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双重视域下的指瑕
2014-05-30孙黎明
摘要:指瑕作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常用理论术语,既为作者提供了写作技巧层面的规范和参考,也为读者鉴赏文学作品开辟了一种独特的阅读立场和欣赏视角,其重要性不可忽视。本文试图通过疏理并考据“指瑕”的涵义与渊源,进而探讨指瑕在古代既作为写作技巧又是批评方法的二重性意义。
关键词:指瑕二重性创作论鉴赏论
指瑕,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作为一个被广泛使用的理论术语,虽然重要,但却一直处于边缘的位置,只在适当的时候绽放于古代文苑的一隅——零散地出现在古代文学理论的著作中,默默地展露其独特的风情。所以即使在高呼重建中国古代文论的今天,也很少有人专门对其进行较为系统地学理性研究。因此,笔者试图回到中国古代文化与文论的语境中疏理并考据“指瑕”的涵义与渊源,探讨指瑕在古代既作为写作技巧又是批评方法的二重性意义,进而深入认识与挖掘“指瑕”这一古代文论话语的价值,以求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为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和中国文论的重建实践提供一种新的维度和参考。
一、“指瑕”的含义
瑕本指玉上的斑点或裂痕。根据《说文解字》:“瑕,玉小赤也。”{1}进而引申出指瑕的意思就是指出事物的缺点或人的过失、毛病等意。司马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有云,“(蔺相如)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2}所以说,指瑕的初始含义是针对玉器而言的。此外,在古代,指瑕一词也用于人物品评的审美领域,表示指出人的缺点或过失,《续资治通鉴》卷第八十有云,“司马光奏曰:‘为政,得人则治。然人之才或长于此而短于彼,虽皋、夔、稷、契各守一宫中人,安可求备?故孔门以四科论士,汉室以数路得人,若指瑕掩善,则朝无可用之人;苟随器授任,则世无可弃之士。”{3}
后来,指瑕被文论家运用到文学研究领域之中,从而成为一个理论术语。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4}中最早明确地运用“指瑕”这个词语,并从理论高度指出在文学创作中应该注意的问题。今天,有的学者把《指瑕》归入到文心雕龙的“文术论”之中,如龙学研究专家张少康在其《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研究》中把《指瑕》同《总术》《附会》《■裁》《声律》《章句》等篇一起归纳为“文术论”,认为是刘勰对文学创作的写作技巧问题的研究。也有学者认为“指瑕”是一种批评话语,刘勰的《指瑕》篇为后人作出了指瑕批评的示范。事实上,在刘勰之前,就有人涉及指瑕批评的内容,然却没有明确提出这一概念。其后,指瑕作为一种批评话语才开始经常出现在文人文集或者画论、诗论、文论中。笔者认为,人们对“指瑕”的范畴之所以会产生不同的见解和看法,是与指瑕的二重性直接相关的。指瑕被人们赋予作品品藻的功能以后,既可以在创作论下作为一种写作技巧存在,也可以在鉴赏论的视域下作为一种批评话语而存在。
二、创作论中的指瑕
《序志》篇首言:“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5}可见,刘勰本意是把《文心雕龙》界定为一部教人如何写文章之书。因而,《文心雕龙》中除了对文进行形而上理论设定之外,着重进行了大量的文术探讨和研究,著名学者张少康也指出“文术论占据了《文心雕龙》全书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6},刘勰对文术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然而,仅仅懂得文术的重要,显然是不够的,还必须懂得驾驭文术的要害所在。所以,刘勰为了加强其理论思想的可操作性,故意打破话语间的参照体系,把许多工艺制作的经验如熔铸、雕琢、织染等比附到文章创作之中,继而为后人学习文章写作提供方法论层面上的指导和教诲。具体到《指瑕》中,刘勰特别指出了写作中应当克服的一些常见的毛病。周振甫在《文心雕龙今译》中把写作中的毛病概括为两类六条{7},即用词不当、思想错误、违反词语特定用法、感情色彩、比拟不当、注解错误和抄袭等。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结合《颜氏家训》《匡谬正俗》诸书,认为文章之瑕大分五族:“一曰体瑕;二曰事瑕;三曰语瑕;四曰字瑕;五曰抄袭之瑕”{8},排除了注释之瑕。笔者认为,常见的“指瑕”大致可以概括为:用词不当、思想错误、比拟不类、冗杂无章、用典错误和剽窃抄袭六种类型。
事实上,刘勰提出的这些写作中应注意的问题在创作实践中的确不容忽视,但这只是一种技巧层面的演说,它建立在某种设定之上,如果超出了设定,过分注重写作技巧和方法,就会陷入对形式的过分追求之中,即出现“文过于质”的现象,可能会导致形式主义的弊病。所以说,在注重具体写作技巧的同时,又需要作家能够“随变适会”,使“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9}。因此,指瑕作为在创作论下一种应该重视的写作技巧,必须是在统观全局的指导思想之下来具体考虑,也只有这样,才能使“指瑕”的具体技巧达到各得其所的积极效果,而不至于因为过分追求具体技巧而影响内容的充分表达,陷入形式主义的泥坑。
三、鉴赏论中的指瑕
指瑕是一种创作方法,同时也是文章鉴赏的一种思路。由于创作论视角下的指瑕建立在作者高度自觉的基础之上,创作主体就不可避免地受到自身能力的局限而陷入知识和方法的迷雾中。因此,在鉴赏论的视域下,指瑕强调鉴赏者与作者的对话和互动,从而打通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之间的路径,使其在不同的领域发挥自身的理论价值。正是由于指瑕这种批评方式的存在,促使作者创作过程的自审与读者鉴赏过程的监督等系统的形成和良性运作。笔者将从以下两个方面对指瑕這种批评话语的操作方式以及意义进行论述。
