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声无光里,寻找古典的新义
2014-05-30何志伟
何志伟
张霖(张晖夫人,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先介绍一下张晖的成长环境。
张晖是上海人,但是成长在崇明岛。崇明岛虽然隶属上海,但是它的位置是孤悬海上,文化相对封闭。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张晖生活在四世同堂的普通工农家庭,他不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但家中非常尊重礼教。他年少时就对民国时代很感兴趣,可能因为他从小是他曾祖母带大,从曾祖母那儿听说了很多民国时候的事情有关。
他在崇明中学上的学,相关的一些经历在《朝歌集》里面有所体现,书中收录了他的好友维舟的文章,维舟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一位作家。在《平生风义兼师友》这篇文章里,维舟介绍了张晖在中学时代求学的过程。张晖到了高中时期,突然对古典诗词、红学和明清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好遇到维舟,两个年轻人一起搜求各种各样可以得到的知识。
1995年他进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南大当时处于国学热,有不少古典文学界比较著名的教授,他们共同推动组建了一个文科强化班,期待能够打通文史哲三个知识领域,培养国学人才。在这个阶段张晖得到了比较好的国学训练,他对民国学术史等方面的兴趣得到充分发展。大学三年级,他的学年论文是研究龙榆生。《龙榆生先生年谱》是他的成名作,当时他只有21歲,后来这本书的出版在学界引起非常大的轰动。
接着,张晖在2002年去香港科技大学读博士,遇到陈国球教授。陈教授的治学方式跟我们在南大接触到的差别非常大,基本上是欧美式的系统理论训练。刚到香港时陈教授觉得他英文不好,理论课程也很差,总的说来是传统教育比较好但对西学一无所知,并不是很看好他(虽然他知道张晖有一些不错的成绩),两个人经常发生小的矛盾。因为张晖非常固执,老师说什么他并不是完全接受,会有一个消化理解的过程。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们两个人找到了共同的兴趣。《中国“诗史”传统》这本著作就是他当时的博士论文。博士毕业之后,这本书2006年在台湾学生书局出版,2012年在大陆出版了修订本。到2008、2009年,张晖获得了一次继续提升的机会,到台湾跟随严志雄先生,开始接受耶鲁学派文本细读的训练,开展明清诗文的研究,这是他最后阶段的主要治学方向,也是他后来到社科院文学所以后不断推动古典文学新义的主要方向。
接下来对他的学术成就进行简单的介绍。他在2010年11月18日日记里,也即他生日刚过时写的一句话,他说“人都会死,关键活着的时候做些什么而已。”他的专著一共有八种,我们现在已经看到的主要是《无声无光集》和《朝歌集》这两部书,然后是《帝国的流亡》,这是张晖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个课题,也是他期待非常高的课题。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觉得这本书有可能是改写中国古典学术的著作,很可惜只完成了不到一半。马上要出版的书是《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还有他编撰整理的八种书,主要是研究黄侃的学术与人生等。《龙榆生全集》也在师友的一致帮助下,估计明年可以出版。
去年出版的《无声无光集》和刚出版的《朝歌集》是他两部流行度比较高的散文。《无声无光集》这部书在打算出版时本来是没有把它当作非常严肃的作品来看,所以最初的名字也起得比较生活化,叫《卤煮集》,就是北京的卤煮火烧这样一个东西,想记录一下他在北京读书的经历。但是我们在写序言时,突然就对这么多年的写作和求学深有感触,所以在我们两个商量很久以后决定把它叫《无声无光集》。序言写好以后他非常兴奋,当时马上转发给几位朋友,但是他当时很担忧,说这个会不会让大家觉得他很消沉。我当时开玩笑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但是我们都不知道他文字背后所压抑着的情绪。到他去世之前,就是3月14号当天下午他拿到了《无声无光集》的样书。我记得我回家去的时候他正在拆样书,一本一本地看,然后我们就去了医院,这是他生前看到的他最后一本出版的著作。
《朝歌集》这个书名也是他生前我们已经讨论过的一个名字。有两个意思,一个取自唐人李圻《送魏万之京》的第一句;另一个张晖忽然发现他回到学术现实,与九十年代或者2000年他离开的时候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在北京或者说在中国,看到的是一个相对犬儒主义盛行的状态,他感到非常痛苦。
