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的江浙舟行词与《虞美人.听雨》
2014-05-30赵惠俊
摘要: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是传世名作,历来将其中“壮年听雨客舟中”一句认作是描写宋亡后的生存状态。本文择取竹山词中的四首舟行词进行分析、评论,认为这些词体现了对青春时光的留恋,而听雨客舟事件发生在宋亡之前,《虞美人·听雨》词所反映的蒋捷人生剧变为两次,而非仅是国亡之变。
关键词:蒋捷舟行词《虞美人·听雨》浙西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南宋度宗咸淳十年进士,占籍宜兴,晚年徙居常州武进。由于其中进士后两年,临安即被元军攻占,故后半生颠沛流离,生存状态与南宋中后期的江湖文人相似,没有留下详尽的传记资料。尽管方志、谱牒中的简要小传皆云其“平生著述,一以义理为主,学者称为竹山先生”,但今日的蒋捷却是以词著名,与周密、张炎、王沂孙一起被称为“宋末四大家”,所谓的义理之作早已渺不可寻。因此,今日对于蒋捷的理解,也只能从一百余首竹山词中去探索那缥缈的影像了。
蒋捷晚年用长短句为自己的一生勾勒了一个大致的面貌,即著名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是蒋捷最负盛名的两首词之一(另外一首即下文所引之《一剪梅·舟过吴江》),历来皆不乏对于此词的鉴赏评论,著名散文家余光中甚至化用词境写就散文《听听那冷雨》。而此词对自我少年、壮年、老年的叙述,成为勾勒蒋捷影像的重要依据。词中所言之少年的浪迹风流与晚年寄居寺院甚至短暂为僧,当然是体现了宋亡前的迷醉与宋亡后的沉痛之变化,历来的研究已经有详细的阐释。而对于“壮年听雨客舟中”一韵,一般认为是其在宋亡之初因躲避兵乱而四处漂泊事,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在竹山词中,明确提及其躲避兵乱的只有一阕,乃《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词中明言“影厮伴、东奔西走”、“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说明蒋捷因兵乱避地吴中是通过陆行的方式,那么《虞美人》词中给蒋捷留下深刻记忆的舟行经历是否发生在宋亡之初,则颇可怀疑了。在现存的竹山词中,明确言及为舟行时所作词的有如下四首:《行香子·舟宿兰湾》《喜迁莺·金村阻风》《梅花引·荆溪阻雪》《一剪梅·舟过吴江》。当我们将这四阕舟行词重新排列一下,不禁会发现这四首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舟行路线:
行香子·舟宿兰湾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皋。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料芳■、乍整还凋。待将春恨,都付春潮。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喜迁莺·金村阻风
风涛如此,被闲鸥诮我,君行良苦。槲叶深湾,芦窠窄港,小憩倦篙慵橹。壮年夜吹笛去,惊得鱼龙嗥舞。怅今老,但篷窗紧掩,荒凉愁愫。别浦。云断处。低雁一绳,拦断家山路。佩玉无诗,飞霞乏序,满席快飙谁付。醉中几番重九,今度芳尊孤负。便晴否。怕明朝蝶冷,黄花秋圃。
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行香子》一阕中提到的兰湾、谷水、兰皋实际上是一条河段的不同名称。谷水即今浙江之衢江,古称谷水。衢江在今浙江省西部,为钱塘江最大支流,因流经浙江衢州而得名。兰湾为兰江之湾,即指兰西县,在浙江金华西南二里。唐咸亨五年(647)置,治今浙江省兰溪市兰江镇。而兰江就是衢江,为今兰溪市至建德市梅城镇衢江段的别称,衢江也就在建德的梅城汇入富春江。因此词中“昨宵谷水,今夜兰皋”之语正是动态地记叙了一夜间从衢州舟行到金华的过程。顺着这个行舟的方向推测下去,词人的小舟将在梅城进入富春江,又溯富春江直到杭州,再于杭州转道苕溪而达湖州的太湖口岸。这个路线是浙江的一条重要水道,历来从浙西南往浙北舟行皆以此道行。而连通浙江西南与东北的主要陆道也基本与此水道平行,今日的杭深高速浙江段即沿此水陸古道的旧迹而修建。《喜迁莺》一阕的存在也证实了这样的推测。词题中的金村,乃湖州的金村港,是从湖州进入太湖的主要■港之一。这样蒋捷从衢州出发,沿富春水道上溯到湖州的历程应大致不误。
