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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莲

2014-05-30许福元

当代小说 2014年8期
关键词:报刊亭菩萨

许福元

我的手机响了,“您是王老师吗?”

“你打错了。”我立刻扣掉了这个疑似老女人的声音。

手机又响了,“您是徐老师吗?您是……”

“我再一次告诉你,你打错了。”我截住这个疑似中年妇女的声音。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很顽强,一个疑似年轻女性的声音,似乎从幽幽的极遥远的地方飘渺地传过来,“您是许老师,肯定是。这么多年了,声音没怎么变。”

“你是谁?”

“您猜我是谁?”

我不会去猜的。猜的过程是套词,结果是骗局。但对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马上跟上了一句,“您往我笔记本上题过词,写过诗的。”

人总有一种被人崇拜的良好错觉。我马上软下来,“对不起,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我心想,我给文学爱好者、业余写作者、文艺女青年题过词、签过名、写过诗的,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事过境迁,也就随风而逝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要是有联系的话,至少在春节之际,发个礼节性的问候短信来。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未有此卿。

但对方马上给我解释,“我今天整理旧物时,发现您1980年4月15日在我的蓝皮笔记本上给我题的一句话,还有一首小诗。今天,正好是4月15日,正好是您题词33周年纪念日。我偶然心动,就忍不住给您打了电话。这个笔记本,我一直珍藏着。”

我还真被感动了。一个有我当初随意写的几句歪诗或歪话的笔记本,被一个青春姑娘、年轻少妇、中年女人、半老徐娘珍藏了一个世纪的三分之一,这本身就有诗意。但这个人是谁呢?于是我赶紧问:“谢谢,谢谢!我确确实实想不起你是谁来了。你能告诉我吗?”

“不告诉!”对方很干脆。

“那能不能给我个小提示。”

“那倒还可以。”对方稍迟疑: “我叫莲子。”

我赶紧问,“有三个莲子,你是哪个莲子?”

可对方已挂断。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文学的仲夏。县文化馆办了一个纯文学刊物《无名草》。那几个编辑极其认真,每一期定稿之前,都要集中搞一次集体改稿学习班,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

那一次改稿学习班规模较大,有二十多人。其中女学员有八九个,之中就有“三莲”:雪莲、水莲和菩萨莲。简称她们为“莲子”。

但这个“莲子”是哪朵莲花呢?

我在头脑中逐一排查,逐一过滤。是雪莲?高个,梳马尾头,上衣很笔挺。当时是夏营村的团支部书记,后调到公社当宣传委员,再后来调县宣传部,再再后来退休了。不是她,前半个月还在农贸市场碰到的,她左手攥三棵斩了绿叶的大葱,右臂下夹一柄高粱穗扫帚。见了面还问候了一句,“许老师好。”她还保持了“先叫后不改”的优良传统。

是水莲?水莲长得水灵,人也机灵。在可穿裙也可穿长裤的时代,她选择了穿裙;在可穿七分裤也可穿短裙的季节她选择了短裙。她因为写诗当了队派教师,又嫌工资低进了企业,又因下岗而下了海。据说现在有一个自己的文化公司。前一个月还和我通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写电视剧?每一集稿费多少,云云。

想必是菩萨莲了。她年龄最小,当年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刚一推开学习班的门,大家的目光齐投过去,她脸顿时飞红了。低下头,顺下眼,一时不知所措,用手指捻着胸前发黄的辫梢。我虽也是学员,但已当上诗歌散文临时小组的副组长了。于是,我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她顺势就半坐在我的身边。

为了印证此莲子是否是菩萨莲,我问:“喂,喂,你是哪个村来着?”

“小天竺。”对方又挂断了。

没错,就是她。我心想,我到她家去过。

天竺,很佛教的一个名字。首都机场就坐落其中。小天竺在大天竺之东,村落不大,却如小西天、小雷音寺一样,有世外净土的韵味。

那正是“谷雨前后,种瓜点豆”细雨飘过的时节。我推开虚掩的柴门,这柴门用返青的小叶杨树棍棒织经,用泛绿起苞冒芽儿柳条儿编纬。柴门开启,手有余香。那是一种青青涩涩黏黏滞滞微辣稍苦的味道。

