起个二层楼。

一晃三个多月。出门的时候,绿意正浓。小区,路边,国槐成阴,杨树上挂满墨绿色的叶子,风来时,哗啦啦地响,那响动曾经搅动过宋珠子的好梦,真想一竿子把树叶子打光……此时,杨树叶子真就光了,风摇着树木枝杈,动作不大,却让宋珠子感到风凉。进了家门,心里又是大玉儿的身影。扫去床单上的灰尘,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竟是这般的清新,冲淡了屋里的气味。气味中有他的体味,有旧货散发出来的陈阿,也有大玉儿遗留的香水味儿,混合的气味是家,很亲,也有些闷。他想给大玉儿打电话,抓起电话,却拔掉了电话线,已经算计好,还要一个月侍弄那尊新作的造像,让每一个细节都达到逼真,这是道行,是修炼,他觉得这是另一番神圣,减少打扰,有手机,足够用了。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一些,大玉儿跟男人吵翻了,男人认定小崽子是“杂种”。大玉儿起初还在努力辩驳,临去做DNA的时候,小娥子的几句话把男人闷住了。人人心里都明白,是宋珠子的又能怎么样?离婚?过后,还有谁愿意跟功能残缺的人过?还有家吗?不离,这口气怎么咽?大玉儿说,男人苦得脸色发青,日子稍稍平和,公司运转又出现纰漏,真是祸不单行,人倒霉的时候,日子就是煎熬。那段时间,大玉儿里里外外的忙活。男人起初还气哼哼的,以为心里有愧才这样。待到公司出了问题,弄不好就要典当车、房的时候,大玉儿好心劝慰,告诉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要饭吃也跟着你。男人被感动了,真心为他着急的只有结发妻子。自己无能,水葱儿般娇嫩的女人不离不弃,女人也有需求,这么浅显的道理,临到自己头上怎么就难解了呢?嘴上没服软,心里早已是无限愧疚。

宋珠子打听到的不是很详细,山里的信号不好,陆陆续续知道大玉儿两口子在吵,想说离了我就娶你,试探着询问,一家子正为公司的事情发愁,顾不上小崽子的出处了。

有时候想着乐,自己身不动膀不摇就拿下个儿子,多大的造化!即便如此,也没听到大玉儿要依附他的意思。女人呐,都说痴心女子,谁知道女人还把家看得比生命还重,在大玉儿的家里,没有宋珠子。宋珠子还想说自己是穷鬼,从小就穷,没人看得起穷人。这不,苗儿都长壮了,钱包鼓了,女人还是人家的。他怀疑自己半生对生活的判断,贫贱夫妻百事哀,有钱男女一定会成为夫妻吗?想着气,唐三藏到了女儿国,只配做人种,好在他与小崽子有师徒的名分,师徒如父子,否则岂不要冤死。

他还不知道,这段时间黑三没闲着,几个星期没见到宋珠子出摊,更加重了他的狐疑。是钱到手了吧?这会子,指不定在哪儿胡吃海塞花天酒地呢。造像让给谁了呢?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还想骚扰一下大玉儿的男人,电话过去,电话里的人不耐烦,说公司就要关门了,经理正急得挠墙呢。

黑三嘿嘿儿地乐,心说,早该这么着。乐归乐,这时候再给人家添堵,那就不是街坊了。再者说,招惹一脑袋官司的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饿狼似的,叼上一口就是狠的,不值。转念又想到那个时髦女子,多方证明,他猜想得不错,那正是大玉儿的妹妹,给一位姓黄的当家呢,说不定那尊造像就到了黄老板的手里。得嘞,咱就跟黄老板他们家玩玩,就是跟那个漂亮小妞逗逗咳嗽,也是件风花趣事儿。

十一

初冬,黑三带了三个弟兄来到黄记红木厂。

大门古色古香,一对石狮子肥壮饱满,相比之下,两个保安就不够气派了。黑三说,小哥们儿,您这是哪儿的衙门呢,你腰里缺点什么不是,至少也得挂个腰刀什么的……保安早已不耐烦,看几个人的衣着打扮,猜想不像正经来路,回道,几位什么事?

