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就在那里
2014-05-30沈宇
沈宇
——“为什么要登珠峰?”
——“因为山就在那里。”
“Because its there”,英国探险家乔治·马洛里(George Mallory)的这句话已经被许多人翻来覆去说烂了,甚至有时被错贴到日后第一个登上珠峰并且活着回来的人——新西兰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身上。想来让人哭笑不得。
1921、1922年,马洛里两次攀登珠峰失败。1924年,他与队友安德鲁·欧文(Andrew Irving)再度尝试,最终去而不返。有关两人死前是否曾登顶珠峰的争议也成为登山历史上著名的“马欧之谜”。马洛里究竟有没有登上世界之巅?他又会对这句发言被归在“胜利者”那边作何感想?
在全国性的追思礼拜中,切斯特主教帕吉特博士所做的演说或许可以平复这些波澜:
……他已决心向上走……那条路会带着他向上走,会引导他走到他渴望到达的地方。无论在回忆或展望中,那条路都是他所珍爱的。他已在它上面安了心;他爱那向上的路径……
……他已决心向上走。难道只是对高山的爱,就足以让他们下这个决心?不,毋宁说:伴随着高山之爱的,是灵性的高升,是勇气、无私及好心性的极致;这些,不见得步伐稳当、头脑清楚就上得去,还要加上慈悲、友爱,以及纯良的心。
最后见到马洛里与欧文身影的队友奥戴尔也曾说:
……还有活在这世上所有的人,大家都做着跟他们两个一样的事。马洛里和欧文,现在仍继续在向前走。然而,死亡随时都会在途中造访某个人。我认为当某个人死时是走在怎样的路上,那应该才是最重要的事吧!
登山,同时也是求道,仿佛但丁的炼狱山。
基督教传统中早有这样的先例,彼得拉克登山后质问自己:“如果我们决意承受如此多的汗水与艰辛,以便让我们的身体能够更近一步地靠近天堂,那么一个人在人类的骄傲及命运的峭壁上努力爬向上帝时,怎么会害怕任何十字架、牢狱或者命运的伤害?”同样也是将登山与心灵的提升比附在一起。
事实上,在高山空气稀薄之处,人们往往因身体状况或精神疲惫而仿佛见到异象。登山者本来是为了领略视通万里的完美景象,却可能会被所见所感的山顶实际景象给扰乱了思绪。那里也许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远景,有的只是模模糊糊的景象,平衡的失去及把握尺度的突然变化。因此在山巅看见十字架或恶魔之类的内心投射并不令人意外。
既然非为灵修,人为何要去登山呢?也绝非山就在那里吧。
当我们看见一座山,迟早总会被吸引去尝试登顶。我们不会让它永远站在那儿而不去踩踏一番。这部分是因为我们喜欢从高处俯瞰风景,更确切说,是因为山向我们提出了挑战。我们必须能与它匹敌,必须表明我们能够爬到它的最高点——表现给自己看,也表现给邻居看。我们喜欢炫耀自己,展现自己的本领。登高是一番努力,但我们喜欢身体力行。这番作为令我们为自己感到骄傲,并带来内心的满足。
佛兰西斯·杨赫斯本爵士的这段话并不全对,或者说反映的只是近代以来的观念。
登山,显然是一项近代运动,它所需要的物质和精神准备在古代是难以想象的——这也是为何罗马人面对从阿尔卑斯山下来的汉尼拔震惊无比。(他们万万想不到汉尼拔敢于在冬季率领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更何况行军行列中还有37头战象。尽管减员严重,汉尼拔仍然在后来的坎奈战役中将罗马共和国拖进了最黑暗的生死存亡时刻。)
古代人对山的敬畏直至近代才逐渐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十八世纪,浪漫主义兴起,“那些荒野的、崎岖的,超越人们想象的、广阔无垠的风景”变成崇高的象征,“其无限性使人们生发出充满敬畏的情感和永恒的观念”。汉尼拔的傲慢行为显然演化出导向崇高感的路径。在那些用新视角观赏山地的人們面前,山,不再是地球表面的“瘤子”和“麻坑”,而是地球上最宏伟、最壮观的物体。旅行者带着关于布匿战争的著述翻越阿尔卑斯山,去体验“真正走到了死亡的边缘”的感觉,在“心中激起了一种愉悦的恐怖、可怕的欢乐,而同时又欣喜万分,颤抖不已”。
人与山同样源自地球,两者间也就存有一些共通处。但无论山多么庞大,外观上多么令人自觉渺小,山的存在层面终究在人之下。人,外形较微小,实质上则较伟大;不让他落足在那较低存在物的最高点上,他心中那股驱动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不会因为山的高大而畏缩。山容或高,但他会显示他的精神更高;直到将它征服于脚底,他才会心满意足。
——佛兰西斯·杨赫斯本爵士《圣母峰史诗》
这段话写在《圣母峰史诗》的开篇,倒是很赤裸裸的。正如埃德蒙·希拉里登顶成功顺利回来后所说的“We knocked the bastard off.”——事实上这才是他的名言,那种征服的快感充满了人类一瞬间认为自己征服了自然的自大和张狂,当然还有男性沙文色彩。然而山仍在那里,登顶一次并不保证下次还能活着回来,一个人成功也不代表别的人能成功。
最初,登山只是少数人的行为。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登山的普及,普通人不再仅是沉浸于全景画之类的模拟体验,也能出门享受旅游的乐趣。专业的探险家们开始满世界追逐新的处女地,向往更大的冒险,朝着更高难度挑战。这一转变也应和了十九世纪末以来逐步的全球一体化。当地理大发现已成过去式,还有什么能比征服常人难以企及的地点更让人兴奋的呢?