好大一片庭园。脚下踩着正返地气湿润绵软的黑土地,有下沉的感觉。两边蓬蓬勃勃的菜畦拥挤过来。刚割的紫根韭,吐着莹莹的水珠;老了的羊角葱,顶着圆圆的蘑菇头;嫩黄嫩黄的白菜花;娇嫩娇嫩的莴笋叶;艳红艳红的小萝卜;水绿水绿的油菜苗。高大苇帘风帐下,蒜锥子钻出土了,大叶菠菜长疯了,露头青萝卜窜莛了。而一棵粗壮的香椿树,枝枝桠桠的顶端,佛手般火苗似的香椿芽喷薄欲发。

蜂飞蝶舞燕衔泥的花径下,浅浅一湾渠水,汩汩而来。我临清流寻过去,馒头柳下,一眼大口井,枣木辘轳吱呀之声,顺风顺水而来。

一个青春的身影在飘动,两条黑色长辫在她背后悠然。往上汲水的时候,她右臂摇动,如转风车;左手按绳,一圈一圈加密。尔后,一个柳条水罐从井下缓缓升起出离井口。她移下左手领罐,抬起左脚,轻轻一踹,那柳条水罐就如不倒翁般,斜了,歪了,倒了,罐里清水“哗”的一小阵儿,泼洒汪汪流出。然后她用脚掌一钩,一蹬,水罐被她踢进井口,急速下坠。她却不慌,双手涩住飞转的辘轳圆桶,水罐才匀速下滑。她突然手一松,井下“咚”的一声,水罐又载满了。她“咿呀”将水罐摇上来倾覆,待水剩半罐时,她蹲下身,竟双手捧起偌大柳条水罐,高与肩齐,仰脖“咕、咕”而饮。然后放下水罐,用手背一抹一回眸,亮晶晶的井水、汗水与一只蜜蜂,向我脸上弹射而来。

此一幕,多少年后,此情可待成追忆。

她引我迈进新房,新建的房。新房房顶刚铺就红陶瓦、清水脊、两山灰梢垅、前后羊尾巴滴水。屋内隔墙未砌,顶棚未吊,门窗未安,空荡荡筒子房。西山墙下,一个小书架,挤满书籍。一案木楞,上面有卡铁、斧子、长刨一类工具,案下刨花堆积,整座新房,和这位女主人一样,散发着简洁、清新、爽利、生机勃勃的气息和欣欣向荣的木质味道。

我看楞案上放置半成品的窗框、窗棂,问:“是你父亲做的么?”我听说她父亲是个手艺不错的农村木匠。她看我一眼,怨我有小瞧她的意思,“春长老日的,我爸爸大房架还做不过来呢!”我试探着问,“是你做的?女木匠?我不信。”她也不搭话,右手抄起案上斧头,左手扬起长刨,然后两眼眯成一条黑线,眼光顺长刨镜面穿过去。她用斧头轻轻磕打刨刀尾部,以调节刨刃的最佳分寸。尔后拖过一长木枋,抬高至胸,这时眯起左眼,用右眼穿过去,仿佛她眼光就是激光,要将木枋上多余的部分削下去。我很惊异,她眯起一只眼睛,竟也如此这般美丽。因为两道黛眉,凝成一瞥,斜飞入鬓。

这时,她塌俯下身子,弯成一条曲线。双手用力推动刨床,脚步迅速前移跟进,身条儿抻开绷紧,如一条流线闪过。长刨槽中,立刻有金黄刨花,徐徐喷卷而出。而那两条长辫,随她青春的身子也进退自如,悠悠飘荡。只三、五个回合,一根木枋已经刮好,我用手拂过去,竟无一点毛刺疤痕。她这时胸脯起伏,呼吸微喘,额上细密的汗珠,黏住几绺海发。脸色是那种春潮般健康红润与疏朗,问我,“听说许老师是学过木匠的,我手艺行否?”我不由赞叹,“一年斧子二年锯,三年刨子推不出去。木匠的手艺高低,刨子上自见分晓。”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平静,我指着地上的半成品,“你,打的是灯笼窗、捏腰盖面冰炸纹图案。”她这时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又挑起眉毛,问,“我还未做,您何以知之。”我笑说,“回字纹、万字不到头、工字形,皆可胸中有图。惟有冰炸纹,必须摊实样。因为坚冰炸开,没有规律。看你水泥地上,用墨线摊了实样。由此知之。”她脸上忽然飘来一朵红晕,低声说:“真真的,什么也瞒不过许老师。”