哎哟喂,还不爱听啦,得,找你们黄老板!

保安断定,这几位不是黄老板的朋友,黄老板从不跟胡同串子交朋友。就说,抱歉,黄老板不在,住院了。

黑三一愣,住院了?我怎么没听说?总该有管事儿的吧?保安回道,程总。黑三说,有要紧事儿,赶紧通知你们程总。说着,脚下不停,直眉瞪眼往里闯。保安不敢怠慢,把他们让进大厅,一边电话通知程总,随后跟弟兄们串了话,都警醒点,身边预备点家伙,木棍、板砖什么的,以防万一。

大厅里弥漫着檀香的悠然香味,这香味很特殊,不知不觉中让人安静下来。黑三弟兄几个落座不久,来了两个小丫头,枣红色锦缎斜襟夹袄,黑色百褶长裙,麻利地摆弄了一阵子茶具,三番两倒,酒盅似的茶盅摆在了他们的面前。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笑道,这么喝茶也忒讲究了,怎么比喝二锅头还秀气?黑三瞪眼道,没见识不是,茶道,懂吗?有身份的人都这么喝,你丫再这么现眼,下次不带你玩了。汉子说,这不正跟您学呢嘛,回头咱也弄这么套家什,挺好玩的。

汉子们让笑吟吟的女孩子伺候着,身上像是捆上了无形的绳索,下意识整顿衣装,装模作样慢慢品茶,心里的争斗之气悄然流失。茶杯像个小酒盅,茶汤如玛瑙般浓红,哧溜一声入口,香气沁人心脾。大厅有窗,明亮的落地窗引来明媚的阳光,几棵巴西木优雅地舒展着细长的叶片;墙角有紫檀花几,花几上垂落下茂盛的绿萝,桃形的叶片翠绿欲滴;墙上有画,写意山水云山雾绕;靠过道是一排花梨屏风,浅浮雕的八仙人物各显神通……黑三一伙环顾四周,心头蓦然泼了一瓢冷水。檀香的气味如同迷香,至少对黑三一伙很管用,黑三连说话的语气都轻缓了许多。

一阵笃笃笃的鞋跟声不紧不慢地敲着瓷砖地面,那是女人鞋跟的响动。这聲响很动听,几个粗大的汉子屏住呼吸,他们猜想,走过来的应该是位美人了。

小娥子身着浅绿色暗花裙装,一件短款黑色西服上衣,遮掩了裙装多半个低胸开领,白嫩的脖颈上细细的白金项链,祖母绿水滴挂坠伏在胸前,精致、富贵、典雅。一个女人给人的压迫感,竟然令几个大汉自惭形秽,浑身局促不安了。只听她悠然说道,事情杂乱,让诸位久等了,喝茶,茶还行吧?二十年的普洱,诸位感觉如何?大汉们稍感平静,还是黑三与小娥子熟识些,说道,哥几个过来看看,听说小娥子……觉得说秃噜了嘴,抬手扇了自己脸上一把,该叫大号了,哦,妹妹怎么称呼?小娥子也笑道,还是街坊呢,保安没告诉你?姓程,这么快就忘啦?

黑三连忙说道,看我这猪脑子,程老板,程总。宽胡同出了个有钱的老板,而且是位美女老板,荣誉,宽胡同的荣誉,是不是各位?

汉子们随声附和,是,美女,呵呵,有钱,给弟兄们长脸了。

黑三忙拦住说,程老板有钱,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切,野腔无调的。转脸对小娥子说,别见怪,我这几位兄弟野惯了,您大人大量。

小娥子抿了口茶,说道,诸位有事儿吧?

黑三说,要不你当老板呢,透亮。是这么档子事儿,那尊观音像听说匀给黄老板啦?