那么蒋捷到了湖州后又将往哪里前行呢?剩下的两首词一个是荆溪一个是吴江。荆溪是宜兴境内的河流,县志所载云:“荆溪在县南,以近荆南山而得名。上通芜湖,下注震泽。《汉书》谓中江出芜湖西南,东至阳羡,即此溪也。周处斩蛟在此。”①而吴江即吴淞江,发源于太湖西侧群山,经江苏吴江、昆山,上海,合流入黄浦江入海。所经之地又有县名吴江者,西滨太湖。荆溪与吴江分位太湖东西两岸,蒋捷从湖州入太湖后只能往一个方向去。我们倾向于认为他往荆溪走。因为从前二首词来看,这是一条北上的行舟路线。又从他在金村港遇风不能前行时发出的“低雁一绳,拦断家山路”感慨可以推想这是一条回家的路。既然是回家的路,他绝无道理先跑到太湖东边的吴江去,再顺着江南运河绕一个大圈兜到太湖西岸的宜兴。再者其舟宿兰湾时为暮春初夏,到湖州时已是秋日,而在荆溪又被大雪所阻,这样的时序变化正好与舟行相吻合,要比暮春的吴江更为合理吧。那么“舟过吴江”是在什么时候呢?很明显的一点是这首词的内容与《行香子》高度重合,但“何日归家洗客袍”与“送春归,客尚蓬飘”的微妙变化却是能反映出不一样的写作心理。何日的追问是一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乡。但“客尚蓬飘”则是对现状的客观阐释,尽管春归客未归是一种强烈的对比,但客未归的含义不一定就是客不知道何时归,也有可能是其正在归家的路上,只不过还没走到。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蒋捷已经展开了归家的帆布。这样来看,《一剪梅》应是作于其离家漂泊之始,他先从宜兴舟行到吴江,但前路渺渺,面对着暮春的节候流转,蒋捷发出了对于流年逝去的感慨,对于归家的渴望。但他当时不能归家,只能继续漂泊。漂泊的原因我们无从知晓,但他后来从吴江入太湖到湖州,又顺水路漂泊到金华衢州一带则是肯定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又适逢一个暮春,蒋捷从衢州启程回乡。或许同样的物候使他想到了当年的妙笔,故将那些意象词藻重新改写,但二者的情感已然有微妙的差别。
这四首舟行词很好地注解了《虞美人·听雨》“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之句,尽管其中三词是作于归乡的途中,情感并没有《虞美人》中透露出的那样惨淡,但依旧笼罩着哀愁。我们其实也可以看出这种哀愁随着旅程的变化而变化。当蒋捷刚从衢州出发踏上归程时,内心尚有惨淡之味,从而所写之景也带上了如斯之色彩。但是就结句连用三处吴地地名,又用一“过”字全部领起来看,蒋捷当时或也还有着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情感,是一种对于可以归家的欣喜与迫不及待。但随着小舟一天天地北上,蒋捷的心情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当其在湖州金村港阻风难行时,不禁感叹归途良苦,又追忆起当年的雄心壮志。“怅今老”三字不必看作蒋捷已垂垂老矣的证据,因为真的满头白发之人是不大会感叹自己已老的。而只有在刚过不惑、渐知天命的年纪,人才会不断地感叹己身老去,流光易逝。因为此时已经不再年轻,若现在还没有实现人生梦想,其实也没有大把的时间在等待着自己了。所以,蒋捷在哀怨天气让其不能快快归家的同时,也对自己年少轻狂的生活产生了些许的愧疚。同样,《一剪梅》一词也不应视作暮年听雨僧庐之作,因为此阕也是在感叹流光的无情,甚至发出“何日归家洗客袍”的追问。归家洗客袍,这是传统诗歌中典型的游子意象。