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与蔷薇
2014-05-30孙钲凯
孙钲凯
我所能想到的关于美丽的最佳图景,便是诗人萨松所说的:我心中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猛虎这满溢着活力与野性的生灵,竟然为了一枝楚楚怜人的花儿停驻了自己追逐欲望的脚步,而且又非但只是“停驻”,还“细嗅”了起来,大概生怕自己翕动的气息惊扰了这静默的蔷薇。
一动一静,一野一安,一粗犷一秀美,一质糙一稚嫩,倒有点符合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了。若是没了这“动若脱兔”,又哪里衬得出“静若处子”?老子也说过:“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没有猛虎之凶残,哪来蔷薇之孱弱?
而更可贵的是,不但有两种气质的美,且这判若两物的美还合一了。正像柳三变“暮霭沉沉楚天阔”后还跟着“杨柳岸,晓风残月”;也像东坡两首《江城子》中的缠绵与豪放,“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原本狂放的,遇到了柔和,自然就沉淀下来;而原本静谧的,欣逢了炽热,也自然就由这静谧中衍生出灿烂来了。沉淀下来的狂放比起纯正的“狂放”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诚挚,像浪子终于回头,肯定将自己闯过许多风雨的身躯安置于母亲的怀中。灿烂起来的静谧又比原味的静谧添加了一种更具生命力的热枕,似犹抱琵琶的美人半掩的玉面终于显露,不仅是显露,而那清澈的黑眸里是盛着笑的。单一的美相逢,便获得了崭新的美,于是就能解释为什么俯身亲吻婴孩的父亲会显得比母亲更加温柔,为什么奋力扑火的飞蛾比绕着灯管盘旋的蝇虫更加壮烈,为什么不断前行的生命在静止的时间中接近永恒。
乔伊斯曾说,正当的艺术均应导致“心灵的静止状态”。我想这种“静止状态”大概就是“猛虎细嗅蔷薇”。冲击与感应恰到好处地平衡,再增一点便多,再减一点便少。由此外部与内部世界便好似停止了运转,没有喧哗,没有骚动,没有空乏,没有虚无,只有美,和谐之美,合一之美。
人性之中,也该有这两种气质,应让虎穴之外盛放蔷薇。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心中该有一只猛虎,必要时刻必要长啸震天。有时为了宣泄愤意,有时为给自己壮胆,但绝不为了恫吓他人。在善与恶中穿行,偶遇不平、不公,咆哮便是,此刻一定要声调嘹亮,倾吐出满腔正义之怒气。倾吐之后,则养精蓄锐,同时仍似虎一般在黑暗中圆睁一双铜眸,看清世间污秽。至于那蔷薇,几枝可行,几丛更佳,最好生长出一片茂盛的蔷薇海,在日光下浓密若豆蔻少女的长发。待那猛虎回穴,兀自舔着伤疤,便纵容芳香去挑逗它,引它到花旁细嗅。由此,再邪恶的欲念也会在这善良面前羞愧,再灰暗的旧忆也会在这璀璨面前焕发,生命便呈现出平和静止的美来。善与恶并非被动地增减,而仅是和睦地平衡。
由是,每当暴躁之时,亦或怯懦之际,我们该问问自己:猛虎与蔷薇仍俱在否?是猛虎残忍地吞吃了蔷薇,还是蔷薇的香气迷倒了猛虎?反省过后,便知是该唤虎还是该栽花了。
人生之境,宽广或紧缩,只愿猛虎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