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济的老桥
2014-05-30张武扬
张武扬
在黄山山脉北部的群山之中,深藏着一个规模堪称皖南第一的古村落——查济。它建于隋而兴于清,群山四合,苍翠绿黛,虽没有西递、宏村闻名遐迩的名气,而那定格于诗意的物象,却有着丝毫不输其千年古村的气质。
查济的先人深谙堪舆之学,村落布局非常科学。借岑峰延伸而成的蓝麓和分流两侧的许溪、岑溪、石溪,傍山造房,临水结村,所有住宅皆在山水环抱之中。更妙的是,三溪分工合理,岑溪、石溪绕村而流,许溪则极尽蜿蜒地贯村而过,汇聚后流入向东北流去,注入青弋江,应合了皖南“溪水穿村而流,子孙吃穿不愁”的风水理念。粉墙矗立,鸳瓦鳞鳞,飞檐翘角,沿溪绵延逶迤,如同水墨画一般的景致,往往令游人留连忘返。清末有诗描绘得很美:“十里查村九里烟,三溪环绕万户间。祠庙亭台塔影下,小桥流水杏花轩。”
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众多的古建筑是查济靓丽的名片。据说,在明清鼎盛时,这儿曾有108座祠堂、108座庙宇、108座石桥,至今尚保存元明清建筑200多处。在我的眼中,最有味道的,是那些颇有历史的老桥。三溪并流的查济,不仅如传统徽派建筑一样,注重与山的关系,而且更注重与水的结合,当地人相信,这些桥能聚集、保护或兴发生气,关系到一族、一村的运势、文脉或财赋。保存至今的30余座老桥,依势而建,镶桥于景。溪是自然,桥是文化。与北方石拱桥以巨石砌成拱券不同,查济老桥体现出了南方水乡石拱桥的特点。拱跨不大,由于溪流不宽而拱背较平,构成曲柔空灵明秀的风格。各桥设计的样式匠心独运,制造精巧,绝不雷同,溪水潺潺,步移景异,这些在历史的风雨中遗世守望的老桥,衬之风格秀丽的青山绿水,不仅解决了查济依山傍水、推窗见河的交通问题,而且串联起民居、祠堂、牌坊、庙宇、宝塔、社坛、路亭、古井等古建筑,开门见桥成为村中一景。
在当地的俚语中,“桥”与“轿”谐音,于是,有人说查济人真是好福气,出门就上轿!与查济最大的祠堂宝公祠相邻的是财神桥。这桥建于明代中期,拱长约10米,为平拱石桥。桥东昔日跨道建有财神楼,阁楼东面题有“紫气东来”,用以表达渴求和希望人才降临心愿。该桥因此楼而得名。奇的是桥庙关连,桥上有个饱经风霜的土地庙,并设有特大铜香炉,当初是为了保佑建桥工程的顺利,而后成了烧香礼拜所必经之地,通过桥形成一种圣俗之间的区分与连接。溯水而上,临桥有古杏树,巨大的树冠蓊蓊郁郁能覆盖半个桥面,与古色古香的老桥相得益彰。春日,杏花绽放,粉红如霞,如裙裾飘摇般一片灿烂。秋季,落英缤纷,潺潺的溪流上妩媚馥郁,煦风吹拂着呈现出万般风情。冬至之后,叶落枝秃,桥边的民居尽显沧桑,此时映入眼帘的,是幅精神视觉相通的清净本然的画图。
天申桥的桥长与宽均为10米,桥面呈正方形,但站在桥上观看,却发现此桥实为两桥,中间隔尺许。只因桥面连成一体,所以被当地人称为“双桥合璧”。该桥建于明代崇祯年间,桥名出自《诗经·假乐》“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千禄百福,子孙千亿”。传说兄弟俩竞相向母亲尽孝,为方便年迈小脚母亲出行,各自出资在此建桥一座,后受母教诲,桥面连为一体,喻意是同理连枝。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修桥尽孝行善的观念和实践的普及程度,以及触摸着能感觉到很多,却没有办法准确说出来那种深厚的民众基础。
建筑最为经典的是麟趾桥。许溪源头两山对峙,中开如门,两山脉脊奇石嵯峨,蜿蜒起伏,宛如天造双龙。在此架一座石拱桥,就连接起南起黄山余脉的青龙山山脉与北起九华山余脉的黄龙山山脉,联通青阳、太平大道。桥名来自《诗经·麟之趾》,《诗三家义集疏》解释为“美公族之盛也”。这是“水须围抱”的查济门户,在传统的风水学说看来,一方面它可围聚起村里的风水龙脉与财运,不使其顺水流失,另一方面也可通过它将外财引入。当然,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解读,仿佛只有顺着这桥,村民们才可以由村外陌生而躁动的世界,进入熟悉而安宁的村内,因而,这儿往往也是查济迎送客人之处。而这种迎送,实际是以桥为纽带的伴随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种时空转换。所以,这里的老桥被查济的山水环境阐释得很悠长,假如将其挪到其他村落,就沒了那种隐秘而和谐的感觉。
