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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保证好的公共生活

2014-05-30刘瑜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18期
关键词:专制投票率政治家

刘瑜

(清华大学副教授)

《独裁者手册》这本书,试图在民主专制的话语体系之外,建立一个解释政治的框架。它把政治分为三个维度:民意选择人、实际选择人和致胜联盟。我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理论:不管是在民主还是专制体系里,一个政治家只会去讨好对自己有用的人。但这并不是说作者认为专制和民主没有区别,而是在专制和民主两种体制下,政治家所需要讨好的人不一样。

在专制体制之下,政治家需要讨好的是一小撮人,这一小撮很多时候表现为掌握军权的军队或者官僚体系高层。在专制民主体系下,政治家需要讨好的是选民。选民有民意选民——美国所有18岁以上的成年人都是选民,还有实际选民——那些真正参与投票的人,在美国,总统选举投票率只有60%多,国会议员投票率也许只有30%~40%,所以我们假定平均投票率是50%吧。还有一个所谓的致胜联盟,在实际投票人中,那些选择了获胜的人,也就是一半的一半,这些人是真正的致胜联盟。那么美国的政治家需要讨好的是这一半的一半。

反过来说对美国政治的理解,我们要看美国政府如何讨好这些人,它的后果是什么。美国政治好的和坏的方面,都与这种“讨好”有关。“好的”方面就是公共服务的发达。“坏的”就是“美式腐败”。比如,美国政治中很多腐败其实是局部利益和全国利益的矛盾。我以前书里写到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一座哪儿都不到的桥。阿拉斯加某个选区人很少,比如说是5000人吧,但由于这五千人掌握着国会某个议员的选票,对于这个议员来说,他不需要讨好全国人,只需要讨好5000人,所以想方设法弄到拨款造了一座桥,这座桥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非常低,但它还是被根据政治逻辑造出来了。从全国来说,总统不是讨好一个选区而是全国的选民,但也会出现偏差,因为实际投票人和名义投票人有不同。比如美国老年人投票率远远高于青年人,所以美国退休者协会的力量非常强大,在公共政策决策中,政府会一再地向他们倾斜。所以用这个框架,无论是分析中国还是分析美国,都有相当的意义。

对选举制度的操控也是缩小致胜联盟的一种方式。比如对于政治家来说,小选区就比大选区好。一个大选区有10万人,在10万人选三个人,那么对于候选人来说,潜在的他要讨好这10万人。但是把选区划小一点,划成三个选区,每个选区选一个人,那么一个候选人所需要讨好的人会减少,只需要讨好3万多人。所以很多政治家尤其是小党政治家肯定希望划成小选区,因为小选区有利于政治家操控选民。这是一个典型的缩小致胜联盟的例子。至于尽量扩大名义选择人,增加名义选择人被替换的概率,这从美国政治来说也有例子。比如对于民主党来说,特别欢迎更宽松的移民政策,因为移民会使外国的尤其是西班牙裔的穷人能够进来,而这些穷人是支持民主党的,他们能替换掉本国对民主党不忠诚的穷人,因为有些美国本地穷人对民主党的忠诚是不稳定的。比如经济一旦改善了,或者由于宗教、文化原因,他们可能投奔共和党,将更多外来移民人口纳入“名义选择人”对民主党是有利的。

没有肮脏的政治,只有懒惰的人民。比如前几年,美国加州贝尔市前市长因贪腐被判刑,该市5位前市议会成员也因腐败被指控。为什么会形成这个贪腐局面?因为一个三万多人的城市,只有一千多人投票,正是民众都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公民政治参与和政治监督的责任,给专制者很大机会为所欲为。又比如前段时间乌克兰的事情,人民群众上街把亚努科维奇推翻了,但2010年左右,乌克兰选举中投票率不到一半,你有机会去影响政治结果时不去这么做,等选上你不喜欢的人又非常愤怒,在政治冷漠或者激进之间摇摆,没有中间状态,对于民主体制来说很危险。政治冷漠可能会导致民主成为专制的外衣。