此一幕,又多少年后,此情可待成追忆。

她抬头望了望屋外的太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您在我这儿吃午饭吧,手擀面。尝尝我的手艺。我妈他们在村东头老屋,这是给我三哥盖的新房。”说毕,她出门洗了手。进得门来时,却丢给我一把红头香椿,两头紫皮蒜,三条顶花带刺的黄瓜,给我了派了活。

此时她腰间系上蓝碎花布围裙,挽起袖口。我这才发现,她白皙的手腕上还晃动着一个翡翠的明绿玉镯。她的手也白胖白胖,手背上呈现四个小浅窝窝。青青的脉络从坑坑洼洼中穿过。绿瓦盆里面团早是醒好了的,用软湿布苫盖得很严实。

新做的白茬柳木案板是她的操作平台,红枣木擀面杖是她的道具,她擀面条是艺术舞蹈表演。面团被她抛、摔、按、打、揉、搓、捻、压、挤、滚,圆了变扁,扁了变薄,薄了变片,片了成条,粗条变细,细了又变成空心面,一窝丝。

柴锅大火翻开煮,井水无根过水来。嫩黄瓜丝面码,香椿末拌芝麻酱。食毕我问,“如此好吃,有何秘方?”她不无自豪地说,“我妈教我的。面团里要加盐、碱、矾,手擀要擀出精、气、神。”

我环顾四周,没话找话,“菜园小记,品种繁多。你可爱花?”

“那当然。”她从南墙下,捧来一个小小的花盆,里面有一株小小的植物。

这株花草葵状,圆圆的扁扁的如盘如坐。层层叠叠的花瓣从花心向外伸展,向上昂扬。外层的花瓣墨绿,显然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却毫无皴皱。内层的花瓣新绿,不断从花心滋出,似乎未有穷期。每一花瓣两端窄而中间宽,边缘薄而中心厚。温良敦厚,不怒自威。且花瓣排列有序,怡然自得。如群贤环列,高士云集。我虽不知其名,想必有些来历,问:“是何仙草?”

“菩萨莲。来自菩提树下。”她答道。

她就是一株菩萨莲,来自乡下农村小天竺。我想。

临别的时候,菩萨莲在我面前摊开蓝皮笔记本,旋开金星笔,请我题诗写字。我仰望窗外,春日照红,挥笔写道:

细雨润过清明

竹篱梳了绿风

嫩了头茬紫根韭

老了一棵羊角葱

小白菜 翡翠浸漫畦埂

水萝卜 绿叶掩映红颈

风障脚下春菠菜

疯长疯闹窜长莛

湿了 燕子筑巢的芹泥

迷了 蜂蝶寻觅的花径

闲了 馒头柳下大口井

静了 枣木辘轳吱呀声

柳条水罐枕井绳

雅了菩萨莲

醉了失意翁

一气呵成,意犹未尽。我翻过一页,又写了七个字。

此一幕,又是多少年后,此情可待成追忆。

三幕情景,历历在目,如在昨日。我心中着实不忍,按来电显示拨通了她的手机,里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我将手机贴紧,大声问,“你在哪儿?怎这么乱?你不是在站前街农贸市场卖过菜吗?”

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喊,“我在报刊亭,周围正施工。青菜我早就不卖了!我正忙,待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啊!啊!充值卡,有,有,五十、一百都有,雪糕,有。”通话又断了。

我最后见到菩萨莲,大概就是那次也是惟一一次到她家去后的五六年了。站前街的农贸市场北头,是水果干果瓜果的摊位。南头的西侧,卖的是鲜鱼。东侧是水菜,且是地摊。

一辆架子车,两筐青菜。一个水灵灵的农村少妇,黑发高高绾于脑后,脖颈修长而白皙。正从筐里翠绿丛中取出小白菜、红水萝卜、嫩莴笋和顶黄花带绿刺的瓜娃娃,堆在脚下。脚上拉襻鞋半湿,裤管低挽半卷,那一段白藕似的小腿肚,沾了几片绿叶,青白分明。有人来买,任人挑拣,有时还多给一点。称时,秤杆高高撅起,秤砣都要挂不住了,她赶紧一把搂住。左手腕上,一只翡翠明绿玉镯,在腕上晃悠。

菩萨莲。

她低头起身拿菜,站起来时,正与我四目相对。她一时愣住,眼睛睁得很大,脸很红,脱口而出,“许老师,怎么会是您?”手里的马兰草系的菠菜捆,一下子脱落,青翠带露,抛洒了一地。

与菩萨莲不期而遇,我也极力掩饰自己,笑说:“我看你半天了。刚才人多的时候,有人趁机将你的瓜娃娃顺走三四根。”她却淡然一笑,“我知道。家里小菜园种的。青瓜裂枣,见面就找。”

我沉思一阵儿,问:“咋样?”

