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刘东英

天渐渐冷了，北风也呼啸起来，陈阿四媳妇儿的病又重了。夏天的时候，她还可以跛着脚去井边提水，秋天的时候她还可以半桶半桶地去打水，怎么到了冬天了，没那么多农活了，她反而又病重了呢？一定是没活儿闲的，一定是！他们夫妻俩都这样想着。

但陈阿四媳妇儿是个贤惠的媳妇儿，是全村人都夸赞的好媳妇儿，她虽然腿脚不灵活了，但她一样可以干些零碎。别人做鞋她也做，别人串花她也串。别人编篮子她也编，别人两天做好一双鞋，她就一星期做好一双，还不停地说，以前自己一天就做好一双。虽然她现在手脚不方便，可她仍然每天跑到隔壁王婶儿家去做活儿，要不她的贤惠给谁看呢？

她一到王婶儿家，那儿的媳妇们就会说，“阿四嫂啊，你手不好还做活儿啊？”“趁现在闲着，好做些鞋给他爷俩儿穿啊。”“嗯，阿四嫂真会过日子，阿四娶了你真是好福气啊！”每天都重复，好像每次都是第一次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每每别人做好一只鞋，阿四媳妇儿都会说：“我好的时候一天就做好一双。”有时候说：“我好的时一天能做两双呢。”还有时说：“我还做过一天三双呢！”到最后她也弄不清自己一天做了多少鞋了，总之她是很能干的。

一天，王婶儿的女儿从婆家回来，看到了阿四媳妇儿手脚不便，说：“我们那儿有个妇女，起初跟你一样，家里活儿也不让干……”阿四媳妇儿抢着道：“我们掌柜的也不让干，我自己觉得没大碍就不想闲着。”一方面表示自己是贤惠的好媳妇儿，另一方面又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丈夫并没有比别人的差。她一边这样说着心里又有点埋怨的意思，埋怨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没极力阻止自己做活儿，虽然表面上并看不出她的这层意思。王姑娘接过阿四媳妇儿的话，“那可不，四嫂不娇惯，会过日子，”又继续了她刚才的话题，“可是呀，就那个妇女，到最后还是瘫了呀！”说着还故意把“还是”两个字拖得长些，显出一种鄙夷的神气，亏她还那么娇惯。阿四媳妇儿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顿了顿说：“不一样，我跟她不一样，我这不碍干活儿的。”其实说这话时她已想赶紧走，生怕王姑娘再说出更不好的话来，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合适的借口离开。她张慌地坐着，又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继续跟王姑娘聊天。王姑娘也好像并没有注意到阿四媳妇儿的神情，继续她的主题：“在床上瘫了几个月，后来信了耶稣，没出仨月就全好了，这是神在保佑她呀！”阿四媳妇终于松了口气，好像自己已经得救了似的，并打听着耶稣的事情，好像有一天她也会用到似的。虽然她什么都不信，但只要能治病那总是好的。王姑娘终于转到了正题：“阿四嫂啊，我看你也去信一信吧，没准儿你的腿脚就能好了呢！”阿四媳妇儿还辩解：“我跟她不一样，过了冬就能好。”一边告辞回了自己的家。

回家她把王姑娘的话说给了陈阿四，却只讲了那妇人当初如何跟她一样，后来又如何瘫了，只省却了她如何地好了。大概是希望陈阿四对自己的病拿个主意。陈阿四嗯嗯了两声说：“得空咱也去瞧瞧吧。”阿四媳妇儿像得了许诺般放下心来。

下午的时候，王姑娘又去了她们家，特意去告诉她信耶稣的地方，好让阿四媳妇儿早点康复。这时候陈阿四就威风了：“咱向来不信这些歪门邪道儿，现在中医西医这么发达，我就不信入个教还能好病了！”说这话时陈阿四是个先进的，无所不知的大人物，虽然他也想着若不用花钱还能好病也是很好的。王姑娘见自己的好心被泼了冷水，只能讪讪地说，“去去心病，去去心病”，就走掉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阿四媳妇儿还是天天的纳鞋底做鞋帮。她手脚越是不灵便邻居们就越夸她会过日子，虽然这些邻居背后都说：“看吧，阿四嫂了早晚得坏了。”陈阿四也再没说过去瞧病，虽然现在中医西医都那么发达！

阿四媳妇儿开始担忧了，开始在陈阿四面前不断地说王姑娘婆家那妇女如何如何地瘫了。一些天过去了，王姑娘又回娘家了，看阿四媳妇儿的手脚還不好，便关切的问：“怎么四嫂看了中医西医还没好啊？”阿四媳妇儿觉得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想这丫头管得那么多。正巧陈阿四也在，她说：“这阵子忙，等两天就去瞧。”阿四媳妇又觉得王姑娘是多善良的人啊，这么长时间还惦记着自己的病呢！