他还有相当多没有完成的治学计划,其中有些形诸文字的话非常流行,有段引用频率很高的话,他说“我有时候觉得这是个末法时代,可是你要好好做,把东西留下来,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即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这是他告诉朋友维舟的感触。他的未竟之作中最重要的是帝国三部曲:《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帝国的风景:清初诗歌与山水》《帝国的记忆:崇祯之死》。
最后介绍一下张晖的学术理想,他的《述志赋》写到“友人询问我的治学志向,我讷讷不能言”。他认为所谓好的人文学术是要求研究者能够通过最严谨的学术方式,将个人怀抱、生命体验、社会关怀融入所从事的研究领域,最终以学术的方式将时代的问题和紧张感加以呈现。这也是去年《无声无光集》发布时他的感言,现在看来他确实以他的生命来印证这个追求。
我在整理他的遗稿时候发现在《帝国的流亡》笔记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是对他人生学术经验的一个感想。他说“文学的力量何在?我生活在一个人文失落的时代,人文没有力量,人文学者没有社会地位。在我的大学时代,国学热在发酵,无论在南大强化班还是在科大人文学部,接受的都是精英式的人文教育。然而,当我回到国内,学界官僚气氛浓厚,但是难道我有权利去责问那些人你为什么不死吗?我如何能以我之是来定他人之非。”
这段话是我在他逝世后才看到的,看到后我非常非常感慨,我可以感到他在做这样一个抉择时的痛苦,不是说张晖没有可能选择更轻巧、更富裕的生活,因为一直有这样的机会给他,可以去海外教书,可以让他有更优越的工作条件,但是张晖始终对中国学术抱有一个期待,就像他的老师陈先生在怀念文章里写到,说只有回到翰林院去,我们的声光才能够真正推动这个世界,如果留在海外你始终是学术的边缘人,你做的任何努力都不会对这个世界发生真正的影响。张晖做这样的决定是在做自我牺牲,他的这种痛苦对他来说压迫感可能一直非常非常的强。
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我看到张晖好像已经不太再为外界的钱或者他的职称这些事情有过多的忧虑,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工作。因为我们看到他主要的学术成就基本上都是在2010年以后的三年中完成的,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他具体做什么事情上,而不再去追问回報,这是他寻求自我平衡、自我超越、自我平静的方式,这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也是留给我们的关于学术的思考。
张晖的墓园写着一句话:“他曾真正地活过”,这是他的好友维舟对他的评价。
李芳(中山大学古典文献学博士):
《无声无光集》和《朝歌集》这两本书,其实有利于我们去梳理张晖从事学术研究以来的整个脉络,也有助于回答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这一年以来我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当下一名好的古典文学研究者究竟是如何养成的,他的学术道路究竟是怎么样的;另外一个是张晖自己在书里面提出来的问题——古典文学研究究竟是怎样向上走的。
我们学界当中的人会时刻有一种危机感,就是大家之间的沟通和对话越来越困难。为什么?因为现在学术的细分让专业都越来越细致,甚至会分段,包括就算你读古代文学也会按时代分得非常细,比如读唐代的对唐代文献非常熟,但和学清代文学的就很难沟通。其实我们做了文献之后还想做些什么呢,这是张晖在生前考虑自己希望突破的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当然,后来我们可以看到他已经远远突破这个问题。
我想说的是关于解决这个问题。在《无声无光集》和《朝歌集》里,我觉得张晖在解答的问题一个是关注什么样的文献,一个是怎样关注这些文献。这两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学术的现实性或者说是现实意义。所以我觉得他在第二辑里面一些比较后期的大概2012、2013年写的文章当中有非常精彩的尝试,包括网络上流行很多其中精彩的段落,包括他对古典文学的现代意义以及我们如何从文学研究中挖掘和现在生活相关的意义等等,都有非常精彩的论述 。
他是怎么样做到的呢?在自己的研究当中他怎么样去处理这些问题呢?因为他笔下有情、笔下有理。很多人在学界都谈到张晖非常关注乱世当中的知识分子,那些身处家国发生大的变故中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身世包括他们的作品引起张晖大的兴趣,可能他在里面寄托了很多对当下的一些幽思以及一些矛盾、一些困惑。他希望从前人以及前人的解决之道中寻找自我的解决之道。但是我现在特别遗憾的是没有机会再看到他写《帝国的风景》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在他生前我跟他也聊过很多次,大家都知道这本书他要写上面提及的这类问题。因为关于这种时期材料处理会很不一样,会更突显学理上的一种更深入的思考。
