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史成思 涉笔成趣
2014-05-30范倩倩
范倩倩
中国有着几千年的文明史,与其他文明相比,在中国,史的传统特别发达,不用说皇皇二十四史一类的正史,就是各种文人笔记里也多有涉及。潘小平的这本《前朝旧事》,严格地说,只是一组读史札记,自然不是提出了系统观点或颠覆前人观点的论著,但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戏说大话穿越之流的历史八卦乱炖,不过却好读、耐读,基本上达到了作者自己的预期目标“涉史成思,涉笔成趣”。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大不易,潘小平既给我们讲了很多晚清历史上有趣有味有正有邪亦正亦邪的风云人物的各种故事,让我们读来兴味盎然,释卷不能;又在嬉笑怒骂有情有味的文字背后,有着犀利的不苟同历史成见或定见的入情入理的历史眼光和识断,让我们读后多了一份对那段历史的理解之同情,触发我们对当下的些许思考。将历史的严肃性与文字的趣味性有机融合,用有情怀的文字,写出一段有温度的历史,殊为不易,值得一读。下面,笔者将从几个方面来谈谈对这本书的读后感。
一、超越流俗的历史大视野
读史文字,最重要的是要有廣阔深远的历史大视野。时下市面上这种讲前朝故事的书很多,但多小家子气,写书人的眼光多聚焦在那些奇闻异事上,多用一种猎奇的眼光来讲述历史故事。潘小平的这本《前朝旧事》,却有着超越流俗的历史大视野。如果只是一篇篇看过去,不做认真思考的话,读者很难发现作者的这一份“野心”。好在作者在这本书开头的《写在前面》中有着明示,作者自觉地把她涉及的人物限定在慈禧统治时期之内。从1861年到1908年,慈禧太后统治了中国整整48年!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的中国,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山河破碎,列强环伺。李鸿章一语中的,指出当时的中国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从今天的眼光看过去,彼时的中国正处在社会大变动的前夜。在慈禧一朝不停地折腾的同时,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意味着接下来的社会动荡不可能再是以前的“改朝换代”的旧把戏的轮番上演了,中国即将从前现代社会步入与世界接轨的现代社会。之后的一百多年的历史,甚至当下的历史,无不表明对中国这样一个文明古国来说,这一历史的转轨是何等重要,又是何等艰难。今天的我们,回头审视那段风雨飘摇的历史,以及在那段历史中的人与事时,如果还是仅仅停留在叹息甚至调侃的层面上,就不能不说太可悲了。但对这一段历史的评价,似乎不能只是停留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的结论上,还应该有勇气回到当年的历史现场,去亲自感受一下那时那地的中国人,尤其是那些当时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中国人,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真正做到“以史为鉴”,明确我们未来该走什么样的路,警醒我们哪些“封建余孽”还在试图以各种方式卷土重来,让中国走上不堪回首的老路上去。正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潘小平的这本书有着超越流俗的历史大视野,值得我们一读再读。
潘小平刻意挑选这一历史“时段”,有着非凡的历史视野。大家知道,慈禧一朝正处在中国历史大变局的前夜,之前的中国尚沉浸在康乾盛世的余味中,之后的中国就是一波接一波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各种现代文明的思想、生活方式包括政治思潮轮番进入中国,中国不可能再次回到“老大帝国”的老路上去,中国文化也因随后而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融入到世界文化的大格局中去。关注这一段大变局前夜的历史风云人物的言行举止有什么意义呢?只有真正地明白了那时那刻这些左右着中国走向的风云人物的所思所为,我们才有可能理解,对中国来说,为什么变革总是来得这么艰难,这么缓慢,这么迂回甚至倒退?事是人做的,有什么样的人,自然就会出现什么样的事。只有充分了解甚至理解了慈禧、光绪、恭亲王、醇亲王、曾国藩、李鸿章甚至吴可读、安德海、寇连材等等这些当时的中国人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所作所为背后的行为逻辑时,我们才有可能建立起可靠的反思的着力点。
当下的中国,正处在另一段变局的漩涡之中。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已经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与此同时,社会矛盾日益尖锐,中国的路走向何方,再次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严肃的思考题。因此,这个时候再次回顾一百多年前那段变局前夜的历史上的人与事,在当下有着特别的意义与作用。因此,我们不难看出,潘小平的这一份历史“抱负”或者说“野心”的宏大深远。作者为本书所选择的这一段历史的“横切面”所具有的学术价值,也由此可见一斑。