小娥子嗯了声,等他说下文。

黑三又说道,我是说,那尊观音像,当时我也见到了,就是在鬼市上。当时宋珠子说看看,我也没多想,就递给他了,街坊,让他掌掌眼不是好事儿吗?谁知道,嘿,这小子不懂规矩,二话不说,掏钱就拿下了。黑三说的时候,一脸的委屈。几个汉子也随声附和,这小子就是欠揍,没他这么切活儿的。

小娥子见他们不再吵吵,我听明白了,你们是说宋珠子不懂规矩,要跟他讲讲理,对吧?可是,他不是我这儿的人,你们……黑三听出来了,小娥子是说他们来错地儿了。

黑三也觉得有点绕,是这么着,古玩行有句话叫绷着买绷着卖,他这回怎么不绷着了?他摊着两手,自问自答说道,他心虚呀,赶紧便宜出手,真金白银到手是真的。您说,他是不是这么玩的?

小娥子听得很仔细,又是嗯了声,还等他说下文。

黑三说,程老板还没听明白?直说了吧,他卖便宜了,为什么呢?就是想隔过我们这一层,您听明白了吧。

小娥子说,我明白了,是说宋珠子赚了你们的钱。

黑三点点头,又觉得不对,这样就等于还得找宋珠子了,跟小娥子更扯不上边了。又摇摇头说,明说吧,你们占了便宜,你听清楚喽,是你们,多少也该念着我黑三哥哥的功劳,是吧?多少得意思意思。您家大业大也不缺那俩钱不是。到时候一上拍,或者见着一个大耍买主,还不得打着滚地赚……哥儿几个说了,您就是再赚出个前门楼子,我黑三绝不眼馋,说话不算话那是茄子。你瞧,够仗义吧。

小娥子咯咯笑了,这也是古玩行的规矩吗?

黑三噎住了,嘴上没闲着,俗话说,见面分一半,便宜不能都你们占了,咱讲理儿,是吧?

小娥子听姐姐说过黑三,没想到竟是这般无赖,捏着电话想报警,转而又觉得这帮人黑了心,难说不会做出下三滥的事儿,息事宁人最好。就说,那尊造像的价值我也不清楚,更何况老板买没买我也不清楚。说白了,我就是个打工的,这你们也知道。宋珠子这人我认识,到他摊上转过,上礼拜还想淘换颗珠子呢,可没见着人呢。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说值多少,甭管宋珠子卖了还是黄老板真得了,让他们掏个酒钱也是应当的。非得要点什么意思呢,最好是找宋珠子,都是街坊,他是行里人,比我懂行规,绝不能亏待几位。

几位汉子觉得话说得句句都在理儿上,本打算来个恶人先告状,乘着她没醒过味儿的时候,捞点好处。没想到,这个小妞绕得比他们明白,顿时没了主张,一个个蔫了头,只得点头称是。

黑三想,小娥子说得热闹,细听,没一句是实在话。就盘算,怎么着今儿也得见响儿(好处)不是。上下打量了小娥子,说,程老板既然这么说了,咱也不为难妹妹了,今天,啊,陪弟兄们吃顿饭不为过吧。眯着眼,龇牙嬉笑。

小娥子见几人混笑,也赔着笑脸道,喝酒也得有个由头吧。等我先问清楚黄老板是怎么回事,再陪你们乐呵不迟。

汉子说,妹妹到场就是乐呵,就是题目,哈哈,是不是?

小娥子不想听到更多的混话,就起身说,不送了几位。

工作人员挡在黑三几人的身前,听着小娥子鞋跟笃笃笃走远了,就说,慢走几位,欢迎再来。

十二

在小娥子那儿没捞着便宜,黑三在兄弟面前丢了好大面子。出门来到街上,就觉得小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骚眉耷拉眼的刚要上面包车,回头看看偌大的家具厂,忽然又有了主意,就说,跟我回去,不能这么便宜了小骚丫头。

几个汉子觉得再闹也没多大劲了,一把没拉住,只得跟着黑三返回。推门进去,几个人径直往里闯,保安拦住说,还有什么事儿几位?

