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何幸
2014-05-30李国锋
李国锋
欧洲著名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说,在中国如果真的讨厌一个人,你就会这样诅咒他:“愿你生活在趣味横生的时代!”这“横生的趣味”,虽然跟动荡不安、战乱频仍和权力纷争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但经过时间恒久的沉淀,真的会让后人在仰望历史的星空时,多一份怀想与激动。比如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在那“横生”的“趣味”里,国与国之间的权谋与较量,就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一
一块小小的玉石,便引来一场风波。
不必说赵惠文王是如何得到“天下所共传宝”和氏璧的,就凭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月,秦昭襄王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一消息来看,赵国定是张扬到让其他国家“羡慕嫉妒恨”的地步。
与赵国接壤并具实力的秦国,赶紧修书开出“以十五城请易璧”的条件。我想那时距离赵国比较远的楚国,恐怕还沉浸在举国同悲的气氛中,不知该如何告慰先辈卞和的在天之灵,他为此玉可是断掉了仅有的两只脚。
对赵来说,秦以“连城”作为交换条件,可谓尽显诚意,竟至成为后世衡量一个物件价值的最高标准。然而,这天价却难以改变秦在国际舞台上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贯嘴脸。如果答应的话,赵又不甘心被骗,而拒绝的话,又恐兴起兵灾。真真是“弱国无公义”啊!一番论证,朝堂之上,最后竟无人敢以身涉险破解困局,甚至连“以勇气闻于诸侯”的廉颇此时也躲开了。
赵王经国十六年,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事情,回到后宫一定也是锁眉蹙额、怏怏不乐,眼看到手的宝物就要拱手让人,一定是情有不舍。宦者令缪贤,见此情景,几番思量之后,推荐了门客蔺相如。这其实很冒风险,一旦荐人失误,必然难辞其咎。由此,也能看出缪贤确实想为赵王分忧,当然,这更是出于他对蔺相如的了解。但是,从他为赵王所提供的举荐理由中,我们实在看不出蔺相如有多高明的见识。
身为门客,使恩主获罪于前,让恩主“窃计”于后,这已经是很大的失职。首先,蔺相如的劝阻很难说没有私心,试想,恩主一旦畏罪叛逃,身为门客,又岂能从这个旋涡中全身而退?接下来的分析,只不过是作为局外人所应有的一种客观与冷静罢了。他先是否定了缪贤自身的才干,犀利地指出他只有依附于赵王才有价值;而后又对燕王当日的动机给出理性的判断,并对其人品作了评估,最后出了个“肉袒伏斧质请罪”的主意,至于能否奏效,关键得看赵王。从被免罪的结果以及后来廉颇“肉袒负荆”这一道歉行为来看,缪贤作为宦者,荣华富贵都系于赵王一身,二人肯定没有根本利益的冲突,他之所以选择叛逃,想是那一刻,难以承受威权之下的恐惧而已。
总之,蔺相如就这样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一个宦者令的门客,迎来了生命中罕见的一次机遇,仿佛火山终于忍不住了缄默,要发抖,要跺脚,要伸舌头。面对犹疑,他以“不可不许”这样的双重否定来加重赵王的心理负担。相如越是让赵王感到不舍与无奈,就越能使其增加对自己的依赖。最后相如等于是主动请缨,“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这几句话,说得真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充满了锐进精神。相如发下愿心,要用“前无古人”的壮举,去掩盖并弥补自己出身卑贱这一缺憾。至于,凭什么“完璧归赵”,赵王没再追问,相如也没再细说。我们知道这其中不可控的因素实在太多。或许相如就是要以这样的大话,来把自己逼上绝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不禁让人想起,明朝末年,袁崇焕当着崇祯的面,夸下“五年而辽东外患可平,全辽可复”的海口。崇祯除了大喜过望与封官许愿之外,竟也没再追问。还是袁的一位下属清醒,问他:“五年平辽,你拿什么作保证?总该有具体的战略思考和准备吧!”谁知,袁只不假思索地吐出四个字:“聊慰上意。”如果类似的问题,问相如,他也许会说“天机不可泄露”抑或“山人自有妙计”吧!
