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的精神轨迹

苏鲁

在以往很多期的讨论中，我们进行了大量精神层面的思辨和演练，但一切终究要回到地面。我愿意回想一下自己在中学时代所探询过的精神角落，以及在杂乱的探询后形成的完全不成样子的所谓精神轨迹，这是最后的交代。这个回想说明不了什么，唯愿读者能找到一丝共鸣，得到一点启发。

我进入高中时，现在的大多数高中生刚刚出生，那年香港回归。十几年来，我们的中学教育几乎没有什么改观，在整个社会发生剧烈变化的背景下，这一现象堪称中国教育史和文化史上的“奇迹”。我同时相信，十几年来，几代中学生有着大致相同的精神困惑，尽管当下的一些寻常物件在十几年前还属于科幻范畴。

我怀着这样一种理想走入高中：追求黄飞鸿那样的生活。对我们那一代学生尤其是男生产生很大影响的，一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二是电影“古惑仔”系列。我自然也会受到这些精神资源的哺育，但最终催生了我对未来的具体想象的，却是电影“黄飞鸿”系列。这一想象诞生的环境是烟雾缭绕的录像厅，这种地方现在大概已经绝迹了。我意识到了武侠小说的虚幻，忌惮于古惑仔们对生命底线和道德底线的挑战，而在黄飞鸿那里看到了一种具有现实性的前景：行医，救死扶伤；开武馆，身后一群徒弟；打抱不平，一身浩然正气；一座很大的宅院，一段美好的爱情。并非真的就要去学医习武，而是说，那样一种生活形态吸引了我，其中蕴含着特定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观。我需要为这种方向明确而内容含糊的人生理想，找到更具体可行的道路。这种寻找贯穿于我的整个高中岁月，其间则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进入高中之后，两个因素的融入，导致了这一理想的发酵和迅速膨胀：一是学校图书馆里的各种名人传记，二是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长沙》。黄飞鸿的身影很快消隐，伟人们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和对社会历史的巨大影响，激发出“理想”这个词语隐含的崇高色彩。都是两只手两只眼睛一张嘴，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为什么有的人碌碌无为，有的人永载史册？“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样的词句极富煽动性，像毛泽东那样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并成就一番伟业，仿佛已经穷尽了人生的最大可能，唯有如此才不会虚度时光。然而，根本就没有任何环境和气氛，也看不到有什么紧迫的需要，去成立一个类似新民学会那样的组织，激动人心的某种伟业在现实中找不到缘起或基点。理想在凌空高蹈的同时焦灼不安，这导致对现实生活的蔑视和反动，首当其冲的正是最为日常而平凡的学习。纠结和混乱由此产生，那些不修边幅、阴郁惨淡的学生，有一部分正是在经受这样的煎熬。

在上述不堪的状态下，法国思想家伏尔泰适时出现，事情有了转机。在他的传记中有一句评语启发了我，大意是说，伏尔泰的一句话比国王的一道律令更有力量和号召力。他所耕耘的领地乃是人的思想，而诸如狄德罗、卢梭这些声名赫赫的人物，都聚集在他的身边。当效仿毛泽东式的人生已没有现实机遇，那么返回到自己的内心，用思想的力量来影响世界，总是可以的吧？这一发现与“黄飞鸿”相去甚远，而且已经跨到了通往未来的另一条小径。在反复体味伏尔泰光荣一生的时候，除了感怀于他的“呼风唤雨”，钦羡于他的决绝姿态，我的目光逐渐聚焦于问题的关键之处。伏尔泰的重要性在于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具体生活，是他的思考和写作，成就了他作为伟人的一生。进而，“思想”这个词如同闪电划过夜空，我看到了潜藏于暗夜中的那条生命之流，它一直就在那里翻滚奔流。而两个问题逐渐成形，它们构成了我的理想探询之路所必经的关卡：人为什么活着？人该怎样活着？

人生的迷茫和困惑，有时是判断和抉择的问题，你需要厘清对错，衡量利弊，这些都还是现实层面的考量。然而，当这种困惑超越了具体的处境，以理性思辨的形式向你提出一个火烧火燎的问题，你的人生就会产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在剩下的高中岁月里，我试图解释清楚上面那两个问题。进入理性思辨的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会截然不同，诉诸人生偶像和生活理想，已经不再发挥作用。你只能用进一步的思辨来应对那些超越了具体生活的疑问。人为什么活着？要解答这一问题，首先得弄明白人是什么。一个可行的办法是，将人的所有属性和修饰人的所有词语都找出来，然后整理简化，看看最后留下来的是什么。

在不同课堂上埋下头来昏天暗地地苦苦冥思，最终我理出了一个框架：人根本上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是次生的），它由三个要素构成，分别是理性、情感和美（相应于真、善、美），驱使这些要素的是生命力，具体来说即意志力和自由力，前者是一种凝聚、保持的力量，后者是一种发散、开拓的力量。而人的生命存在可以用一个比喻来说明：人的精神性存在是大海，大海一刻不停的涌动就是人的生命力，而大海的成分即理性、情感和美，这些成分会像水一样蒸发出来形成云，云飘到陆地上空化为雨并降落于陆地，最终经由河流返回大海，而人的生命行动也由此完成了一次循环。大海就是人的内心，陆地就是外在世界，我们如是与世界打交道。而我们内心的情绪也具有大海的特征，从不死寂，涌动着激情，偶尔会掀起狂风巨浪。

显然，这种解释的粗陋一览无遗，对现实生活也并没有太多的教导意义，但足以抚慰精神上的焦虑。需要进一步解释的问题也在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它们制造出更多的迷雾等待我去驱散。这个时候，我的高中生活结束了。随之我报考了哲学系，但无意于做一个学究。十几年来，这条探询之路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