作为查济老桥名片可首推位于洪公祠前的红楼桥。从远处看去,那巨大的桥拱形成一个半圆景框,沿河两岸鳞次栉比的民居尽收眼底,圆拱倒映入水又似一轮满月,这儿成了游客拍照最多的取景之处。此桥可视为村脉所系,故设计得十分精心,站在红楼桥放眼看去,横跨许溪的几座石桥,或拱或平地依溪蜿蜒,聚风藏气,极尽曲工变化,形成了一幅幅古树、枯藤、老屋、乡店、弯溪与小桥相伴的美丽画图。啾鸣的鸟儿和着丁冬溪流的翩飞不仅让人心驰神往,而且这优美的圆弧柔软了溪边建筑方正的线条,又会使人自然想起王勃的“泉声喧后涧,虹影照前桥”的名句。
走过老桥,像是走进了另一种岁月。多少代的人都走了,这些老桥仍在。虽然各个历史时期的建筑风格迥异,但在用材、布局等方面是一脉相承的,有的造型典雅优美,有的庄重大方,还有的玲珑巧妙,既自具特色,但又相得益彰,相互辉映。桥身倒映水中,虚实交映,与湖光山色的环境相谐调,恰似飘动在水乡原野上的一条条“吉祥扣”,更显绮丽多姿。它们虽然不如苏州多孔宝带桥那样古老,也没有拥有亭榭楼阁的扬州五亭桥那般奇巧,更没有以传说闻名的杭州断桥那么著名,但拙朴灵秀中却自有一番情趣。每当细雨蒙蒙,云烟缭绕之际,伫立桥头,透过溪流上的雨霁远眺,那忽隐忽现的一座座石桥,空灵的拱顶券洞配上敦实的桥基,桥基的弧线配上桥洞的曲线,加上石罅间漫生的大片苔藓,蛇一般快要爬上桥面,竟有一种梦幻般超逸的视觉效果。我疑其桥的密度如此之大,是否因查济的先人期望在现世与他界仙境之中形成某种界隔与联系,而使尘世隔于他界仙境,皴染出一帧深山古村、小桥流水栩栩如生的画图,桥的点缀则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尽管没有“通仙桥”、“渡仙桥”之类的桥名,而储满期待的意境却充盈其中了。
有水必有桥,有桥必有景。查济最长的街巷叫许溪路,它既是村内传统的商业街,也是人口相对稠密的地段。我们沿许溪顺流上行,溪水倒映着两侧墙连瓦望的徽派民居,一片片深而黝黑的屋面,衬着层层叠落的马头墙,与砖雕门楼、门罩和花窗浑为一体,富有节奏和韵律的美感。小石桥旁莺飞草长,守候着一方斑驳的岁月,那随意随性的柳丝拂着桥身坚硬的石块,其身段的纵横与桥下轻拂柔软的水波谱出形与色、柔与刚的乐章。老桥的倒影映在狭长如带的溪水中,一处桥影连着又一处桥影,似乎随着溪流的走向在无限延伸,构成了查济独有的魅力投影,使人仿佛置身在时空凝滞了的新安古画之中。
桥边的石板路都是花岗岩铺就的,顺着泛着青光的石板路不论走多远,皮鞋上绝不会染上尘埃。沿着一座座老桥一路走下去,脚步越走越古老,除了溪水湍急的流淌声,还有鸟鸣和偶尔的狗吠,听不到各式各样的喧哗,耳边没有任何机械的噪音,更没有通常在城镇所“享受”到的活色生香的芜杂市声。桥头的小店做的是悠闲生意,不剑拔弩张地吆喝客人,墙上的老式挂钟走得不慌不忙,似乎看不到时间流逝的痕迹。褪尽了浮气的查济,盛满了古老的寂静,岁月的横断面不断被一种心情操纵与切换着,古村的情绪、喜好、品性,在老桥弯弯的曲线中都会被咀嚼和品味出来。
查济老桥也是村中公共交往空间。有桥千程近,隔水咫尺遥。一般来说,老桥往往位于民居密集处,和民居融为一体。当晨雾还笼罩着村庄,村里的鸡叫犬吠还没有催人们起床的时候,早起的村民便一碗面条、两个烧饼进肚下田了。傍晚当柴草燃烧的清香从烟囱里飘出时,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的村民扛着锄、牵着牛悠然经过老桥回家,三两个女人弯腰在溪边洗菜浣衣,攀在黝黑桥礅上的常春藤、爬满溪岸的凌霄花,伴着咸肉烧春笋、红烧肉豆腐棍、毛豆腐的香味,抖落出醺醺蒸蒸让人思乡的朦胧。一座老屋,一杯清茶,一缕炊烟……漫步在纵街横巷里,只要你仔细闻闻,这些都是有味道的,或香,或咸,或苦,或甜……它們组合在一起就成了皖南水乡的味道。桥头身心独处的闲适,倚栏纳凉的惬意,绵延石阶上捣衣的棒槌声……,让人情不自禁地驻足流连。开门见河的古村,众多的老桥方便了居民出行,它们与古街、古巷相通,自成一体而又相互呼应,化解隔阂而增进沟通,正是一副长联“水水山山处处长长久久,村村户户人人亲亲邻邻”的生动写照。