在交通不便的战国,一行人怀揣“天下所共传宝”,能顺利被秦王召见,实属不易。只是召见的地点在章台,而非咸阳宫,这多少让相如感到有些失望,但同时也为他提供了说道。好在,他不会知道“章台”后来竟成为歌妓聚居的地方。唐人有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那年月,还没有许慎的《说文解字》,所以在拿到和氏璧之后,秦王无法说出“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这样冠冕的话,但他到底不是一个懂玉、爱玉之人,甚至都没有将和氏璧假装把玩一番,就迫不及待地传给“美人及左右”。这实在让人疑心,是不是这帮人撺掇他“以十五城请易璧”。而群臣更是不失时机地高呼“万岁”,这哪是一桩交易,分明是小弟来给老大交保护费来了。看到这帮人如鲁迅所言,“小有胜利,便陶醉在凯歌中”,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相如,自然可以乘隙而起。
当和氏璧再次回到相如手中时,“完璧归赵”的计划,便正式开始。他一早就观察到章台柱子的位置,“持璧却立,倚柱”,迅猛而快捷,既让他减少了腹背受敌的危险,也便于进一步实施“与璧俱碎于柱”的行为。凭借地利,他慷慨激昂,攀上形势的制高点。雨果在《笑面人》中指出:“敢于冲撞命运才是天才。”相如在冲撞和氏璧的同时,扭转了自己“英俊沉下僚”的命途。命运自此被冲撞开一番新的天地。
“闪光的并非都是利剑”,至少还有那和氏璧,这让秦王最为揪心,谁让他总服膺于“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这句古老的谚语。一句句“辞谢”“固请”便暴露出自己的软肋,最后只好答应相如“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的要求。
相如在赴秦之前,就认定秦王必负约,而从未想过“留璧于秦,归城于赵”,所以他安排“从者衣褐”,怀璧潜还赵国,这虽在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只不过,“从者”的人选才是最为关键的,首先政治必须过硬,其次身手必须不凡。且不说,他是带着价值连城的东西,就是身无长物上路,从秦到赵,也够惊心的,一路上必须有人接应,才可保万全。因而“完璧归赵”的计划,该是在之前就商定好的。当然,必须得指出秦国在防范和戒备上有很大疏漏。否则,和氏璧半路被劫掠,赵国就只能以完败收场,打落牙和血咽。
秦王一一满足了相如的要求,这才开始入戏,而人家却早就回到观众席,并摆出一副“上得刀山,下得火海”的架势,当廷数落起秦国自穆公以来的二十多位君王,没给后世树一个好榜样,反倒留下一个背信弃义的话柄。但无论相如怎样巧言辩驳,都无法抹杀他戏弄、欺骗秦王这一事实,如此一来,“曲在赵”,反给秦国留下讨伐的借口。所以他只好以退为进,“请就汤镬”,当然,最后也不忘提醒对方“孰计议之”。
秦王在被相如这般戏弄之后,并没有恼羞成怒,因为这样一来反倒会更彰显自己的无能。掌握了主动权的他并未说什么“不是我们太愚蠢,而是敌人太狡猾”之类的话,仅以不愿“绝秦赵之欢”作托词,谁信!毕竟在位二十四年的他,并不掌握国家的话语权,一切还得看母亲宣太后的眼色,当然还必须考虑到秦国的大局。他选择“厚遇”相如,更多的是因为被对方的勇气所折服。
无论是“与璧俱碎”还是“请就汤镬”,相如所维护的都是赵国的尊严,为肉体以外的东西奉献肉体,从而获得一种永恒的生命。虽然方式过于狂热和决绝,但这其中却饱含着弱国争国格的一种无奈与悲辛。
在那个信息渠道不畅通的时代,身为宦者令的门客,相如掌握的人脉资源必定有限。如果在赴秦之前,便对秦国的权力格局了然于心,对秦王的为人一清二楚的话,那么相如就是《三国演义》中的卧龙,而非《三国志》里的孔明。他又怎会甘心蛰伏于缪贤的门下,一早便该混迹于平原君的数千食客之中,“脱颖而出”这个成语也就跟毛遂没什么关系了。
相如入虎狼之国,最终人璧两全,不辱使命,实在是三分靠打拼,七分靠运气。赵王除破格提拔他之外,也没再让他宣讲“完璧归赵”的过程,因为约翰·班扬说过:“在收割的时候,人们只关心果实。”
二
秦国为安心大举攻楚,所以决定向赵国修好,邀约赵王来秦地渑池会盟。这自然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秦昭襄王以亲笔信约楚怀王在武关相会。楚怀王不听屈原等人的话,坚持赴约,结果被扣留,沦为史上级别最高的楚囚,最终惨死在咸阳。秦国这一下作的手法,受到中原诸国的纷纷责难。那时,赵惠文王虽刚即位,但毕竟殷鉴不远,所以这次渑池之约,他一万个不愿意去。
不过,在廉蔺二人的一再劝说、鼓励之下,赵王才勉强答应。这次廉颇的表现,尤其可圈可点。他在边境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险中求胜的狠招,处处体现了他老臣为国的耿耿忠诚和坦荡。这要是放到后来的朝代,即便不存私心说什么如果大王三十天回不来,我就拥立太子即位这样的话,那也是大逆不道的。宋仁宗晚年,包拯劝其早立太子,引来猜忌,竟被皇帝质问“你想立谁”。幸亏包拯,已经七十多岁,又没儿子,心底无私,这才消除了皇帝对他的戒备。