黑三不回头,说道,有件大事儿忘跟你们老板说了。脚下没停,直接奔后院闯去。

前店后厂的布局,车间里传出哧哧啦啦切割木材的声音,院里码放着陈旧的木料。黑三在拆宽胡同的时候见过这东西,那些老榆木家具大多是这种木材的产品。黑三对木材品质知道得不多,但是他知道,好料不会这么堆放着,再找。几个人四下踅摸,绕过加工车间,来到两个车间中间的夹道,走过去,迎面见到一道铁门,铁门上写着:库房重地,禁止烟火。推了推,门锁着,汉子要喊,黑三拦了,示意去人挡住保安,自己带两个人翻过铁门进去……

他们的举动小娥子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保安想去拦住他们,小娥子说,人家来参观呢,随他们去。

没等小娥子露面,留在铁门外边的汉子就听到一阵狗咬,叫着,三哥,你丫什么眼神,吹吧,有狗看不见啊?

小娥子手拿着对讲机款步下楼,到院里指挥保安拦住狗,又说,怎么了几位,想买家具言语声,也就是我们出来的快,晚点,那狗可不认识街坊,当土匪撕巴喽也说不定。转身对保安说,快,打110。

汉子们捣蒜似的作揖,别价姑奶奶,还是打120吧。

不打110吗?

汉子哭丧着脸,千万别打。

120是吧?

是!

自己打,下次看见你们进门,最好让警察陪着一块儿来。

黄老板为了养病,很少过问厂子里的事儿。不过,他还是听说有人到店里闹事。小娥子简单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黄老板安排人,探视在医院养伤的黑三。

黑三自知理亏,见黄老板不计前嫌,还派人探望,自然是千恩万谢,再不敢提造像的事儿。来人受了小娥子的指示,挑明告诉他,造像就在黄老板家里供着呢,多少钱请的,跟你黑三没关系。还说,老年间的物件,受了多年的供奉,想必是有了灵性,要不那狗偏偏叼着黑三的腿不放呢?受点罪,没啥,没伤到要害,说明黑三还有救。

黑三听着不对味儿,可又不好发作。他转过话题说,我其实是想到库房找点黄花梨的碎料,我的弟兄们干大事儿不成,干点小活,还算得上心灵手巧。没想到,库房的狗这么不给面儿。

来人说,早说呀兄弟,不就是下脚料么。行,送你十斤红木碎料,听清楚是红木,不保有多少黄花梨,算我请兄弟们喝酒了。

黑三躺在床上,又是磕捣着黑脸千恩万谢,得嘞,您既然这么仗义,我再提别的,就真不是个东西了。

临出病房的时候,来人又说道,做出小玩意儿来让我瞧瞧,合适呢,我照市场价全收。当个小礼品送给客户,兄弟们也不至于闲极无聊生出是非,也算得上两好并一好了。

经过这件事,黄老板觉得小娥子办事不洒汤漏水,很合自己的心思。一次,小娥子来汇报公司事情的时候,没听几句,抬手就拦住了。他抚着自己的心口,说道,买卖……归你管了,信……你。见小娥子一脸茫然,黄夫人解释说,他跟我叨念好几天了,把买卖交给谁都不放心,你就替他照应着吧。

黄老板这样的心思小娥子岂能不知道,只是真降临到头上的时候,她一时缓不过神来,想推辞,黄老板病着,没有理由不帮着扛一把。可要是就这么接了,无疑过于草率,于是,找话岔开了。

年轻人遇到这样的好事,即便是做梦,别人说不定也会从梦中蹦起来,她却不想做这样的梦,福兮祸兮?她想过,真到了自己当黄记老板那一天,随之而来的闲话会把人闷死,再想过清静的日子,除非躲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扪心自问,自己想要的清静又是什么呢?多年的潜心等待,暗自追求,一切还不是为了证实自身的价值?在当下,多少人跟她抱着同样的心思,常说的,机遇比智慧更重要。黄记给她的,难道不是她想要的、苦苦寻觅的机遇吗?一时间,她失去了回绝的勇气。临出门的时候,她镇定地对黄老板说,黄记没有了黄老板怎么行,您安心养病吧。眼面前,这摊子我会认真给您支应着。