我觉得社会科学既是寻找规律的,也是寻找差异的。寻找规律是找到因和果之间的联系是什么,但还要找到差异是什么。比如财政危机经常会引起革命,这是一个规律性的东西,但我们需要找到的差异是,为什么有一些财政危机带来了民主体制,而另一些财政危机带来的是专制体制的循环?美国独立战争跟英国的财政危机联系在一起,为什么在美国,财政危机带来的是民主体制,而在中国,财政危机引起农民起义,起义后又是专政体制的循环?我们要努力寻找这些形成差异的条件是什么。

美国一个经济学家讲专制和民主的经济起源:为什么在某些国家造反激发民主体制?他从造反的阶层、这个国家不平等程度、精英资产的流动性等等角度分析。如果这个国家极端地贫富悬殊,统治者是不会放弃权力的,哪怕殊死搏斗也不放弃,因为民主化意味着有可能把财产全部分掉。还有国家精英所掌握的财产流动性,如果土地是主要财产,土地拿走了就拿走了,如果是现金,可以把资产转移到国外。若是这种情况,放弃权力则更可接受。当然也有另外一些说法,意识形态非常重要,美国革命最后走向了民主,从当时的实力上来说,华盛顿完全可以说我掌握军权,我就专制怎么了?但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受民主、自由的启蒙思想非常深,所以意识形态是很重要的作用。但不管是意识形态还是社会结构、经济结构,要找到那些条件才能够得出一些社会科学领域的规律和差异,这是我对社会科学包括对政治学的理解。

纵观历史,民主是偶然的,事实上也是最近两百年才出现大规模的代议民主制度。历史上几千年基本上没有民主制度,例外如希腊,但几乎不算,因为没有奴隶、女性的选举权什么的。所以我们有必要分析民主制度起源的社会和经济条件是什么,我之所以强调社会经济条件,包括文化条件,因为我觉得当我们从一个理性人的角度来分析人们的行为时,要意识到所谓的理性,在不同的社会文化条件里的内容是不一样的。

对中国来说什么是政治的成功?施密特说,政治是区分你我。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政治就是寻找公共生活的可能性。如果这个国家是无政府状态、失控的状态,兵荒马乱的状态,公共生活是没有的。所以我理解的成功政治,就是使好的公共生活得以可能。民主是不是成功政治的条件?在我个人看来是一个必要条件但不充分条件。必要是因为民主体制里所含有的自治观念,在我看来是涉及人的尊严,是一种道义要求。不包含自治观念的制度,我从道义上是不认同的。但民主制度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的时候民主不够完美,可能是因为民众本身也有问题,刚才我谈到政治冷漠,有时候可能不是政治冷漠,而是狭隘,比如以族群忠诚而不是执政绩效来判断、选举政治家——“我就是要选我们姓刘的,管你贪污不贪污”。这种时候,民主就很难保证善治。

我没有把所有问题推给民众。有人讲民众可能没有干净的水喝,没有好的医疗条件,怎么能关心政治?我觉得恰恰是因为没有好的生活、好的福利才应该关心政治,这是解决生活中很多问题的起点。当然政治未必能保证你的生活一定变好。比如一个很笨的人不会因为民主变得聪明,或者不会唱歌跳舞的人,也不会因为民主而变得能歌善舞。个人的完善需要个人的努力,但个人努力需要环境条件,要有发挥你潜力的自由环境,才能发挥出这种潜力来。所以生活改善是两步走:首先是公共生活的建设,其次是个人的完善。

面对民众常常表现出来的理性不足,我觉得只能寄希望公民理性程度的提高,而这种理性程度的提高可能只能寄希望于更多的而不是更少的讨论。

(本文由本刊根据5月17日《独裁者手册》读书讨论会对谈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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