游子之所以是游子,之所以能想到要去归家洗客袍,是因为有家可回,家里有母亲有妻子为其脱下疲惫的客袍,这是中青年人在外奔波劳苦的表征。听雨僧庐的时候哪还有家呢?老去的词人才是子女们眼中的家,而自己则是无家可归了。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被抛去的不是随意的时间,而是青春,是“少年听雨”的浪漫时光。抛去之后呢?或许是为一家人的生计,或许是为了自我的功名,总之是要离开青春的不羁,去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独自品味断雁西风的凄紧。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所以成为经典,正是在于词人能够细腻地捕捉到简单物候变迁下所隐藏着的时间流动。要注意的是,这两种物候的变化意味着春夏交替,极其符合一个刚与青春告别者的心境,其间的悠悠忽忽之意正是与青春说再见时的闲愁。这种感情在《梅花引》中得以延续与发酵。荆溪是宜兴的母亲河,到了荆溪就意味着已经进入了宜兴境内。但蒋捷却高兴不起来,而是紧锁眉头。他已经漂泊了许久,曾经与他同在歌楼听雨的旧游或许已经不在了,而那些歌楼上的歌妓舞女,现在也应该像这寒水一样流逝而去了吧。伴随着他们一起逝去的,则是自己的青春。因而蒋捷在雪中哀愁,这哀愁又是千百年来漂泊多年的游子回乡时共同的哀愁。这四阕词单独来看,皆是佳作。而放在一起,则线索明晰,情感通贯,更能体认到蒋捷细腻的心绪与对青春的留恋。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组舟行词与《贺新郎·兵后寓吴》的差别。在舟行词中,我们看不到任何的兵乱迹象。《贺新郎》中 “万叠城头哀怨角”之“角”则是反映兵燹的一个重要意象。他如《声声慢·秋声》之“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亦是如此。《尾犯·寒夜》一词也是用了“闻鸡起舞”的典故来反映兵乱。而四首舟行词遍布的是对于青春逝去的感伤,并没有清角吹寒的家国之恨,也没有兵荒马乱的喧嚣,更没有生死难测的恐惧。从“银字笙调,心字香烧”到“花外楼,柳下舟”,这些意象都是与“红烛罗帐”遥相呼应,可见舟行的蒋捷所念念不忘的还是青春疏狂。但在《贺新郎》中,他所放不下的却是与家人妻儿夜语闲谈的温暖了。此外,据《贺新郎》一词的提示,蒋捷在兵亂的避居地乃是吴地,而其他材料也透露出这一点:
毗陵陶氏前朝文献家也。在宣和间有为翰林检阅者某,扈驾南渡,其五世孙为谵圃君某,仕常郡教授,因家毗陵。国初以宋遗老征不起,家延顾师竹山蒋公教子弟, 时石田马中丞公实从学其家,与其孙靖为同窗友。……兵兴,毗陵陷,其子泽与兄和者奉母孝,徙居吴下,和隐迹于烧墨,泽亦托菊自号曰逸民。②
此中的石田马中丞是蒋捷学生马季常(见永乐《常州府志》蒋捷小传),因为其官至御史中丞,又著有《石田文集》十六卷,故名。所以文中提到的竹山蒋公就是蒋捷。而据其中兵兴而徙居吴下的记载,可知陶氏在宋末元初的时候在吴地,而此时聘请的教授蒋捷当然也随其寓居吴下,与《贺新郎》的词题“寓吴”相切合。这样,就与舟行词中反映的流寓越地发生了矛盾。但也有学者根据其他材料认为蒋捷后来离开吴地去越地流浪,舟行词还是作于宋亡之后。在蒋捷的传记中,有一句颇值得注意的记载:“大德间参政燕公某政礼请见,不赴。宪使臧公梦解、陆公■交章荐辟,亦辞不就。”(永乐《常州府志》卷一二)这里提到的臧梦解与陆■在《元史》卷一七七合传,传中有云:“(臧梦解)大德元年(1297),迁江西肃政廉访副使。有临江路总管李倜,素狡狯,而又附大臣势,以控持省宪,梦解按其赃罪,而一道澄清。……同时有陆■者,与梦解齐名。……累迁至湖南肃政廉访副使,升浙西廉访使。”③