他们将目光转向了北极、南极、珠峰或曰埃佛勒斯峰。
各种探险竞争的背后或多或少有政治的影响,不消说阿蒙森与斯科特的南极点竞争,1936年德国奥运举办前夕,当时的德国政府为了替奥运制造声势就有号召国内登山好手征服阿尔卑斯山最为险峻的艾格峰北坡;同样,1953年埃德蒙·希拉里参与的人类首次登顶珠峰也有着向伊丽莎白二世登基致敬的意味。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即使马洛里登上峰巅,对于恢复日不落帝国一战后失去的辉煌也无异于激西江之水而救涸辙。
今天,西方人仍习惯称珠峰为埃佛勒斯峰(Mount Everest),其名得于英属印度测量局局长乔治·埃佛勒斯(George Everest)。尽管中国大陆都用珠穆朗玛峰这个称谓(台湾称圣母峰),但“Mount Everest”还是存在着。这种一地两名或数名,各行其是、并行不悖的情况,其实还有不少,例如韩日领土争端的焦点——“韩国称独岛,日本称竹岛”,国际社会两不相帮,叫利扬库尔岩(Rochers de Liancourt),因其乃法国捕鲸船利扬库尔号发现的。类似的命名显然是富含意义的,台湾的玉山和雪山——因甲午战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而成为日本的“新高山”与“次高山”。更因为脱亚入欧的政治号召,台湾和日本本土都开始提倡强身健体的登山运动。
科技的发展使得人类得以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极限,氧气瓶让登山者得以在空气稀薄地带保有活力,现代摄影术则使在山巅拍照留念成为攻顶的最佳证明。在马洛里失事的1924年,尽管人类文明已经迈入二十世纪,攀登八千米以上的高峰也不是件易事。
日本小说家梦枕貘于1997年连载完毕、翌年结集出版的小说《神之山岭》就是以“马欧之谜”为核心的一个故事。小说的主角羽生丈二在珠峰做适应性训练时,在西藏一侧8100米高度的地方发现了一具白人男性的尸体,在尸体旁的登山包中找到了一架相机,后来这个相机阴差阳错被故事的讲述者——摄影师深町诚得到,后证实这是登山者马洛里的相机,只是其中没有胶卷。为追查马洛里登顶之谜的深町想方设法寻找羽生,想得知这个相机的相关信息以及胶卷的下落,不知觉中见证了羽生作为登山者的最后计划——冬期珠峰西南坡无氧单独登顶。
梦枕貘的书写自有其根据。1979年10月11日,日本登山队员长谷川良典在与中国登山队员王鸿宝的笔谈中得知,王曾在1975年登山途中发现一具被雪掩埋的英国人的尸体,风化严重,高度大约是8100米。长谷川想进一步询问相关消息,但王鸿宝于翌日因雪崩遇难,此事最终未成。长谷川后来在《站在珠峰峰顶》一书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苏联队和中苏联合队连6800米都没有爬到,彻底失败,所以遗体不可能是苏联人。既然如此,结论只有一个:王鸿宝看到的那个尸体,就是马洛里或者欧文。
1999年,一支专门寻找马洛里和欧文踪迹的美国登山队有了新的发现:
该登山队沿传统路线在即将到达第六号营地的途中于海拔8150米处发现了1924年6月8日失踪的著名英国登山家马洛里的遗体和一些遗物。马洛里面部朝下,部分身体与泥土和碎石冻结在一起。很明显,他曾经历过严重的滑堕,一条腿已经摔断,其它部位多处受伤。腰部仍系着半段绳索,看来他可能是从黄色带,第一台阶下滑堕了一段距离最后受重伤丧生的。他的身份是从几处缝在他衣服上有他的名字的标记上辨别的。另外他上衣和其它个人用品均与1924年拍的照片相符。在他身上唯一发现的几件东西是一些个人物品。包括太阳镜,袖珍小刀,高度计,几封家信,手帕,一盒火柴,没有发现照相机,也没有氧气设备,冰镐和背包。
2010年,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最狂野的梦想》(The Wildest Dream: Conquest of Everest),邀请了当年的发现者之一康拉德·安克尔(Conrad Anker)回顾1999年发现马洛里的经过,并请他尝试用马洛里时代的装备攀登,以破解登顶之谜。(影片由拉尔夫·费因斯、连姆·尼森配音助阵,但旁白透露出的信息颇微妙:这个队伍有三百个驮包的牲口和七十个脚夫穿越西藏,给养品中包括四箱蒙特貝罗香槟、六十罐鹌鹑肉及法式肥鹅。)早前就有人指出,在马洛里的遗物中并没有发现其妻子的照片——他出发前承诺要将妻子的照片留在峰顶,同时他的太阳镜被收起来了,表明在失事前已经无需使用,很可能是登顶后下山途中遇难。
然而,没有背包,更没有相机。
梦枕貘曾在文库本后记中感叹,幸亏自己在马洛里的遗体发现之前写成了这部小说。
《神之山岭》的最后,深町像是还愿一般重回珠峰,在登顶后,于西藏一侧8100米的地方,发现了失踪已久的羽生与马洛里的遗体,从西南坡上来的羽生为什么会出现在马洛里遗体旁?不管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羽生成功地自西南坡攀上珠峰的峰顶。此时,对于深町而言,打不打开马洛里的背包寻找胶卷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结局是梦枕貘最小限度改写最后一幕的产物,由谷口治郎作画的漫画版《神之山岭》结尾则是浪漫化的:深町打开马洛里的背包,找出高度计、火柴、肉罐头、信件和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