1.指瑕批评的主体。 具体来说,鉴赏视野下的指瑕主体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因而出现了作者自审与读者斧正两种方式。当指瑕的主体是作者时,因为时间与情境的差异,他仍然能够发现已成文作品的不足之处,在自审的情况下进行修改。在这个层面上,指瑕作为一种批评话语手段对作者的创作产生直接的影响,它以对话的方式更新着作者的知识系统和文章写作。事实上,更常见的指瑕批评方法是其他读者的斧正。这是因为无论作者自身的知识有多丰富,逻辑推理有多缜密,他仍然无法避免自己知识的有限性和学识的意向性。读者在阅读文章时,常常带有极强的自我意识,或者说对文章持有一种审慎的态度,加之意向性的差异,更加容易提出质疑,发现文章的纰漏之处。
统观古今,能够运用指瑕这一批评话语的读者往往是学养深厚的学者。他们都有一番辨识真伪优劣的硬功夫,常能指陈瑕疵,纠正差谬。如汉、宋、清三代学者,往往能够疑古识伪,“指瑕”遂发展成一代之学。近世学者如王国维、陈寅恪等,都是擅长指瑕旧说、发明新义的高手。不得不承认,指瑕作为一种批评方式,为学术实践活动的发展与繁荣发挥了不可磨灭的推动作用。
2.指瑕批评的对象。 话说回来,指瑕并不是一个漫无边际的批评术语,它有自己严格的外延和内涵。它主要指对文章之中的错漏提出质疑。所以,指瑕具有明确的批评对象——“文病”。文病又具体分为“依希其旨”“掠人美词”“率意而断”等方面,继而为批评主体提供了可操作的方法和对象。
古代注重文人训诂学等文字学的能力培养为指瑕的展开奠定了语言基础。字形与字义之间的一致性从而确保了语言的经济与有用。然而古汉字异体字、通假字居多,因而一字多义,多字一义等语言现象层出不穷。加之,语词在历史生成过程之中的误用和习惯,所谓“别风淮雨,往往有之”{10},因而对文章语言的辨析逐渐成为古代阅读者的一门基础课程。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里也指出:“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指瑕正是在这一语言事实下对批评文本的字义高度关注。
总的来说,在指瑕批评的实践运用中,无论是语言文字的辨析,还是语句意义的辨别,都特别强调批评者的自主意识,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虽然在指瑕方法指导下的批评意识还主要停留在工具性的使用层面,但怀疑辨析是意义不断生成的基础。刘勰在《指瑕》中特别强调要有自觉的辨析意识,抓住文章的关键之余,还要发现文章的不足之处。由于指瑕批评多于大家名作中指摘瑕疵,所以能够“得其短处”并不容易。然而虽挑剔其短处,却并不否认其优秀之处,正所谓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这既是对作者创作的要求,避免“斯言一玷,千载弗化”的僵局。同时,这种双向的交流对话交织成指瑕在创作论与鉴赏论双重视野下的生成状态。
综上所述,指瑕具有二重性的特点:一、指瑕在创作论中是一种文术,告诉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应该注意或克服的一些写作技巧方面的问题;二、指瑕在鉴赏论中是一种批评方法,指出文章的瑕疵和不足之处。不难发现,指瑕的二重性主要体现在其对作者和读者这两个主体所产生的不同作用和意义上,而这两个方面的关系密切,相互之间有相似或相通之处。所以说,指瑕作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常用理论术语,既为作者提供了写作技巧层面的规范和参考,也为读者鉴赏文学作品开辟了一种独特的阅读立场和欣赏视角,其重要性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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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许慎著,(宋)徐铉等校:《说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2}(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906页。
{3}(清)毕沅:《白话续资治通》,岳麓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9页。
{4}{5}{9}(南朝梁)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05页,第618页,第444页。
{6}张少康:《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0页。
{7}详见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8页。
{8}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页。
{10}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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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孙黎明,暨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创造理论与文化研究。
编 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