老桥把溪流两边民居连接起来,飞檐错落,粉墙倒映,构成天然的“河街”。旅游渐渐红火了,一些民居改造为售卖山肴野蔌土特产品的店铺。于是,老桥边上出现了豆腐坊、烧饼坊、米酒坊、手工编棕扇等许多作坊,铺面也日益多了起来。在村子沿溪的中心位置,甚至一间毗邻一间,从这座桥到那座桥,然后又从下一座桥,延伸到下下一座桥。但是,吸引游人的还是作为坐标系的老桥。初来查济,在晨曦中或斜照里,站在某一座桥上倏地抬头望去,无论什么人,心大抵都会被触动甚而一下子被攫住,产生一种熨帖的亲切和惊喜:竟然有那么多各种老桥连缀在一起,逶迤排开,如流畅生动的琴弦一般,桥下潺潺的一溪清流恰似其奏出的美妙乐曲,一直弯到视线之外。
老桥,似乎处处渗透着一种朴素与忠厚。在这儿见不到步履匆匆或者疾行的人,行走在桥上的人,目光都是温柔、平和与淡定的,这都是老村在历史沉淀的岁月里,在农耕文化的浸染下磨砺出的收敛与包容糅合的品质。桥边拿画板写生的男女学生、溪水旁浣洗衣物的村妇、摇晃着尾巴站在桥头的黄狗,脚下莓苔恣意的深巷……如同土埋泥封多年的老窖被打开,到处飘逸着诱人的醇香,人文美与田园美气韵深厚地默默交融,惹得许多踽踽独行的游人“沉醉不知归处”。
查济自唐代以来,人才辈出,到明清更是鼎盛,许多人就是从老桥上走出了山温水软的千年古村,踏歌远行。据《查济史话》记载,仅明清就有129人获得过各种功名,甚至有一门六进士、三进士的情况。历代从查济走出去的学者、名医、诗人、书画家更是不胜枚举。文化的氛围和熏陶,使查济的桥名也不同一般。比如培元、种玉、聚德、善继、富春、凤凰等,都有着神飞翰逸的意境。“武陵深处是谁家?傍水依山共一查。不怕渔郎透消息,明年还约看桃花。”明代泾县教谕余珊这首诗,据说,就是走在查济老桥上产生的灵感。诗中描绘出迷人的田园风光与查济村民的纯朴好客,而那弓着背的老桥,实际上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化符号。
然今,逗留在老桥上的更多是游客,只是觉得查济真的老了。流水般的时光中,让人感到它的满头青丝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白发,而且兀自支撑着纯朴、孤独、落寞……曾经千百年人丁兴旺的皖南大村庄啊,咋就只剩下老桥的坚守!在这熙熙攘攘的喧嚣世界里,年轻人似乎很难找到纯初的、可靠的、恒定的东西来安妥自己的内心,于是许多人离开了曾经滋润农耕经济的河流文明,远走高飞,就连在查济找个媳妇也要求必须在城里买套房子。从老桥上离开生养他们的村庄,离开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源头,代价是高昂的,可仍有人甚至不惜变卖家传数代的字画文玩。于是,日复一日,通往外面世界的老桥让这个老村变得无奈、惆怅和寂寥。苔藓顺着时光爬到桥面,需要多久?多久才能包裹起这些谜一样的老桥?这些老桥自己分明就是清寂的苔藓啊!
查济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老桥的怀中盘桓。老桥的纯粹、清幽和散淡,甚至是那些柔软的蔓草与苔藓,滤掉了外面世界的嘈杂,保全了查济隐藏于平淡多年的安宁时光,无论是山越土著躬耕于僻野荒陬,还是北方望族与这方水土的耳鬓厮磨,老桥依然空灵、静默,坚守着原初的本色,如同心灵的入口,不露声色之中,让人进入和皈依一种幽远的境界。
责任编辑 江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