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马晨薇

可以暂时想不起来，但绝对不能忘记。

1

黑暗越发地狰狞，无数双手撕扯着她的肌肤，想把她拖进那个无边的黑暗中去。她竭力呼喊、求救的声音在庞大的黑暗中渺小到令人绝望。就这样被吞没了？光呢？光在何处？

原来是梦。叶子迟按着胸口，惊魂未定。一抬头，对上数学老师一张怒不可遏的脸。

“你给我出去！”

腕表的指针在“六”和“五”之间游曳。天空中橘红色的夕阳和早到的暮色杂糅在一起，绘制成一幅抽象而诡异的画面。叶子迟呆呆地望着这冬日里提早交接的明亮与黑暗。一阵风吹过，梧桐树干瘪枯黄的叶子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打着旋儿，带着说不清的美。“就这样死了。”叶子迟把目光转向它，禁不住喃喃。广播里响起轻快的旋律，很快就看到初中部的孩子抓着书包从教室里出来，一拨直冲向学校大门；另一拨不紧不慢地走向食堂，大声笑着打闹。“真好啊，他们。”叶子迟扯起嘴角。因为高中要上第四节课，她只好转身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路过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叫住她。班主任是个和蔼的老人家，教叶子迟英语。他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学习任务虽然重，但睡眠也是要保证的。”老师怜惜地摸摸叶子迟的头，“吃苦是没办法的事，走读书这条路都是这样过来的。老师上大学的时候还熬夜背英文单词呢。”叶子迟点点头，没敢抬头看老师。“走吧，晚上还要考英语。”老师呷了口茶，拍拍叶子迟的肩膀。吃苦是没办法的，但是高三的夏天那么远，中间的阻碍那么多，拼了命走到头，又能换来什么？

“班长，你没事吧？”前桌男生回过头，一脸的关切。叶子迟无力地摇摇头。“没事就好，班长你是榜样啊！”男生竖起大拇指，“榜样垮了，我们都会迷茫的。”不得不承认，他笑得很可爱。叶子迟拿起笔袋敲他的头：“写作业去，小心晚上英语又考不及格。”“回过神来一如既往地彪悍啊。”他挠挠头，又立刻扎进了书本。

叶子迟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觉得恍若隔世。一年前，他还是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一上课就躲在堆得很高的书本后面玩手机，什么都无所谓。如今认真学习起来，是开始为未来着想了，还是被物理老师“不好好学习，就找不到好老婆”的思想洗脑了呢？叶子迟笑出声来，想起了一个人。

2

我想起了叶子逾。

叔叔婶婶把叶子逾托付给我爸妈时，我抱着一个布娃娃去讨好这个只比我大一个多月的表姐，结果完全被无视。叶子逾坐在沙发上捧着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一脸严肃。

