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2014-05-30许锋
许锋
你听到过回声么?
乡村的深井有回声,你丢进一枚石子,很快就能听见石子砸在水面的悦耳的叮咚声,一种非常滑润的声音;石子自是坚硬的,尤其从高处坠落时硬气且有力度,但被柔软的水化解与抵消了,余下一井的轻松与和谐。你若再扔下一枚,石子或在井壁一路磕磕碰碰,那种声音则是踉跄的、局促的,及至到了水面,便不如刚才那么从容与柔和,就像电梯门兀地打开,两个人碰了头,一个张了嘴巴,一个愣了神,思维飞速地回旋半晌,才想起这人姓甚名谁。
在空旷的山谷、草原、戈壁,若是大声呼喊,叫自己的名字,叫妈妈的名字,叫孩子的名字,你更是听得到回声,悠远且绵长,你可能从未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好听,或者那不是自己的声音,是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隔着时空传递的问候与关怀,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
回声自是来自心灵的,它不止于表面,流于肤浅。它一定要借助某种物体,自然的物体,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物体表达友好。山山水水其实是有生命的,你在做,它在看,你看它,它看你。井是有生命的,你因其滋润而成长,你的声音里有它的养分。村庄和原野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柳絮都是有生命的;风铃都是有生命的。
它们与万物一样都在成长。
最空洞的是城里的房子。你试过么,若是房子很大,你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客厅中央,你发出的每一点声音也都有回声,但那是硬邦邦的回声,刻板的回声,惨淡的如同朽木一样的回声,一点都不可爱。是,这不奇怪,因为钢筋和混凝土是最生硬的物体,它们成型于工业,成分复杂,它们成型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城市任何一个角落、空旷的地段、繁杂的地段、喇叭声咽的地段,都可以旁若无人地浇筑与插入。你看着两个词——浇筑,插入,非常倔强、执拗、古板、道貌岸然。
及至房间里摆了你心爱的家具,柔软的床,水灵的花花草草,又有了主妇的倩影,孩子的玩笑,厨房的香气,男性的臂膀时,你再听,无论你发出多大的声响,回声都会消失,因为有了人气。
人与人之间的回声我更愿意理解为一种沟通。沟通是必要的,尤其是年至耄耋。我几次前去探望一位长者,都看到他的室友孤独地坐在康复病房里,目光呆滞,几乎一动不动。长者与室友近在咫尺,若两个人都伸出手,掌心可以相互击打。他们之间的沟通根本不需要在原野上那么费力呼喊,一种平和舒缓的语调就可以沟通得很好,都可以得到对方的回声。
两人都是大病之人,语言表达出现了一定的障碍(只是一定,而多说话多沟通对于恢复语言功能是有极大帮助的)。生命虽然还不是处于倒计时阶段,却要用到“延续”这个词语。
可他们从不沟通,相互无语。自顾自,自言自语。若在年轻时,可以理解为相互看不上,瞧不起,自大,有架子。现在,他们还有什么呢?
只是不想。宁愿封闭内心,与世隔绝。等死(我很不想用到这个词语)。
试探与那位室友沟通,他竟反应很快,如同我幼年时迅速地从水井里听到回声。
他脑出血,做过手术。沟通间,涎水会从嘴角流下,他轻轻地擦去。他有一个女儿,已经成家。老伴还在,但照顾不到他的病情。他是高级工程师,一个有素养的人。
我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回声,是真实的声音,是友好的表达和礼节。如果我还有时间,我愿意与他,与更多的老人,更多病弱者交流,以倾听的姿态。
我想象他们都是原野上的一棵棵树,曾经蓊郁,荫翳万物。如今渐渐干枯。但他们确实还活着,望着他们身影伫立的方向,你还会看到潮起潮落,云蒸雾集,阳光起来又落下,炊烟袅袅。
那是生命的绝响。
(选自《羊城晚报》201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