二、自出心杼的历史识断力
对一位历史学家来说,历史的识断力显得特别重要,如果缺乏的话,我们当然会质疑其学术能力。对一位作家来说,这份识断力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只要你的文字好看,读者喜闻乐见就好了。其实不然,越不是职业写史的,这种识断力就越来得重要且可贵。常见这种写史文字,在一个个历史故事的后面,是一段段似是而非或者大言欺世的评论文字。这种评论文字为了吸人眼球,常常煽情做励志状,抑或故作惊人之语,但只要静心阅读下来,很难说这种评论是经得起推敲的。潘小平的这本《前朝旧事》初读下来,在觉得有趣的同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其敏锐的历史识断力,因为读到的似乎都是平常的道理或常识。但只要你还有一些耐心,且深入其中的话,就不难在其中找到遍布书中的闪闪发光的“真知灼见”。
以书中所写最重要的风云人物慈禧太后为例,作者就展现了非同一般的历史识断力。如果说在《慈禧太后逢甲不利》中的慈禧还是那个为了自己的生日而不惜动用海军经费,导致中日甲午战争中方惨败的可恶的该死的老太婆的话,那在《慈安之薨》、《景仁宫弄权》、《罢黜恭王》中,慈禧就分明有着极高的政治手腕,虽然残酷但也确实具备超出常人的政治掌控力,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慈禧在一个传统的男权社会里为什么能掌权这么久,而过去的写史文字却很少提及或者干脆回避。在《阎敬铭理财》中,慈禧对那个大刀阔斧揭露弊端、整顿财政的阎敬铭就很看重,十分满意,甚至有一次君臣议事,竟脱口称他为“丹翁”,这样的敬重能臣干吏多少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在《丁宝桢当当》中,丁宝桢杀死了慈禧的心腹太监安德海,很不给慈禧面子,很多人担心她报复,想不到最后慈禧太后不仅没加罪于他,反而让他做了“肥缺”四川总督,这心胸不能不说还是很大度的。甚至当那些贪官想造丁宝桢的谣,小报告打到慈禧太后那里时,慈禧听后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原来做个清官也不容易”,这就充分表明慈禧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个一味愚蠢贪婪的太后。潘小平就是这样通过不同的篇章,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复杂的完整的慈禧形象,不说颠覆,至少让我们在思考这段历史,评价慈禧这个人时,多了一份客观的认识,建立在这样基础上的思考或许才是最接近历史真相的,也是最有价值的。在《长信宫异闻》中,潘小平这样写道:“慈禧太后的一生是寂寞的,若从人性的角度说,是荣禄慰藉了她荒凉的内心。”这就不仅仅关乎历史的识断力了,更多了一份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对历史的“理解之同情”了。
其实,潘小平的这种写法是有渊源的,她继承了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写法。司马迁在一个人的本传中,往往只记其一面,或者重要的一面,其他方面的特质常常在写别人的传时自然带出,这样几篇文章下来,这个人就是真实的立体的了。比如写刘邦本纪,就不可能涉及到他无赖少文的一面,但在其他人的传中就有很生动的体现。
在潘小平《前朝旧事》中,这种有着自己独到见解和识断的文字还有很多。比如在《李鸿章送礼》中,就肯定了李“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之有罪,罪不全在己,以今天的眼光看,实在也是生不逢时”。在《官胡交好》中,作者说“胡林翼死后,他的崇拜者对他与官文交往的这段往事,往往讳言,以为是‘胡公盛德之累,这实在是腐儒之见”,她认为“其实胡林翼能交官文,和官文能容胡林翼一样,都应该是政界的美谈”,这就绝非未通世态人情的书生所能下的识断了。
作者在书中处处可见的这种识断力,一方面来自于其读史时的认真思考,另一方面更来自于她有着一种独立的人格和精神力量。很难想象,那些沒有风骨的人能有这样的识断力,能写出这样有自己见解的文字,而这种有独立识断的读史文字对我们读者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独立精神的启蒙。
三、妙趣横生的历史小叙事
在文学叙事中,近几十年来盛行大传统与小传统之分,即宏大叙事与细微叙事之别。其实,读史文字亦然。那些正史,尤其是现在的各种历史教科书甚至包括部分历史学者的论著,基本上走的都是大传统宏大叙事的路子,过于正襟危坐了,很难为一般读者喜闻乐见。现在流行的历史解读的书是后一种类型的书,但这种小叙事却又过于细碎甚至八卦了,历史真相往往又被消解在这些油腻的文字背后。潘小平的这本《前朝旧事》的叙事方式在这些书中显得有些“另类”,作者的历史视野是广阔宏大的,其历史识断力也是厚重坚实的,但其选择切入人物的角度往往又是极细微的,生活化的,有趣味的。在潘小平的笔下,这些当年的风云人物一个个个性十足,可憎可爱可敬可怜,活力四射,神形完足,不再是过去常见的故纸堆里的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死魂灵,读来他们似乎也在和我们一起呼吸,一起思考。这就是潘小平文字的魔力了。
