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予作品生动的一致性
2014-05-30毛姆
毛姆
我总是把要写的东西放在肚子里酝酿很长一段时间,方才落诸笔墨;我在南洋一带构思的一些短篇小说,一般先随便记下一点,直到四年之后,方才写第一篇。短篇小说我已经多年不写了。开始写作生涯时写过;我出版的第三本书就是六篇短篇小说,都写得不好。这以后,我不过试着写些短篇小说登在杂志上。我的代理人逼着我写得风趣些,可是在这方面我就是不行——不是恶毒,就是愤激,或者尖刻。我想努力投合主编的意图,赚点零钱,但很少达到目的。这一次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叫作《雨》;有这么一个时候,看上去它的运气好像并不比我年轻时写的那些短篇小说好到哪里去,因为一个主编接一个主编都拒绝采用它;但是我不再在乎,仍旧继续写。当我写完了六篇,而且最后全都在杂志上发表之后,我就出了一个集子。它们的成功使人开心,而且意想不到。我喜欢短篇小说这种体裁。跟我幻想中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两三个星期,然后打发掉他们,觉得很称心。你来不及对他们感觉腻烦;不像写一部长篇小说,要和小说中的人物成年累月待在一起,那样容易腻烦。这类短篇小说,每一篇大约一万二千字,足够我发挥自己的主题思想,然而又逼得自己必须要言不烦;这后一点得归功于我写作剧本的实践了。
我开始认真写短篇小说时,英美的一些优秀作家正在接受契诃夫的影响,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幸。文学界相当缺乏稳定性;只要产生一种怪想法,便往往认为是天经地义,而不是一时的风尚;当时最流行的见解是,一个人爱好文艺并且想要写短篇小说,就必须写得像契诃夫那样。好几个作家把俄国人的忧郁,俄国人的神秘主义,俄国人的不振作心情,俄国人的绝望感,俄国人的举动轻浮,俄国人的意志薄弱,都移植到萨里或者密执安、布鲁克林或者克拉彭山来,并且相当出了名。说实在话,契诃夫并不难学。我知道有几十个俄国流亡者学契诃夫学得很好,而且我是付出了代价的,因为他们把小说寄给我要我给他们改英文,后来又因为我不能为他们从美国的杂志挣得大笔的钱而嗔怪我。契诃夫是一个很好的短篇小说家,但有他的局限;而且他把自己的艺术建筑在这些局限上,这是他明智的地方。他没有本领编造一个紧凑而生动的故事,诸如人们可以在晚餐桌上讲得娓娓动听的那类故事,像《遗产》或者《项链》那样。契诃夫的为人好像性情开朗和讲求实际,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却是抑郁和消沉的,这使他不喜欢暴力或者生气勃勃的行动。他的幽默读来常是那样痛苦,仿佛一个皮肤敏感的人,本来就经不起碰,被人胡乱一刮之后,激怒了的反应似的。他看人生是单色的。他的人物个性都不突出;好像他对这些人的为人本来就不大感兴趣。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使你感到他们都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是些古怪瞎捞瞎摸的外胚层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一种人生神秘感和空虚感,使他的作品具有那种与众不同的质地。这是他那些模仿者都没有看出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学得了契诃夫。我也不想学他。我要把故事写得紧凑,从铺叙到结束一气呵成。短篇小说,在我看来,只是叙述一个事件,或者物质事件,或者精神事件。凡是无助于说明这个事件的细节全都删掉,这样一来就能赋予作品以一种生动的一致性。我对技巧上称作的“要旨”并不害怕。在我看来,只有缺乏逻辑性应当受到指摘;过去人们不重视它,我觉得,是因为作者为了效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为它添枝加叶的缘故。一句话,我愿意用一个句点,而不愿意用些七零八落的点子结束我的故事。
短篇小说之所以在法国比在英国受欢迎,想来就是这个缘故。我们的许多小说巨著都写得没头没尾和拖拖拉拉的。英国人就喜欢沉湎在这些庞大的、松松垮垮的,给人以亲切感的作品里;而结构上的松散,这种凌乱无章地叙述一个信手拈来的故事,以及许多和主题没有多大关系的古怪人物在书中随便出现,随便消失,凡此种种都给英国人以特殊的现实感。可是法国人深深感到不好受的就在这种地方。亨利·詹姆士向英国人作的关于小说形式的说教,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但是对他们的实践毫无影响。事实是,他们对形式就不大信得过。他们觉得这里面缺乏气氛,那种拘束使他们恼火;他们觉得作者给自己的素材硬性加上一种外表时,生命就从指缝中溜掉了。法国批评家要求一篇小说应当有头有尾有身体;应当有一个主题,一步步引向一个逻辑结论;而且应当把一切重要的关节都告诉你。大约由于很熟悉莫泊桑,由于在剧本写作方面得到锻炼,还可能由于个人爱好,我形成了一种很讨法国人喜欢的形式感。不管怎样,法国人觉得我既不感情用事,又不啰唆。
我对自己的文学地位并不存在幻想。在我本国,只有两位重要批评家居然肯认真对待我的作品,而一些聪明的年轻人论述当代小说时,从来就不考虑到我。我并不恨,这是很自然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宣传家。在过去三十年中,读者的数量大大增加了,有一大堆无知的人要求不费气力就能获得知识。他们看小说看到书中的人物对眼前的一些热门课题发表自己的见解时,就觉得学到了东西。再零零星星插进一点爱情,就会使他们提供的报道相当合口味。小说被看作传播思想的方便讲坛。有不少小说家愿意把自己看作是思想领袖。他们写的小说与其说是小说,毋宁说是报章文字,具有一种新闻价值。缺点是过了一段时期之后,它们和上星期的报纸一样令人看不下去。但是为了满足广大新读者对知识的需要,近来却出现了一批用通俗语言写的具有共同兴趣的书籍,科学、教育、社会福利,应有尽有。这些书获得了很大成功,并且扼杀了宣传小说。不过在它们流行的日子里,宣传小说显然要比性格小说或者探险小说重要得多,也容易成为人们谈论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