小学二年级，叶子逾插班，和我变成了同学。那时候，我是成绩好又听话的小朋友，花名册后面的小红花画了好长一串，被老师用胶棒贴在墙上，说大家都要向叶子迟学习。叶子逾凑过来，用玩完沙子没有洗的手搂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句现在听起来还忍俊不禁的话：“叶子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像我！”可实际上，叶子逾比我还矮了一截，成绩也一塌糊涂，只喜欢画画。叶子逾上课时喜欢把课本挡在外面，里面放一本漫画书，边看边笑，上美术课比谁都激动，一节课能把一本图画本画满。叶子逾周末也不上补习班，却会夹着军绿色的画板和一袋子铅笔去老师家学画画。叶子逾白色的T恤总是会沾染颜料，被妈妈一通指责，低眉顺眼地站着不说话。妈妈一转身，她又拿起画笔画着谁都看不懂的漫画。而叔叔婶婶定期汇款，说让叶子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老妹，陪我翘课吧。”那是初二下学期吧，叶子逾总是在课上了一半的时候传来纸条，让我陪她去逃课。我就只好佯装生病，捂着肚子走出教室，被叶子逾拉着到处瞎逛。她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放着王菲和阿桑的歌，看着像被墨色涂满的天空，仰起头喊“我要当画家”之类的话。眸子在黑夜中亮闪闪的，里面好像藏了一颗星星。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我模仿不来。或许，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野兽，疯狂而无所拘束。我的野兽被多年的顺从和屈服埋在了心底，叶子逾的野兽却和她一起逃过了那么多束缚与规则。小学老师曾在毕业的时候对我说，我和叶子逾将来会走不同的路，她有无数种活法，绝对不会顺应一样的环境；我只有一种活法，必须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她总是有更多想法，尝试去追求更多的东西，勇毅坚定。后来我们不再逃课，因为有一次被老班正好撞见，他挥挥手让叶子逾回教室，却拉着我说了一大通不要陪她瞎玩，会把自己前途也搭进去之类的话。我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觉得是该好好学习了，毕竟马上要中考了。回去之后，就和叶子逾讲了一大通道理，要她也必须好好学习。叶子逾沉默着听我说完，直接关了灯睡觉。再后来，我们之间话变少了，我整天埋头写卷子，叶子逾不再逃课，但也没下多少功夫在学习上，时时刻刻带着速写本画画，不停地画。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有条不紊的，也不算太坏。

打破这种和谐局面的是叶子逾的被退学。至于原因，是打架。

陈雨是从某个大城市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我们学校的，整个人高傲得不像话，看谁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语文老师经常把写得很好的作文，拿来朗读，当然会有我的。那天，读完我的作文，听见陈雨小声嘀咕：“垃圾。”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她身后的叶子逾听到。当时看到叶子逾脸色阴沉下去，心里不由得一紧。果然下课后就出事了。叶子逾把陈雨堵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要她跟我道歉，我拽着叶子逾的衣角说：“算了吧，没多大事。”现在想想，我当时诚惶诚恐的样子一定好笑极了。陈雨不看叶子逾，瞥了我一眼，又是一句“垃圾”，软绵绵的沪腔却听得我毛骨悚然。

“啪——”叶子逾一巴掌过去，打得陈雨直发愣。“你敢打我？”“打的就是你。”反手又是一巴掌。朝夕相处了六七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叶子逾，目光冷得像浮了一层碎碎的冰，嘴角却勾出一丝弧度，露出几分痞气的笑容，像个杀手。周围的同学全傻了，当然也包括我。等我们回过神来时，叶子逾早已收拾好书包潇洒地回家了。陈雨过了15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找来爸妈到学校里大闹一通，学校迫于她家里的背景和势力，劝退了叶子逾。

第二天中午，叔叔婶婶就开车来到家里，说是这几年赚了不少钱，打算把叶子逾送到国外去读书，毕竟以她的成绩在国内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爸妈侥幸不已，因为我没有被牵扯进这件事，用他们的话说万一档案上有污点，工作都不好找。他们鞍前马后地给叶子逾收拾行李，满嘴“成了海归不能忘了我们”之类的话。我拉着叶子逾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说不清到底是舍不得叶子逾还是害怕面对叶子逾留下的残局。可能自己就是这么懦弱吧？除了成绩以外一无是处。叶子逾捏着我的脸，说：“要是那个女的再来找你麻烦，你就和老师说。”我点点头，叶子逾就一屁股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座上，“砰”一声关上了车门，没心没肺的样子。

中考前三天的半夜，叶子逾打来电话，完全忽视了时差问题，估计那些地理常识她在会考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说：“老妹，我到加拿大了。”她说，她看到极光了，她英语越说越溜了，她和金发碧眼的同学谈中国文化了，她给校刊画封面了……她不停地说，我不停地笑。直到爸妈的呵斥声通过电话穿到大洋彼岸，叶子逾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激动和兴奋被一瓢冷水浇灭，她说“对不起，那你中考加油”，就挂掉了电话，只留下“嘟嘟”的声响穿过耳膜。

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3

“令X的平方加2X加1为a，画出该函数的……”