去年5月在《无声无光集》的读书会上胡文辉先生有一个评价,说《诗史》这本书是体现张晖学术的深度,《无声无光集》是体现他的广度。《无声无光集》和《朝歌集》两本书出来以后我觉得胡文辉先生这个评价是很中肯的。我们的写作不可能脱离我们的研究对象,这两本书非常好地体现了张晖的学术视野、学养以及学术关怀。
陆胤(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博士):
我印象中好像张晖很少直接谈我们喜欢谈的公共话题,他好像没有微博,更没来得及有微信,所以他主要是以研究对象为中介,是针对当下的情境或情绪,不是针对具体的事件或话题。用他的话来讲是用学术的方式将时代的问题和紧张感加以呈现。在这个过程中,张晖对历史上的人物,特别像龙榆生等这样一些近代人物,是和他自己人生境遇结合在一起的。
我想强调的是,张晖的文字当中,包括他最严谨的学术著作当中,都能够透出一种浓烈的幽暗意识。都在说“有声有光”,其实我有时候想,张晖也许更偏爱“灰暗”,像黄侃、陈寅恪他们是被历史抛弃的人,当然还有辗转流亡在帝国边陲的那些人,这样一些人物无不是在我们历史叙述的暗处。张晖另一部遗稿是我后来帮他整理的,他曾经提到他写这本书的时候主要是在台北,台北整年都在下雨,给人一种天漏的感觉。他由此想到生活情境,多雨的日子是幽暗的,这是张晖笔下人物的生活情境。我这里说的“幽暗”是思想史家张灏在很久以前运用的概念,比如孟子主张性善,却又说人性和禽兽之性的分别非常微小,微小到几乎没有,所以人性必须时刻警惕兽性。这就是幽暗意识最突出的表现。张晖所关注的龙榆生、陈寅恪等人多半处于这种必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的情境当中,他们往往一念之差就会全盘皆输。特别是在我们所说的改朝换代等时代情境当中,人在具体情境下的选择并不是用我们熟悉的“大是大非”所能概括。文学作为抵抗黑暗之光,也许正是要在这种黑白共鸣的伦理控制中才能真正体现出价值。
张晖的著作当中对于历史人物幽暗意识的同情,对于黑暗的正视和警惕应该就是他用学术语言回应我们时代问题和紧张感的方式吧。
张霖:
确实是,他不断跟我谈他对龙榆生等这些人物兴趣的时候说,“我对人性的恶有一种特殊的兴趣”,他对于恶的兴趣在于他可以既感到作为一个人,因为没有一个恶人在作恶的时候认为自己是恶的,会认为自己有很多不得已,这种不得已是每个人在特殊情境下都会遇到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只是在当时的情境里你怎么选择。恶其实是一种自我保全,而善其实是一种自我伤害。张晖自己的处境里面也有这样的状况。
杨早(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话题》书系主编):
我想对启真馆出这套丛书表达敬意,这其实是一件非常有勇气的事情。张晖的名气不是很大,这本书又不可能是一个畅销书,但是回到学术体制来讨论它又很难作为成果,它处于一个相对比较尴尬的境地,我一直觉得很多时候它的被低估不是在于价值不够,而是没有选择一个合适的方式来看待。
有人质疑《朝歌集》的广度问题。虽然里面有很多小文章是给报纸写的书评、给杂志写的人物,看上去好像没有含量,也很通俗,但事实上怎么样能够写出这样的文章?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方面的撰写者,我能体会到他有多少背后积累,而且还有多少化繁为简的能力才能把这个东西表达出来。张晖的文字是非常好的,是非常难得的不带有学院气、不带有晦涩感的文字,这是基于真正进入到我们古典文学传统,然后又能够出来,有这样一个过程才有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而且张晖对这些文字的写作是很看重的,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只是为了赢得大众这么简单。
我们知道学科的封闭化和知识生产的体系化已经脱离了它原初意义的自我生存和自我存在。因此,张晖的古典新义学术论坛这个设想,我觉得其实是每一个人文研究者心里都会有共鸣的。我们从来不希望我们的研究仅仅是放在学院里面被那几十个人阅读和传播,那样的传播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丧失生命力的传播。但是我们一定也不愿意我们的研究变成可以放到央视的百家讲坛上面去宣读的,因为那样一定会损失大部分有价值的东西。那么究竟如何能实现这种专业研究的现实感和生命感,这其实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思考的问题。
维舟有一个说法,他说大家只知道一个好人、一个纯粹的学者死掉了,而且是累死的,但是不知道他研究的是明清诗词还是社会学,对大家来说这没有任何区别,这其实是蛮可悲的事情。所以我想今天谈谈我们到底怎么样可以真正的把学术的生命力还原到现实中去,而不是变成一个束之高阁的摆设。
张霖:
