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时代印象:无根与碎片
2014-05-30苏鲁
苏鲁,山东日照人,生于1981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获硕士学位。现为《名作欣赏》杂志上旬刊副主编。
大约一百年前,“实业救国”还是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然而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盛况。同样的情况比比皆是,比如许多人由于长久以来没有体验过饥饿而坏了胃口,如何安排晚餐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烦心事。在那些机械设备和日用品严重匮乏的年代,想象腾讯和阿里巴巴的“二马之战”无异于痴人说梦。在那些靠野菜和树皮度日的艰苦年头,人们难以相信今天的酒店婚宴那令人目瞪口呆、心肝俱裂的浪费。人类忍受苦难的潜力是惊人的,而这种力量在其他境遇中则转化为遗忘和淡漠。
上述事实表明,历史在我们看来多么无关紧要,而现实则又显得多么理所当然。对待历史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对待现实的态度,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需要注意的是,生活不仅是现实的,同样是历史的。我们怎样理解现实,决定于怎样看待这个现实如何从历史演变而来,以及这种演变的合理性、合法性。当然,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我们总是面对着一个早已被解释妥当的生活世界。这些解释未必天衣无缝,却有着强大的训诫力量。
回到正题,尽管有着强大的训诫力量,但生活经常会在这种解释无暇顾及的角落、边缘显露出它潜伏者般的面孔。这种面孔时而令我们惊慌,时而令我们窘迫,时而令我们心碎。当它变得苍白浮肿并让我们内心一阵阵抽搐时,我们看到了解释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无根,碎片。
诗人海子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珍贵的人间》)这种古老的生活世界已经摔倒在21世纪乃至20世纪90年代的门前,植物时代已经过去,我们不再倾心于土地、阳光和雨水,而如同动物一般不断奔跑,相互敌视,伺机捕食。当前这个时代的一个醒目表情就是远离大地、失去根基,我们处在一个无根的生活世界。这种无根性,不仅表现在我们对大地(土壤)和植物(农作物)的轻视,同样表现在我们对历史的冷漠。而更重要的是,在如何解释生活世界的问题上,我们正变得越来越无动于衷,诸如真相、根据、背景、合理性、合法性这类概念,早已逃逸出了日常生活。
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这样拥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也没有哪个民族在短短百年之间,与它的文化传统进行了如此彻底的决裂。伴随着村庄的日益衰落,农耕文化和乡土文化也不可逆转地沦陷于狂热的城市化进程。对未来的无端期许与对过去的美化追忆,同样是虚假的乌托邦构想。对当下社会的种种反思乃至批判,并不反证逝去时代的美好,不假思索的复古情怀一样令人担忧。然而,所谓民族之根、文化之根并非简单地照搬和移植,一种文明能够延续几千年,足以表明其自我蜕变和升华的能力,但这一次我们并没有给它这样的机会。我们试图将中国历史和文化如此庞大的躯体连根拔起,嫁接到其他异质理念坚硬的树干上。当强烈的阳光渐渐打开未知世界,我们的文化是否能枝繁叶茂是值得担忧的事情。
乡村有根,城市有梦。在没有根的城市梦想中,“人类和楼房一样幸福”“爱情和汽车一样幸福”。在梦境中我们经常被欲望、障碍和释放所裹挟,那些焦躁的意识流动正如我们现实的城市境遇:夸张的房价鼓胀着人们的神经,跑不开的轮子和找不到的车位酝酿着人们的愤懑。从乡村到城市,是无根时代的生动写照,而真正的失去是田园乡土所代表的世界认知、价值观念和人伦生态。
当“养我性命”的根系渐趋枯萎,我们终将陷入一种碎片化的生存状态,并在这个世界上无边无际地浪荡。天地人神曾经浑然一体,我们感恩于大地的丰沛供给并对生存保持着一种整体性认知。而这种整体性在今天已经碎了一地,或者说,我们已经无法对当下的世界有一种整体性的观照。西方社会盛极一时的解构主义,对结构、秩序、中心、威权抱以深刻的敌意,那或许是西方理性精神自我蜕变的一个环节。简单地套用西方思潮并标榜为先进潮流,从而对当下中国文化的散碎状态进行辩护,正如同一个人饿得皮包骨头,长期营养不良,却声称麸皮野菜对自己的健康多么重要。
正因为缺乏对生活世界的整体性解释,天地人一脉相通的浩然之气已经奄奄一息,我们无法对物质与精神、个人与社会、历史与时代、人文与科技融通地进行解释,甚至无法区分善与恶、美与丑、喜与悲、重与轻。那种被自然和世风、家族和传统、耕作和夜读共同浇灌出来的生命形态,那种源自心灵内部的矛盾、痛苦和煎熬,在这个时代已属凤毛麟角。碎片化生存意味着基本立场和严肃理想的丧失,界限和矛盾被消弭于各种妥协、投机之中,我们随时准备赞扬也随时准备批评,随时参与表态随时抽身而出,随时喂养着自己的乐趣随时转移目光,随时捕获信息随时遗忘,随时凸显一个自我随时将它掀翻在地。源自大地和根系的滋养或许显得单调沉闷,而捡到篮子里的各色瓜果无疑会旋即腐烂,在初心闪现的刹那间我们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比如,我们已经习惯了不断刷屏来打发时间,却在严肃的阅读面前望而却步;再如,当一些重大事件忽而隐忽而现、忽而左忽而右,我们始终态度决然其实一直不知所措。
当根断了,我们便不再拥有从青翠转而金黄并芒指蓝天的麦子一般的人生,但那也不会是浮萍一般诗意的漂泊,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植物意义上的秉性。充其量,我们将成为靠嗅觉而伏地爬行的两足动物。当根断了,气脉也就断了,一个有机的可以被整体把握的世界也就坍塌了。成为碎片的不只是我们的生活形态,还有自我意识的七零八落和落地为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