黄老板以为自己不够真诚,嘴里呜呜着,抬抬手还要说话。小娥子示意黄夫人劝住了,自己起身说,那边还有点事儿。起身离开了黄老板。

十三

得知宋珠子回到家的消息后,大玉儿过来说了面临的现状。宋珠子执意要她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跟着她来的,还有小崽子。

小崽子对这一行显出超人的悟性,他不屑宋珠子的恼火,自说自话,讲述他对室内一些所谓老物件的判断。宋珠子没接受过系统的传授,对小崽子言之凿凿的鉴定词语显然失去了辩驳能力,身上的血呼啦啦涌上头顶。他忍着,转过脸等小崽子说完,不断摩挲着脸,让自己心情平息下来。宋珠子想着,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道在令人眼花缭乱珠光宝气的笼罩下,隐藏着多少暗流凶险,这一课早晚要给小崽子补上,必须补。脸上热烘烘的,他不想跟小崽子争辩,他只想告诉小崽子一些古玩行里的规矩,也可以说是最基本的表述方式。宋珠子说,看活儿的时候,即便是看着不真,也不能照直说,只能含糊着说看不大懂,或者说,高一眼,低一眼,不新鲜;要么干脆说,咱还没玩到这层次!话头压低点,不寒碜。古玩一行门类很多,任何一行都够钻研几辈子的。

他想再多说几句,一个半大小子,入行没几天,动不动就摆出一副专家的架势,扬言判断失误就吃了它,切,狂妄得没边儿了,一听就知道没吃过亏,不像在场面混过。总之,早晚要告诉他,说话要讲分寸,不能伤人,伤人就是伤人家财路,断人财路的后果不堪设想。他胡噜着小崽子的腦袋说,你还不是行里人呢,说话的时候搂着点,别捡起来就说,不知轻重,崝等着吃亏吧。

然而,小崽子有钻劲,保不齐会成为一名鉴定高手。甭管过了多少年,宋珠子出手的造像,说不定就会转到小崽子手里,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宋珠子毁坏了名声?黄老板或者是黄老板的后人四处追讨?黄老板是木匠,抄把斧头、凿子都比管制刀具顺手得多……

想到此,宋珠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原想拿出仿作先让小崽子过过眼,此时原意顿消,甚至有意识躲着小崽子,瞪眼把假的说成真的是常事儿,可从没像今天这么含糊过。看着小崽子,他两眼冒火,若不是看在亲生儿子的份上,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过后他想,都说到潘家园淘宝,千辛万苦寻找来的老物件,带给你的,未必比现实更美好。

约好了,宋珠子在摊上见小娥子。

这天,宋珠子来得很早,昨天精心准备了一下摊上要摆的东西,小半年没出摊了,他想给客户一个新鲜的面貌。客户的眼睛毒得很,瞄一下你的摊,见不到新鲜玩意儿,就说明你的渠道匮乏,光顾的机会就会大打折扣。进了潘家园的大门,刚转过影壁墙,就见到小娥子正跟一个人说话。黄记在家具厅里有店,见到她的身影不奇怪,奇怪的是跟她说话的人是黑三,两人说得挺热乎,大冷的天,两人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宋珠子陡增一股恶气,径直向自己的摊位走去。

东西还没有摆放好,小娥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含笑说道,这是去哪儿玩了?又黑又瘦的。

宋珠子勉强挤出笑意,说道,闷了,出去转转。

小娥子见宋珠子脸色不对,不再追问。打开包,拿出一个信封,在他眼前晃晃,也不说明,又把信封掖进随身的小皮包里。下午我来接你,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新年前夕。

黄记门前披红挂彩,所有的员工,身着盛装,迎接神仙似的把宋珠子迎到客厅里。黄老板由夫人和儿子搀扶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也是一脸肃然。宋珠子按捺住内心的悸动,打开锦盒,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动,越是想静下来,两手越发抖得厉害。宋珠子的神态被小娥子看在眼里,她猜想,这笔生意运作时间太长,不免预谋太久,瞬间慌乱,也在情理当中。连忙上前帮助扶住锦盒,协助宋珠子请出造像。