张晖一直希望古典文学和现实生活发生联系,两者间的这种隔绝给他带来的是无力感,所以他不断地追问文学的力量是什么。他生前是没有感受到这种力量的,直到他去世,我们从他的死亡上可以看到他的生命带给我们的冲击。他唤起的其实是我们每个人内心人文理想的一个回应,他的这种反映其实也是我们内心人文需求的反映,所以我觉得他的死不仅仅是我们家个人的事情,他的光芒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光芒。
有人质疑他的学术如何如何,没问题,可以质疑,张晖不是天才,他做得也不是最好。你可以看到他的《诗史》《帝国》其实写得蛮笨拙的,他每一次创作都很笨拙,因为他不断探索,这种不断地自我超越是他最艰苦的地方。如果说他真的是累死的,是因为他有这样自我超越的冲动,像夸父追日一样。对我来说,一个人文学者最基本的事业是他不断的思考和写作,写到什么样、做到什么样是由其他人评说的,不需要通过他的死亡给他拔高什么。因为每个人都会死,只不过他走得早了一点。
王达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近代文学研究室主任):
如何把高深的学术跟我们目前的现实连在一块,如何深入浅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自己也比较困惑。我的说法是不要追求学术的普及化,如果你写了一部著作在行业内有五到八个人看明白就行了。学术的普及固然非常必要,但是学术高深的部分需要學人来做,普及的部分需要另一批学人来做,如何来兼顾这是很困难的。张辉的确是把研究的方面和他涉猎的方面都普及化了,走向了普通的读者,这个能力也是令我尊重和羡慕的。
杨早:
我一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关注现实和在打通这个学科界限的过程中,学者也可以算一个启蒙,因为他毕竟在表达和发声,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自省的工作,他更需要从专业领域向外获取别的东西。因为我们知道现在学科体系如此严密,一个人从小学开始一直学到博士,学位是博士,其实越来越不博,越来越专精。我们在学界见了大量的人是叫做“精于治学而敏于致用”,如果是搞理工科问题不大,但做学术研究的,最后做出判断,在搜集材料、调查的种种基础上要做判断和结论的时候,你是需要你的阅历以及对人心的洞察力,坦白说,现在的学者很少具有这些能力。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古典新义和打破学科界限并不是为公众做的事情,我觉得“古典新义”这个提法或做法更多是为己而不是为人。因此,我们的关注点可以更大一点,不要好像一开始就雅俗对立。我想张晖的原意不是说我们仅仅要把普及做好。
陆胤:
我觉得学术对现实的力量倒不在于时时介入,不在于出了公众事件我们就要去发声,因为有很多领域都是我们不熟悉的,不是我们的专业,更需要其他一些专业,例如需要社会学的或者心理学的学者来发言,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特长来发言。但学术力量正在于不轻易的介入,在于在关键时刻、在需要发声的时候来介入。比如梁启超,他一生当中可能只有两个点的介入是最精彩的,一个就是袁世凯称帝的时候,他到云南去参加运动;另外是“五四”之前,经过我的老师考证,“五四”的信息实际是梁启超传递到国内来的。在这两点上他尽到了有政治关怀的学者的义务,发挥了他的特长,他的文字在那个时间点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想起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即什么叫不俗?实际上就是有大变故、有大困难的时候你要能发挥出你的积累,你要使这个积累成为公众的资源,而他所批评的就是那些平常好像嘴巴里有不满整天在批评,但是真正到了有事的时候却措手不及的这样一些人。所以我觉得这对我们今天学术怎样介入现实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附:
张晖专著8种:
《龙榆生先生年谱》(2001)
《诗史》(2006)
《清词的传承与开拓》(合著,2008)
《中国“诗史”传统》(2012)
《无声无光集》(2013)
《朝歌集》(2014)
《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2014)
《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即出)
《张晖晚清民国词学论文集》(即出)
编纂整理8种:
《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学术与人生》(2006)
《中国韵文史》龙榆生著(2010)
《施淑仪集》(2011)
《忍寒诗词歌词集》(2012)
《忍寒庐学记:龙榆生的学术与人生》(2014)
《陈乃文诗文集》(2014)
《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即出)
《龙榆生全集》(主编,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