根据《元史》的记载,很容易得出臧、陆二人在浙西廉访使任上推荐蒋捷的结论,于是便可以推导出此时蒋捷应在浙西地区。而舟行词所提及的金华、衢州正是浙西区域,因此蒋捷在宋亡后流浪越地便成为了定论。这被历代研究蒋捷的学者所秉承,最新的研究成果《蒋捷词校注》亦持此观点。但是这看似密不透风的推导却存在着很严重的以今度古。今天之浙,是浙江省之简称,故言浙西,当然指浙江省西部的金华、衢州、严州(现已并入杭州)三市地区。但是古时并非如此。古代的钱塘江又称浙江,故浙乃钱塘江的省称。钱塘江是一条西南——东北流向的河流,故古时的浙西当是指钱塘江西岸地区,而金华衢州却是在钱塘江以东。《元史·地理志》关于浙西肃政廉访司的记载正与此合,其辖地为“杭州路、湖州路、嘉兴路、平江路、常州路、镇江路、建德路、松江府”④。可见古时的浙西乃指今日苏南浙北地区,无论是蒋捷的故乡宜兴,晚年徙居的武进,还是教徒的吴中,均在此浙西肃政廉访司的治下。因此,蒋捷的被征召只能是在吴地了。此外,从情理上论,蒋捷在越地乃流寓,没有稳定的居所,廉访使如何去寻访一个行踪无定的流浪者呢?因此,蒋捷在宋亡后并未到越地甚明。舟行词与听雨客舟的经历当发生在宋亡之前。
以上我们围绕讨论了蒋捷的四首舟行词,从中我们得出了这四首舟行词作于宋亡之前的结论。这样一来,《虞美人·听雨》一词所反映的蒋捷人生变迁并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在换韵小词的写作中,情随韵转是很普遍的写作方式,蒋捷就熟练地运用了这一手法来展现其人生的变迁。但第一次的变迁通过换韵来表现,而第二次则是用换头来展示,第二次的情感转折显然要比第一次拗怒许多,这也应该是亡国与离家的区别吧。清代郑板桥在其《板桥词钞》自序里这样说道:“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不自知者。”其实,蒋捷的词并非全是如郑氏所言淡忘。倒是这段话很切合《虞美人·听雨》:听雨歌楼是游冶、听雨客舟是感慨、听雨僧庐是淡忘,这或许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人生经验,但蒋捷因两次变故而体认得格外深刻。一卷竹山词,便是如此地汇融了秦柳、苏辛与姜吴,最终走入自我的淡忘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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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李先荣修,(清)阮升基增修,宁楷等增纂:《嘉庆增修宜兴县旧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37页。
②(元)杨维桢撰:《东维子集》,见(清)永■、纪昀等编纂:《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二二一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62页。
③④(明)宋濂撰:《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129—4130页,第1491—1495页。
参考文献:
[1](宋)蒋捷.蒋捷词校注[M].杨景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2]陈燕.蒋捷及其词研究[M].台北:华正书局,1983.
[3]杨海明.关于蒋捷的家世和事迹.杨海明词学文集(卷四)[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
[4]朱鸿.蒋捷生平考略[J].龙岩师专学报,1991,5(9):77-82.
[5]马茂军,张海沙.蒋捷三考[J].文学遗产,2004(4):133-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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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赵惠俊,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词学、唐宋文学。
编 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