具体来说,潘小平文字的魔力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选材求新。在《前朝旧事》中出现的这些风云人物,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对这些人物读者大部分都会有所了解,如果选材方面不加注意的话,很容易落入俗套,纵使你讲故事的本领再高,读者也不会买账的。比如书中一个重要人物曾国藩,这个人物在当下的知名度很高,他的一般事迹大家都了解,但作者写《曾国藩赴水》,写的是当年他刚带兵时的一段辛酸史,估计知道的人不多。而《曾国藩生挽汤鹏》中,这位道学先生竟然有一个奇怪的爱好——给活人写挽联,这样就一下子写出了曾国藩“真性情”的另一面,读者读来自然兴味十足,欲罢不能。
潘小平的选材求新还不只是上文这一面,我更看重的是她在写这些当年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时,很少选这些人物的大事件来写,写得最多的往往是他们在生活中最具个人色彩的那一面,在充满生活气息的文字背后,往往在不经意间让读者窥见这些人物内心最真实的一面。比如写李鸿章“送礼”,丁宝桢“当当”,胜保“找死”,宝廷“自劾”,李鸿藻“丁忧”,醇亲王“乞骸骨”,等等。几乎书中每一篇文字,都选取了最能表现这些人物的“历史时刻”来写,这种选材的功夫,不是一般人下一般功夫就能达到的。
其二,写人求活。潘小平写晚清风云人物,能让这些人物跃然纸上,活在读者眼中心上,这是很大的叙事本领。例如在《张之洞闭目而行》、《左郭交恶》中的张之洞与左宗棠,都是晚清著名的中兴名臣,不过在作者的笔下却都是有缺点的:张之洞为官常有“惊人之举”,过于放浪形骸;而左宗棠也是桀骜不驯,骄横无礼,甚至对自己的恩人也会“忘恩负义”。但如果认真读完这两篇文字的话,我们会发现作者写这些并不是想颠覆这些人的形象,她只是想让我们了解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能力但也有毛病的真实的人物。在《蔡寿祺投机》中那个借女儿殉夫的大不幸四处招摇欺世盗名的无耻的无行文人,在《寇连材泣宫》中那个向慈禧太后死谏然后从容就义的太监,在《李用清葬妻》中那个清廉得近乎苛刻的廉吏,书中所及的人物形象无不栩栩如生,能够立在纸上。这也是这本书好读且耐读的最本质的原因。
其三,文笔求趣。潘小平在写《前朝旧事》时很注意语言的锤炼,不枝不蔓的同时又趣味盎然。我们看在《安德海被诛》中写丁宝桢的句子,一句是“丁宝桢在济南接到报告,大发雷霆,说:非杀了他不可”,另一句是“丁宝桢却神色凛然,声称:安德海却绝不能从我的手上,逃出一条命去”,用小说笔法一下子就把丁宝桢清刚激烈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在《张之洞闭目而行》中,作者在写完一大段张之洞陶然亭会饮后,“众人听了,哄堂大笑”是一段,接着“‘陶然亭对‘张之洞,果然好”又是一段,文章结尾又以短短的一行字“真让他说中了,他死后两年,辛亥革命”做结,这样行文长短结合,干脆利索,掷地有声,余音绕梁,不能不让人佩服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力。
四、感时忧世的历史大情怀
潘小平《前朝旧事》里的文字是有大情怀的,作者在感慨当时国运的日益衰败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鞭挞那些丑恶的历史人物,慷慨激昂地颂扬那些有风骨的风云人物。例如,在《蔡寿祺投机》中,作者对那种无行文人深恶痛绝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在《吴可读尸谏》中,作者对有操守的死忠之士是同情的甚至是肯定的;在《彭玉麟简阅水师》中,对特立独行有才有德的名士是满怀欣赏之情的。在这些或褒或贬的文字背后,有着作者的一份感时忧世的历史大情怀。
感时忧世是中国古代士人的一种优秀的精神传统,这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曾经长期支撑着中华文明的延续不灭,但有一段时间以来,对这种情怀的否定或消解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以要客观冷静为借口,从而不分善恶,不讲是非;也有人以“后现代”来解构一切崇高,从而形成了所谓的历史虚无论。我们很高兴能在潘小平的《前朝旧事》中,又一次读到这种有情怀有温度爱憎分明感情充沛的文字,这是读者之福,也是时代之福。正是这种感时忧世的历史大情怀的存在和继续流传,才会让我们确信在中国新的历史大变局到来之时,我们的民族会薪火相传,复兴有望。
潘小平说,当年在写这些读史文字前,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一时难以接受,一年多的时间里,“万念俱灰,几乎无法思考”。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作者才会去读《清史稿》,才会有《前朝旧事》一书的文字。如此说来,这些读史文字是作者用来“解忧”的。这就难怪我们能在这些文字里读出作者的一份深深的忧思来了,只是这份忧思或许不只为作者父亲而发,也是为作者笔下晚清历史上的那些风云人物而发,甚至也是为当下而发的吧。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