不知道阿四媳妇又跟陈阿四说了多少次王姑娘村那妇人瘫了的事，陈阿四决定带着她去瞧病了。这天阿四媳妇儿早早起来做了饭，收拾好东西，等出门儿去了，对陈阿四说：“大概不碍事的，挺挺就过去了，还花这钱干啥？”好表示这病不是自己主动去瞧的，钱也不是自己主动去花的。

可是看中医好还是看西医好呢？陈阿四想了又想，他想起自己的一个远房表舅开了个中医铺子，应该会少收些钱。对，当然是看中医好了，治本，还没有副作用，虽然起效慢点，但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啊！

表舅说阿四媳妇儿没大碍，只是累的，给拿了几副中药，让多歇着。

这以后阿四媳妇儿不再做鞋了，可还是天天去王婶儿家串门儿，每次都说：“我说不去瞧，阿四非让去，拿了些药吃，现在什么也不让做了，就让好好养着。”好像就他家的丈夫会疼人。别人又会说了：“馀嫁了阿四也是好福气，能干，还疼人，天底下还能有几个男人像阿四一样呢？”阿四媳妇儿满意地笑了，天底下这么好的男人让自己赶上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也该知足啦！阿四媳妇儿每天出来串门儿，不然谁知道她瞧了病，又吃了药，还不做活儿了呢？

如此过了一些日子，她的手脚还没好，又去瞧病，表舅问她：“是不是干了活儿呀？”陈阿四说：“没，没啊，没让她干活，就洗洗衣服，做顿饭。”阿四媳妇儿也说：“是呀，他可什么也没让我干就是洗衣做饭也不算活儿呀！”这样说着又想起了陈阿四因她不能做活给她的冷言冷语。可是又一想，谁家的媳妇儿不做活儿啊，就像母鸡不下蛋还叫母鸡吗，这样一想便又觉得合情合理了，她还是幸福的！

又拿了些药，吃了一阵子，阿四媳妇儿见谁都说：“他连衣服也不让洗，饭也不让做，就让好好养着，你说我这活着不干活还有什么意思，可他非不让。”如此，她还是个勤快的媳妇儿，不干活，可不是她自愿的。

眼看就要年下了，还是没有起色，阿四媳妇又开始跟阿四说：“怎么不见好呢？这样过年总不好吧。”不知又说了多少遍，阿四两口又去看西医了，他们去的是邻村的一个诊所，因为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手脚不灵便了而已。在别人家也许就不瞧大夫呢，但是陈阿四不一样啊，他是好男人，带着媳妇儿看了中医看西医，还不让干活，这样好的丈夫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医生说是风湿，早就该看医生了，已经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不过还不算晚，要每天去打针，慢慢地就能好了。陈阿四问医生：“可以干活吗？…‘不可以！”陈阿四又问：“洗衣做饭也不行吗？”医生看了他两眼：“少干点儿。”以后阿四媳妇儿又洗衣做饭了，还要每天去打针。

邻居们见到阿四媳妇儿又说：“啊，现在好些啦，又可以做饭了。”阿四媳妇儿就笑着说：“好些啦，现在改看西医啦，好的快，我说不花这钱吧，阿四非让去看，怕过年还没好。”当然好些啦，不然她怎么干活呢，之前阿四可是连洗衣做饭也不让的。邻居们也议论开了，多好的媳妇儿，多疼人的丈夫，并表示自己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好儿媳，拥有一个这样好的家庭。

到了年下了，阿四媳妇儿的病还没好，反而快要动不了了。别人说你这病花了不少钱吧？“是啊。花再多钱也没人娇贵啊。”陈阿四一脸的严肃，只要媳妇儿的病能好，他是不在乎花多少钱的，这样说来他的确是个好丈夫，想起那花掉的钱他表情更严肃了。“那还是到那个大医院瞧瞧吧！”“嗯，其实她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耗时间，到哪儿都是这样，慢慢就好了。”听到“大医院”，陈阿四心想那得多少钱啊，越想阿四媳妇儿的病就越小。甚至不用看就会自己好了。

就在过年的前一天，阿四媳妇儿死了，被那家诊所打错药给打死了。

陈阿四哭得死去活来，他的媳妇儿是多么贤惠啊，又那么能干，怎么就被打死了呢？白花了那么些钱。还留下个五岁的儿子呢！看看方圆几十里谁有他家的媳妇儿能干啊，洗衣、做饭、针线活儿、农活儿，样样精通，他哭得更伤心了。

为了平息事情，开诊所那家给了十万块的安抚费，陈阿四想起来更觉得自己的媳妇儿是别人无法比的，临死还挣了十多万啊，她自己可什么都舍不得花啊，看病也舍不得，如果不是他坚持看病她怎么肯花那么多钱呢？

几个月后，陈阿四用安抚费盖了新房，娶了一个年轻寡妇。陈阿四说，如果不是为了那孩子没娘疼，怕他吃苦，无论如何自己也不愿再娶的。陈阿四不但是个好丈夫，还是个好父亲，这样好的男人谁不愿嫁呢？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