她一打愣儿,答:“两个秃瓢。”

“他干什么?”

“在北京安外小关运输四场当装卸工。”

临别的时候,她拼命往我无纺布袋里装菜,我放任她去塞,都默默无言。说也奇怪,菩萨莲是卖菜的,我是买菜的。她没张罗收钱,我也没张罗给钱,怎么都忘了,钱?

想到这,我决定无论如何,要放下矜持,主动给菩萨莲打电话了。可正在这时,我手机响了,“许老师,您现在在哪儿?这一阵儿忙过去了,您能过来一趟吗?我等您。”我赶紧说,“能,能!我正在家里,一会儿过去。不,现在就过去。喂,我上哪儿找你去?”她马上传过话来,“石门大市场南路,花鸟鱼虫市北侧,鲜肉大厅西墙外,地铁站东边,顺32、顺34、顺38、顺43公交车站往远了数,第八个报刊亭。”

我边开车边回忆边自嘲。当年那次到她家去,是她写的一组小诗,经过我的指导,要在当时的《北京文艺》上发表。但需村大队盖公章同意。本来,她家是可去可不去的,但我还是去了。她那顿手擀面条,也是可吃可不吃的,但我还是吃了。菜市场她塞给我的青菜,我可要可不要,但我还是要了。从菜市场回来后,夜里我就失了眠。她脸上的红晕和眼角的鱼尾纹总在我眼前晃。她的面庞依然秀丽,脸色依然健康红润,身材依然苗条,神态依然如一朵菩萨莲。我曾认真问过她,“你为何独爱菩萨莲?”她回答两个字,“干净。”我又问,“如何干净?”她指着那盆菩萨莲说:“您看,它通体碧绿,内外澄明。娴静稳重,自成韵味。休说蚊蝇不敢近前,就是蜂蝶也敬而远之。而且,它特别自重,一抔净土,无需施肥。几滴天露,坚持经年。真是‘高洁之情独存,邪恶之念不做。”她的一番话,使我忽然想起屈原诗中的两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她对我,一口一个“您、您”,一句一个“老师”。精神相通,手却未牵。心相慕之,礼则矜持。是怕“多情总被无情恼”呢,还是担心“尴尬人偏遇尴尬事”呢?刚才在家里我又庄严地沐浴更衣,饮茶漱口,这是为何?我心里有一种欲说还休、欲辩无言、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和不可名状的忐忑心情,一怀愁绪。

小小县城,城市化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两年前拓宽的柏油路,仅从中间切割掉一半,开膛破肚后的路基,正深埋黑黑的粗粗的管道。吊车、铲车、勾机,在半空中旋转,烟尘、黄尘、尾气,在地面翻滚。

小小的县城,繁华路段,找一个停车位也很难了。我将车泊在石门小区内,然后步行出来,沿着菩萨莲指示的路径,第一个报刊亭,第二个报刊亭,第三个报刊亭,一直数到第八个,应该就是这里了。

菩萨莲所说的报刊亭所处的位置,周边有花鸟鱼虫市、鲜肉大厅等是小环境,大背景离汽车城不远,与啤酒集团相连,背后是煌记黄大酒店,前面则是发廊、浴足、保健一条街。门前施工虽已接近尾声,但只有两块糟木板从烂水沟边搭过去,过独木桥一般。

报刊亭的两扇门是两个翅膀,向两侧扩展张开。上面高低参差、层层叠叠、拥拥挤挤插满各种花花绿绿的杂志。窗口不大,里外都有一小块平台,一沓沓报纸,错落有致,整齐排放。

我从南侧门慢慢踱进小屋内,里面却空无一人。各种小商品却充塞其间,地上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大雪碧、小可乐、矿泉水、橙子汁,瓶瓶罐罐,东倒西歪。鲜奶箱、方便面、火腿肠、山楂罐头,简易包装,堆至屋顶。地上还立一纸牌:高价收购高级烟酒、药品、冬虫夏草。我心中纳闷,这是报刊亭还是杂货铺?人哪?