观音造像请出来后,大厅里如同升腾起万道霞彩,人们被凸显的光芒惊呆了。宋珠子自打捧起锦盒,心里就在打鼓。这些日子没琢磨别的,小娥子是外行,黄老板听小娥子的,排除这一层;黄老板的家人呢,员工呢,万一有个不开眼的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他该如何回答呢?思来想去,他断定不会有人在造像的真伪上较劲,最有可能的是造像的价值,尤其是黄老板的几个儿子,富二代的举动才是最难预料的。几天里,面对着新老造反复比较,待到一眼看去连自己都难分真假的时候,这才把两尊造像分别放好。至于黄老板的家人要说什么,他管不了许多了,大不了再把造像抱回来。

宋珠子进门的时候免不了忐忑不安,待到听到众人惊呼时,他留神环顾了黄老板的家人,个个毕恭毕敬,菩萨面前哪个不是心生敬畏?宋珠子把造像放稳,躬身施礼,众人表情越发敬慕。宋珠子安了心,这才说道,原来准备做一个红木座,想着,黄老板是行家,自然会选用更可心的材料了。情理上说,这也是供养人对菩萨的敬意。心里一松,脸上就堆起了笑意。再说,造像珍贵,凡事儿不敢有半点闪失,您别见怪。

黄老板注视着这尊造像,低下头,心神似乎在膜拜了一阵子,等儿子媳妇扶着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心知道,像好。说着竖起大拇指,又拍拍腿,意思是身体不行,说,不陪了,程,你去。

开春,院里春花绚丽,树上黄了春芽,微风和煦,阳光暖暖,逢到心情与气候对上辙,那美,拦不住。小娥子陪着客人逛潘家园,时装得体,挪步款款,脸上洋溢著笑容,很自然的笑意,因为小娥子恰逢得意之时。

黄记易手,接手的是小娥子。

黄老板经过一年多的调理,有了生活能力,架不住身子沉,到卫生间还需要有人搀扶。黄老板常坐在轮椅上发呆,无缘无故就起急,脸色紫涨,眼里冒火,恨不能把满眼的木头烧掉。没用,东西,没用……呜呜地叫,不知道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劝他闭目养神,不行,黄记是他一生的心血,如今看去成了心病,见不着心又不甘。可黄记指望谁干,自己的孩子没一个随爹,更比不了小娥子。

黄记换了牌匾,中间风传了许多故事。不过,也就是一阵子,没多久,红木界便有了小娥子的名号。同行们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儿。

宋珠子也没离开他那一亩三分地儿,摊上的物品零七八碎,穿着灰塌塌的蓝布服,身上挂着珠子与客人白话。小娥子有一年多没见宋珠子了,曾经设想他会买房、买车,雇人开店,至少要成个家。此时见了,似乎一切照旧,这情景不免令人意外。

还摆摊呢?

我就这点能耐,呵呵,这岁数让我改行烤羊肉串,费劲了不是!宋珠子打哈哈。听说当老板了,恭喜呀,我早就跟你姐说过,你姐还不信,这不都应验了!

小娥子免不了客套几句,许多事情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忽然想到了姐姐一年前,几乎是一夜之间峰回路转,再没提抵押贷款的事儿。除了宋珠子倾囊相助,还会有谁拿出那么一大笔钱呢……

陪着客人逛,没时间多说话。穿过几排地摊,不自觉会回头看看那边的宋珠子,人流摩肩接踵,五颜六色的衣着晃眼,她知道,宋珠子就在那儿呢……

那是个人物。小娥子心说。

作者简介:

田韬,男,1947~2013年,打小在北京生活,上中专的时候赶上“文革”,之后在工厂工作,直到退休。上世纪70年代的文学青年,真心实意地崇拜偶像,有过小说、散文、诗歌等杂七杂八的文字印在报刊上,但很少,由此带来的激情,逐步淹没在生活的沟壑里。重新拾起小说是近些年的事儿。故事有些是听来的,情感却可以渗透、沉淀、发酵直到形成一篇文字,为此,他感恩生活的滋养。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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