要说这次渑池之会,原本就是两个君王喝点寡酒。若非秦王小心眼,好虚荣,也就没有值得评说的了。赵王鼓完瑟,秦御史上前写道:“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我估计之前早就写好了,不然现场篆刻哪来得及呀!这番举动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实在缺乏大国的气度,总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秦王的逾矩之行,惹恼了相如,立刻激起对方情绪上的强烈反弹。他趁势跪在秦王面前,以“五步之内,血溅当场”,要挟对方击缶。秦王再次成为相如精神上的俘虏。
而后秦群臣要以赵国十五城为秦王寿,相如则以秦咸阳为赵王寿,这一轮的交锋就显得很无聊了,有点小孩子斗气闹架的感觉,不过在外交场合,就另当别论。相如以灵活的身手、快速的应变,以及那“舍得一身剐,敢把秦王拉下马”的豪勇,为赵王赢得了脸面。之前,相如奋身入秦,以死保全和氏璧,如果说赵王没有当面目睹,那么这次接踵而至的屈辱和凶险,却是其当着自己的面一招招化解的,因而相信赵王在对相如青眼有加的同时,更会生发出深深的感动。
于是,相如位在廉颇之右,也就容易理解了。赵王或许也想过,他能安全回来,跟廉颇“盛设兵以待秦”有很大关系,但和相如一比,那毕竟还是在后方。
廉颇久经战争,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想到相如短短几年的工夫,就从一个宦者令的门客,变成上卿,这自然使得廉颇不服气,不平衡。
赵王客观上造成将相不和的局面,但廉颇拿赵王没辙,只好高调地找相如撒气。相如再次采取了以退为进的策略。
而面对廉颇的挑衅与羞辱,相如最需要的自然是忍耐和时间,但遗憾的是,他手下的那些门客,境界却达不到与他相同的高度。他们以集体告辞来逼迫相如还击。眼看自己辛苦攒聚的人气就要涣散,他只好愤然道出埋藏在心底的隐衷,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相信那些误解他的门客早已被这种大义凛然的气场所震撼,进而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愧疚感。
在愧疚感的驱使下,这番话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开来,传到廉颇的耳朵里,那是肯定的!于是,史上最经典的一幕场景出现:廉颇光着膀子,背着荆条,在众人的围观之下,自称“鄙贱之人”来跟相如请罪。廉颇一生的舞台在沙场,他自许“是剑,是火焰”,本以为赳赳武夫,又岂能低下高昂的头,没想到他谦卑的时候,竟也如此可爱,恰如罗曼·罗兰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他的隐藏的精华,和任何别人的精华不同,它使人具有自己的气味。”
在相如乃至我们后人的眼里,原先那个傲慢无礼的将军,在这一瞬间蜕变成一个勇敢而率真的灵魂。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形式,把自我批评、检讨认错这一行为加以仪式化,在完成自我救赎的同时,也为后世树立了一个值得学习的高度。
赵国何幸,前有相如“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金玉之声,后有廉颇“不知将军宽之至此”的谢罪之行。“将相和”,携手共跳一支曼妙的双人舞,留下一段千古不衰的传奇。让那个遥远的年代,不是只有流血漂橹的野蛮与杀伐,更多了一些真正的趣味与和解。
放手
唐德宗贞元十年(公元794年),韩愈在京城与独孤申叔打赌,赢下了他的一幅人马图卷。这幅画用独孤申叔的话说,“虽百金不愿易也”,足见他非常不舍。相反韩愈则兴高采烈,爱不释手。
第二年,韩愈出任河阳令。有一天,他与两三个客人谈论起画的品格,于是拿出了那幅人马图卷,让大家品鉴。座上有一位赵侍御,素有君子之称,看到画卷后脸上顿时有了戚然的神情,原来,这幅画卷正是他二十年前临摹古本之作,后来不幸遗失。当时临摹之辛苦,用功之深,二十多年里未曾忘怀,如今意外见到,真是悲喜交加。赵侍御道明前因后果,又不好开口索要,便请求说:“韩文公能否临摹一二送给我,以遣相思之苦呢?”
韩愈虽然极其喜爱这幅画,但看到赵侍御脸上怅然的表情,豪放地说:“既是侍御心爱之作,理当奉还!”说完,当即将这幅人马图卷奉还。
归还了画作的韩愈终究心有不舍,他拿出笔来,当场写下了画中的情景,详细记录了人马器物的情况,这就是后来闻名千古的散文《画记》。
(摘编自《羊城晚报》2014年3月27日)
【拨云见日】 因为懂得有所不为,所以韩愈选择了放手。而这,让他超越了所有艺术的伟大,他的人格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