脚步声嚓嚓从外边来了。人还未进屋,一个硕大的肚子拱开门帘顶进来了。两只红粗手还正在整理腰间红裤带,一个汽油桶似的虚泡囊肿的女人挤进来,口中还呼呼喘着粗气。

我连连后退,已没有余地。那个女人逼过来,眼光警惕,审贼似的问:“你买东西?”

“不买。”

“你收东西?”

“不收。”

“不买不收,你到我屋里做甚?”她用手一指,“出去!”

我尽量躲之惟恐不快,避之惟恐不远。但从她身边逃出去时,还是碰触了她那胖麻袋似的肉枣身体。我心想,菩萨莲怎么找这么个母夜叉来看店,刚才电话里没说呀!还是先回避吧。

我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回来!”

我一回头,四目相对。胖女人用狐疑的眼神问我, “您是王老师吧?”

我摇摇头。

“那您是徐老师吧?”

我又摇摇头。

“那您是许老师吧!肯定是。”她双手一拍,“瞧我这记性。您往我的蓝皮笔记本上写过诗,题过词。”

“那你是……”

“我是菩萨莲呀!”

“你就是菩萨莲?”我又重复两遍,“你真是菩萨莲?你真真的是菩萨莲?”

她连着点三下头。

我在心里说,我的妈呀!用现在的网络语言:我晕!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眉毛斑白,肿眼泡、吊眼袋,面部虚胖,脸色褐黄而且尺寸出号太大的老妇人,还原成我心中曾经的女神——菩萨莲。一株高洁的植物,怎么演变成眼前这头暗黄的藏獒呢!

她开始向我道歉,“我眼真拙,真拙。我以为您就是来,至少也得两个小时以后,谁想到您就住县城,又开车来。您也变了,胖了,发福了,也不留小平头了。刚才,我上一号,一会儿也离不开人,贼偷火烧,贼偷火烧。”

一个留公鸡头的小伙子来到窗口,来买一瓶矿泉水。她接过五十元大票,小心拉开胸前钱包放钱、找钱,一道一道拉链,分门别类,装十元、五元、一元及硬币。她嘴里说,“有需要再来。”转脸就对我说,“买水是托辞,换钱是目的。”

一个没有她胖,但比她更蠢的女人来了。她立刻迎了上去,走远一点二人窃窃私语,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保健品”、“足疗店”、“汗蒸馆”、“连锁经营”一类名词。她回来时,向我神秘地无可奈何一笑,“现在挣钱越来越难了,上边查得紧。前年,我去广西北海,赔了两万多。”

我虽一言不发地坐在啤酒箱上,她却一边忙活一边极力跟我说话,“人啊,就是命。要说热爱文学,我比雪莲热爱。可人家通过文学改变命运,成了公务员。现在退休了,一个月五千多。您的手机号码,就是雪莲告诉我的。我每月给她留《北京文学》《知音》和《炎黄春秋》。”

一个留披肩发,染红、黄二色的女孩子,将头探进来,要充值卡。菩萨莲耐心向她推销,哪种充值卡返点多,充一百,赠话费百分之二十;充二百,赠话费百分之三十;充三百,赠百分之五十。那女孩听得很认真,一下子充了三百。不过附耳向她要求什么,菩萨莲点头答应,又有点讨价还价的意思,最后还是爽快地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纸盒递过去,还跟了一句,“这可是性事良品。”

女孩走后,菩萨莲就和我抱怨,“充值卡是没有损耗,可压本压得大,利润低。”说毕,她捏起一沓充值卡,问我,“您猜,多少钱?”不等我回答,“一万多,还只一盒。”她又话题一转,“王老师,不对;是徐老师,也不对。您是许老师,肯定。要说最早在《北京文学》的前身《北京文艺》,好像是《北京新文艺》经您修改,我就在纯文学刊物上发表组诗,比水莲早二年。可人家水莲也是靠文学改变命运,当然,也有人说她靠把‘那样儿摆在前面。现在,她在县城,楼房就有两处。马坡新城还有一栋别墅呢!就楼房来说,水莲混得比雪莲不差钱,别看雪莲是分的楼房。”

菩萨莲一口一个楼房,我自然联想起她那悠然的农家庭院,我问,“楼房、楼房,楼房对你那么重要吗?”