“老师，麻烦找下叶子迟。”

有些沙哑的女声打断了数学老头视为重点的枯燥讲解，一盘散沙般的班级总是在这种时候格外有凝聚力，五十张脸无一例外地先露出错愕的表情再把目光投向叶子迟。叶子迟低着头冲向门口，抛下一群人的费解和古板的老头“不懂礼貌”的嘀咕。

“姐，你怎么回来了？”叶子迟缩着脖子站在操场上。

“想你了呗。”叶子逾伸手捏捏叶子迟的脸，“瘦了好多啊。”

“这么久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你们班是理科班吧？”叶子逾打断叶子迟的话，仰起头对上叶子迟的目光。眸子还是亮亮的，只是当初的几分戾气已被时光过滤掉。

“爸妈说，学理科比较好找工作。”叶子迟想起高一下学期填分班志愿的时候，爸妈的决绝与武断还是最终让她屈服，好像不听他们的话自己就会失去什么，以后的生活真的会变得和他们说的那样不幸，但实际上是自己在那张薄薄的表格上签完字后，感觉心中陡然空出了一大块。

“这样啊！”叶子逾没再说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用大信封装好的东西递给叶子迟，“回家再拆吧，你先回教室上课，我走了。”说完扭头离开。

叶子逾式的见面与告别，像从来不会担心失去似的，对什么都无所谓，别人涕泪横流，她也只是微微颔首，笑得云淡风轻。可叶子迟不知道，这次她的老姐背过身落下的，不止是一行眼泪。

回到家里，叶子迟背着书包直接走进洗手间洗脸，用手捧水泼在脸上，只觉冷而清醒。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涣散，嘴唇因为缺水而开裂。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梦中自己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幕，恍惚间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她从书包里翻出叶子逾给她的东西，撕开信封，倒出一本画集，作者是叶子逾。她呆呆地看着扉页上的那行字，想起了那些被她抛弃在记忆角落里的过去。

叶子迟和叶子逾一起逃课，总是站在那个被叶子迟誉为“手可摘星辰”的天台上，两人一起嘲笑中规中矩地坐在教室中大声读课文的孩子。当时一走出教室吹着凉凉的风就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虽然现在看来很傻气。她们像泼妇一样大声咒骂那个爱打小报告的班长，大声冲着黑得看不见星星的天空呐喊，像疯子一样。叶子逾喊：“我要当画家，我要出属于自己的画集！”叶子迟喊：“我要当作家，我要让全世界看到我的文字！”任凭西北风刮进喉咙，两人被硬生生地呛出眼泪，还是放肆地笑啊，叫啊！仿佛这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自己喊出梦想就能实现。

叶子逾打完陈雨，背着书包凑在叶子迟的耳边说：“梦想绝对不可以被欺负。”不能被欺负，所以要好好保护，陈雨的不可一世最终还是败给了叶子迟的努力和强硬。叶子迟的作文发表了，叶子迟拿稿费请同学吃饭，留下陈雨被孤立到中考结束。那个时候，“软弱”看到“梦想”都是靠边站的。

还有写满要当作家的日记本，写满华丽语句的课桌，当宝贝一样放置的样刊，让叶子逾配上插图的小说手稿，用包书皮仔细包好的《三毛散文集》……这些曾经发誓一辈子都要牢记的东西，竟然被叶子迟扔在了回忆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叶子迟无声地落下眼泪。她站起来，攥紧拳头走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做着那无休止的习题。与以往不同的是，习题的旁边不再是一杯提神的咖啡，而是叶子逾那本名为《光》的画集。她终于找到了光，无惧黑暗。

4

“梦想是光，它能穿透一切黑暗与迷惘，陪你到天亮。”

这是扉页的作者寄语。第一幅画，是两个女生站在天台上，一个披散长发举止落拓，另一个穿着校服扎着马尾；唯一的相同点，是都有闪闪发光的眸子。

（本文获第十二届“新作文杯”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