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结(节选)
2014-05-30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围绕财产继承问题,一个家族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明争暗斗,仿佛一窝盘缠在一起的毒蛇。本书由三封信组成,拓展了莫里亚克小说的艺术表现方式,莫里亚克将追叙、独白等招牌技巧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小说华丽而多变,宁静与高潮错落有致,令人叹为观止。
1
你在我的保险柜里一扎证券上面发现这封信,肯定会吃一惊。也许最好把信托付给公证人,让他在我过世后转交给你,或者把信放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孩子们等不及我尸体变凉就会撬开的第一个抽屉里。但我之所以没那样做,是因为多年以来我在头脑里改写了这封信,失眠的时候,我也总是清楚地想象它躺在保险柜里—— 一个空无一物的保险柜的隔板上,信的内容是我盘算了近半个世纪的一个报复计划。你不用担心,何况你也已定下心来。“证券都在那儿呢。”我似乎听见你从银行回来,刚踏进前厅时发出的这声叫喊。是的,你将透过你戴的黑面纱,对孩子们嚷道:“证券都在那儿呢。”
这些证券差点儿不在保险柜里,我早就采取了周密的措施。倘若我真要那样办,除了房地产以外,今天你们就会什么也得不到。你们运气不错:我摆脱了仇恨心,居然还能活下去。长期以来,我以为仇恨是我身上最富生气的动力。好吧,至少今天我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已变成一个老头儿,很难想象自己不久前还是个躁狂的病人,整宵不眠地策划报复(对这颗我处心积虑安装的定时炸弹,我颇为得意),设法从报复成功中取乐。我本来想尽量延年益寿,以便看见你们从银行回来时的表情。我的办法是不把授权开启保险柜的委托书过早交给你,要尽量推迟,直到我有这最后的快乐,能听见你们绝望地询问:“证券在哪儿呢?”到那时,似乎最难以忍受的临终痛苦也败坏不了我这个乐趣。不错,我曾经用过这种心计。可我生来并不是怪物,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2
现在是四点,我午饭用的托盘和脏碟子还胡乱地摊在饭桌上,招来不少苍蝇。我徒然打铃,但铃声在乡下从来不起作用。我在这间屋子里耐心等着。我从小就在这儿睡,大概也将在这儿去世。到了那天,我们的女儿热纳维埃芙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为她的孩子争取这个房间。如今我独占这间最宽敞、坐向最好的卧室。你们该为我说句公道话,我曾向热纳维埃芙提议为她让出这个地方,要不是拉卡兹医生担心底层的潮气对我的支气管有害,我早就搬下去了。也许我表面同意,实际上怨气冲天,所以我受到劝阻反而感到庆幸(我整个一生都在牺牲中度过,对这些牺牲的回忆,使我心灵深受毒害,助长了诸如此类怨恨的情绪,而且日益加深)。
爱好吵架拌嘴是我们的家风。我经常听母亲说,我父亲同他父母闹翻了,而祖父母他们在三十年前把女儿赶出家门,至死不再见她(她生于马赛的我那些表兄弟,我们全不认识)。我们从不知道所有这些不和的缘由,但我们相信祖辈之间的矛盾不会没有道理;直到今天,如若我碰见哪个生在马赛的小表弟,我还会向他转过背去。远亲可以不认,儿女、妻子却躲不开。当然,和睦的家庭并不缺乏;但是想到大量的家庭中,夫妻俩坐在同一张餐桌旁,使用同一个洗脸池,同床共寝,却互相怄气,彼此嫌恶,但结果离婚的却那么少,真叫人惊异!他们互相憎恨,在这些屋子里又无法彼此逃避……
3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执着地写下去,这股写作狂是怎么回事?我年满六十八岁了,这只有我自己知道。热纳维埃芙、于倍尔和他们的孩子,每次过生日总有蛋糕、小蜡烛、鲜花……好些年来我却什么生日礼物也没送给你,这并不是我忘记了你的生日,而是借机报复。这就够了……我过生日收到的最后一束鲜花,还是我那可怜的母亲用她变了形的双手采来的;她不顾心脏病,最后一次挪着艰难的步子,一直走到种着玫瑰花丛的小径上。
刚才我写到哪里了?对啦,你奇怪我从哪儿冒出来这股写作狂。“狂”字用得恰如其分。你从我的笔迹上,从仿佛被西风吹刮的松树那样歪向一边的字体上,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你听着,我先向你谈了我长期策划而后放弃的一个报复计划。但是你身上还有某种东西,某种你特有的东西,我一定要制服它,那便是你的沉默。噢!理解我的意思吧:你是一个长舌妇,你和卡佐谈起家禽或菜园,可以说上几个小时。同儿孙们,甚至同最小的孩子在一起,你也整天叽叽喳喳,说不完的废话。啊!这一日三餐,我离开餐桌时头脑空乏,被我的事情,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心事折磨得精疲力竭……尤其从维勒纳夫案件起,就像报上说的那样,我突然之间成了刑事法庭上的大律师。我越是自命不凡,你便越使我感到自己一钱不值……可是不对,问题还不在这儿,我要报复的是另一种沉默,在涉及我们的家务,我们深刻的矛盾时你一味保持的沉默。多少次,在观剧或读小说时,我寻思现实生活中是否存在这样的情妇或妻子:她们经常发“脾气”,她们坦率地表明意见,她们把话都倒出来也就得到了慰藉。
在我们一起生活共同忍受痛苦的这四十年间,你竟然不说一句稍微出自肺腑的话,你总是欲言又止。
长期以来,我以为你性格刻板,对事情抱有偏见,可我不知其所以然。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其实理由很简单,你对这一切不感兴趣。我压根儿在你所关心的事物之外,你避开我,不是出于害怕,而是由于厌烦。你有敏锐的嗅觉,能远远察觉我的到来;倘若我出其不意地把你抓住,你也不难找到借口,或者拍拍我的面颊,拥抱我一下,随即夺门而走。
大概我会担心你读过这封信的头几行便把信撕碎。噢,不会的,因为近几个月以来,我使你感到惊奇,使你大惑不解。尽管你极少注意我,你怎么会觉察不出我的情绪发生了某些变化?对啦,这一回,我确信你不会避开我。我要你知道,我要你们——你、你儿子、你女儿、你女婿、你的孙儿们都知道,在你们这个抱得很紧的集团对面,那个过着孤独生活的老头是怎样的人。我也要你们知道那个劳碌过度的律师是怎样的人。他掌握着钱袋,所以不能得罪,但他在另一个星球上受苦。什么样的星球?你从来不肯去看看。你放心好了,这封信既不是为我自己事先撰写的悼词,也不是对你们的起诉书。我个性的主要特点,除你以外会使任何女人感到震惊的,便是可怕的头脑清醒。
我从来不善于自我欺骗,虽然这能帮助大部分人活下去。任何卑劣的行径我都能一眼看清,因此从未遭受其害……
(选自《蛇结》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