她马上回答,“当然,当然重要。对我不重要,但对我儿子重要。”

“你农村不是有房吗?”

“农村的房还叫房么?”

“农村的房怎么不叫房?”我有点不解和生气,“红砖小瓦清水脊,地瓷灯池塑钢窗。你说,这样的房咋不叫房?”

菩萨莲这回倒咧开大嘴笑了,牙齿黄而黑,“许老师,您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哇。我的大儿子,买了一套106平米的商品房,我给付的首付,他们两口子月月还贷,这才结的婚。您说我哪来的钱?小天竺拆迁,我三个弟弟,一人给我十万。”

“那你二儿子呢?”

“我二儿子就惨了。他对象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给老大弄个一百零六平,怎么也得给我们弄个八十六平。还在这石门附近地界要,在北京上班坐地铁方便,不然就不结婚。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地铁一通,房价嗖嗖地长,跟小孩鸡巴似的,都两万六一平了,就是把我骨头砸成渣,碾成末,我到哪儿弄二百多万。钱,钱,都把我逼疯了,愁傻了,想坏了!”然后晃晃空荡荡的左手腕子,“我姥姥的姥姥的玉镯,从清宫里带出来的,都让我卖了换钱了,一对两万六,给大小子楼房装修了。”

我忽然想起那盆通体碧绿高洁的菩萨莲花,“那盆莲花呢?可好?”

“好什么呀?”她一脸淡然,“刚搬进楼房,突然就死了。”

“那么高洁的植物,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极其惋惜。

“环境变了呗。环境一变,万物都变。”她一指对过歌厅、足疗、水疗、火疗、洗头房、保健馆、汗蒸间、玉娃spA养生堂等一条街, “现在就是活菩萨下凡,也经不住诱惑。娱乐盛行,享乐当道。”

我赶紧转移话题,“那你爱人呢?”

“嗨,别提他了。往大车上装砖,让槽帮挤了一下,折了三根肋骨。还行,在林河开发区申瑞机械厂看门值夜班,每月一千二,不少。”

楼房的话题是当今中国最沉重的话题,我想换个轻松的,回归文学,我问:“那你不写诗了?”

“诗是不写了。”她手却没闲着,从塑料包装袋中往外一瓶一瓶掏矿泉水,“我专门写征文,还成了征文得奖专业户。”

“什么内容?”

“内容多了去了。三个代表的、保先教育的、科学发展观的、绿色环保的、城管文明执法的、节水节能的、读书改变生活的、交通安全‘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的、纳税法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对了,当前最火最火的是主旋律‘畅想百姓情,放飞中国梦。”

我看她那一副沉醉的样子,问,“收益如何?”

“那当然比写小说、写诗歌强多了。”她说着站起来,搬过一个印有“富贵吉祥”盛过烟台富士苹果的大纸箱子,打开一看,好家伙,满满当当一箱子大红大红的一摞一摞征文获奖证书,一、二、三等奖、优秀奖、提名奖及入围奖都有。

我看她那副收获颇丰的样子,故意问:“就这些?”

“岂止这些?这是名。”她指着地上的电壶,灶上的电锅,床上的电热毯、没开箱的九阳豆浆机, “这是利。所有小家用电器,都是征文所得,还有电蒸锅。”

我看她那一脸的幸福感,又问:“还有吗?”

“把‘吗字去了,‘还有,”毕竟她热爱文学,对文字很敏感,然后她伸出两个指头,“去年的征文奖金是这个数。”

我猜,“两千。”

“许老师,您也太小瞧我了。加个零,两万。”

我还是产生了怀疑,“你又开店,又传销,写得过来吗?”

“这您就外行了吧。”她笑我,“雪莲提供信息,水莲进行公关。王老师、徐老师等老师,可以冒我的名;我呢,也可以顶他们的名。我们来往,比跟您密切。”

噢!原来是这样。

一个老者身影在窗口晃,又向屋里招手,她立刻出去了,回手将门关紧。好一会儿才回来,对我嘟囔说,“一个已退休五年的柳河镇宣传部长,老伴刚去世,让我给找舞伴。”我说:“找舞伴不到舞厅去找,怎么找到报刊亭来了。”她乜斜了我一眼,“是找上床的那种舞伴。嘁!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这时,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小丫丫来买雪糕,小手里举着一块钱纸币。菩萨莲皱了一下眉头,从冰柜中拿出一只雪糕后,撕下顶端的糖纸,竟将那根完整的雪糕,咬下一口小月牙,才递给小丫丫,“雪糕一块二毛钱一根,刚才收你一块钱。奶奶替你吃一口,回家你奶奶要是问,你就说,报刊亭的奶奶咬的。”

小丫丫用幼儿英语说一声谢谢就跑掉了。

我感到一种震惊与愤怒,指着她,“你也太过分了吧? ”

菩萨莲却不急不恼,反问我:“是我过分吗?我一点都不过分。这小丫的奶奶,用一百元假币,买了我两箱蒙牛鲜奶,我还找她28元真钱,我还当她的面记了纸币上的号码,完了她愣不认账,还说我坑她钱。”

她越说越生气,越激动,呼吸粗重喘息,脸色赤红起来,很吃力地弯下腰去,用手去抓小腿,立刻有白色皮屑掉在黑鞋帮上。

真恐怖。我必须赶快逃走。

但我已经逃不掉了。

她摆摆手,示意我稍安勿躁,再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她还有话说:“许老师,您著作颇丰,是不是睡眠有点不好?”

“还行。是有点。”我出言开始谨慎。

此时她站起身,“啪、啪、啪”熟练地依次打开她面前的三个大纸盒子,然后指点着,让我挑选,“这是保健被,这是保健褥,这是保健枕,您要哪样?”

我一笑,“我要是一样都不要呢?”

“行——啊!”声音拉得挺长。

她一拉抽屉,拿出一个蓝皮笔记本,翻开至某页,用灰指甲指点,“这是不是您写的诗?”

我用眼一扫,“是。”

她开始质询我,“明明是‘一沟羊角葱,您为何写成‘一棵羊角葱?这棵羊角葱还‘老了,您那时也就二十四五岁。最后一句,‘醉了失意翁,您是文场得意,情场失意吧?”

我一时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随你怎么解释吧? ‘三国还有歪批的呢!”

“歪批?”她猛然又翻开一页,用黑手指甲划一下,“这是正批吧!是您的手迹吧!”

确实是我的手迹,七个字赫然醒目:恨不相逢未娶时。

此时,她的话如冰雹一样,向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我当时是窈窕淑女,待字闺中。你我二人,青春独处一室。您已小乔初嫁,燕尔新婚。却与我眉目传情于前,又香艳隐喻题词于后,是何居心?”

她的这一番话,又如龙卷风般,气势惊心动魄。我终于被摧毁了,嗫嚅道:“你将如何处置?”

“很简单,您走后,我就往我的微博一挂,稍加演义,我的二十几个群就会对您群起而攻之。而您,就会被您的群或者圈子踢出来。我不怕,脸已经黑了,再抹点灰也无所谓。您不同,您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家庭、团体、社会、媒体,您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况且,我就不相信您在几十年中,就那么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就没有一个红颜知己?就无一次偶尔出轨?就没有一根软肋?我分析得可对?”

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泼妇有文化。此时此刻,我宁愿触及利益,不愿触及灵魂。我开始妥协,只能妥协。其实人生就是不断妥协,直至灭亡。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迟早要为自己留下的白纸黑字付出代价。我想快刀斩乱麻,“你亮底牌,保健被价格?”

“保健被一万二千二百五,保健褥六千二百五,保健枕二千二百五。您就从了吧!”

我从兜里掏出两千,拍在桌上。又掏出二百五,甩在桌上,“我是二百五,行了吧?”然后破门而出。她的语言,前与“文革”相似,而后一句,又像逼良为娼的妓院老鸨。

她却一下子一堵墙似的横在我面前,“您这样走不行。我向您宣布:您不要保健枕,这钱算我借。现在还不起,但是该得起。我婆家拆迁。拆迁、拆迁,一步登天。我就盼尽快城市化了,这钱连本带息我还您。您水没喝一口,都中午了,我这儿实在离不开人。我现在给您泡一桶方便面,您凑合吃一碗。”

我央求她,快要给她跪下了,“菩萨莲呀菩萨莲,您是菩萨,您是活菩萨,您饶了我吧,您放我走吧。您这碗面条,可让我怎么凑合呀?!”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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