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者
2014-05-30周齐林
周齐林
马东是在那次改稿会上认识老王的。
马东是市里一家文学杂志的资深编辑。几年前的那次改稿会,作为主办方,马东打印完会场需要的一沓沓的来稿,正准备坐下来喘一口气时,朋友凯子走过来对他说,给你介绍一位作者,写得挺不错的,一直给你们杂志投稿,都是石沉大海。末了,凯子又说,他在一家工厂做保安。很快,一个面相老成、脸上挂着一丝羞涩、年约四十的中年人出现在马东面前。马东疲惫的脸上荡漾起一丝笑容,继而他便迅速掏出自己的名片,指着上面的QQ号说,你回去加下我,以后有什么好稿子可以直接投给我。老王冲着马东频频点头,接过手的名片紧捏在手里,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保安,这个在别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字眼,在马东心底却有着别样的情愫。在老王身上,马东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记得自己当年在一家大型家具厂做保安,酷热的夏天,他穿着一身保安服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而后大半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厂门口的门岗上,不到十分钟,他便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意在全身蔓延开来。
马东记得改稿会的当天晚上老王就迅速加了他的QQ,而后给他传来两篇乡土气息十分浓厚的散文,他一路仔细看下来,顿觉眼前一亮,眼前的一个个汉字摇身一变顿时变成了一块块极富吸附力的磁铁,让他忍不住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确信无误之后,马东迅速拨响了老王的手机号。稿子我仔细看了,很不错,感觉你很有写作潜力,以后有新的稿子可以再给我。电话那边的老王频频点头说着谢谢,言语之间满是感激之情。马东的这个电话仿佛如一道光亮,瞬间擦亮了他内心幽暗迷茫的世界。放下电话,望着远处在夜风中摇曳的灯火,马东心底显得有些激动。他同样被自己的这个电话感动着,心底隐隐有些激动,平静如水的内心顿时激起阵阵波澜,他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也充当着这样一个温情的角色,手中像是握着一根接力棒一般,就这样无声地传递了下去。这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年他从漂泊多年的南方工业小镇回到老家养病,每天喝完中药后便蹲在门槛前望着天际间自由飘飞的云朵发呆,一脸苦相,同样是一个编辑打来的电话让他微凉的内心涌过一丝暖流。放下电话,他在单位空荡荡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内心掀起阵阵波澜。门外寒风呼啸,冷意袭人,他却感到温暖无比。
有了这层相似的人生经历,加之老王对文学的虔诚和热爱之心,一来二往下来,马东很快就和老王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两人年龄相差无几,老王三十七八的模样,马东则三十出头。老王虽然年龄不到四十,但面相显老,看起来像四十七八的人。老王上班所在的木头镇毗邻市区,离马东单位所在之地不远,搭乘公交车只需二十分钟便可抵达。如此一来,每到周末老王便搭车前来马东这里取经。马东虽然三十已出头,但还是单身,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聊得来的朋友,还是一个对自己十分尊重的朋友,自然温暖有趣许多。自从那次改稿会相识之后,两人认识已有三年之余。每次周末老王搭乘公交车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来找他玩,马东都是很欢迎的。两人相熟之后,虽然无话不说,但老王言语间对马东的那丝丝缕缕的尊重却从未因彼此的十分熟悉而消失。这一点,马东很是喜欢。通常,老王来了之后,马东已经吃完了饭。时常,马东也会等老王过来之后再找个小饭馆,一起边聊边吃。饭后,两人便沿着通往市区的那条大道缓缓走着,时常他们也会在人民公园的草坪上静坐下来,津津有味地聊聊文学。除了聊文学谈人生,马东很快就发现老王喜欢聊女人这个话题。尤其是走到市区繁华的商业街道上,不时有穿着时尚性感妩媚的女人从他们面前一晃而过,马东依着男人的本性习惯性瞄上几眼,而老王则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任凭怎么挣扎,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挣脱出来。时间一长,马东就发现老王比较色,这种色不仅表现在语言里,还表现在眼神里。当然这种眼神是不具有攻击性的,它只是比一个正常男人的注意力稍微过了那么一点点。在马东眼里,老王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多日很饥饿的野兽,眼里释放出绿色的光芒来。当然这种眼神只是暂时的,通常马东看见老王一甩头,他又恢复了一个保安固有的模样。
对于老王这种色迷迷的眼神,马东还是很理解的。老王他妻子在家带着两个孩子,自己则独自在外讨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马东反而佩服起老王来。闭上眼,马东仿佛就看见老王内心最原始的欲望气息蒸腾而上,即将喷薄而出时,很快又被老王狠狠地压下去了。
这种煎熬,马东有着深刻的体会。在城中村那个狭小如蜗牛壳般的出租房里,马东经常淹没在一种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里,在一个个夜凉如水的深夜,他感觉自己宛若一只脆弱单薄的帆船一般,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上下翻滚左右飘荡着。四楼总共有四个房间,四点一线联合起来,成一个口字型排列着。他就住在口字最靠里端的那一点上。四个房间,除了他以外,其他三个房间都住着年龄与他相仿的情侣。三个情侣做爱的时间此起彼伏,仿佛商量好一般,有时叫喊声一个赛过一个,像是一个又一个体育健将飞奔在体育场上,耳边响起阵阵嗖嗖的风声,时常他会产生这样一种幻觉,他感觉自己被三拨敌人给围堵到了一个死胡同,几乎无路可逃。在这种此起彼伏的声音里,他推开门,也不开自己房门的灯,深陷进无边的黑暗里。他默默地站在房门口,站在口字型的那一个点上,像是真的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口中,里面同样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可测。有时他感到难以忍受,便摸出手中的酒瓶朝门口砸了过去,门内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你们他妈到底有没有素质?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确实被他们惹恼了,这一对男女在附近的一家酒店上班,每天凌晨三点多下班回到宿舍,便肆无忌惮地做爱。这种呻吟声于单身的马东而言,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
老王提着行李出现在辽西路街口时,马东露出一脸惊讶的神情。我辞职了,准备做自由撰稿人。老王一脸兴奋地说。一缕阳光从一旁梧桐树的罅隙斜射而下,落在马东的脸上,他直感到一阵眩晕。老王啊,你太莽撞了,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边上班边写作不是挺好吗?马东顿时拉长了脸,如苦瓜一般。老王见了,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这一晚,老王暂时住在马东的住处。次日是周末,穿街走巷,马东陪着老王看了一上午的房,终于在临近中午时找到一间大小尚可、房租略低的房间。
安顿下来之后,老王便呆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整日在那台从二手货市场淘回来的台式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似乎,他与这台电脑相依为命了。如果单位没有什么应酬,马东便会叫老王出去吃饭,他变着法子帮着老王,比如经常带一些文学书籍给他补充营养,再比如变着署名在自己的杂志上给他多发几篇文章以便缓解一下生存的压力。
起初老王的表情里还闪烁着一丝光亮,但一段时间下来,这丝光亮便暗了下去。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老王总是一副若有所思闷闷不乐的神情,仿佛满怀心事。在繁华的街道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着,马东看着老王缓慢的背影,便觉老王身上像背负着一座巨山一般。偶尔,老王的神情也会欢愉起来,马东一推开房门,他便会孩子般手舞足蹈地跟他讲这一天的收获,在某某报纸发表了几篇稿子,稿费收入有多少等等。马东看着老王眼底的那丝光亮,那段过往的经历便从脑海深处慢慢浮游而上,一点一滴清晰如昨地呈现在他面前。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大病初愈经不住工厂高频率的生活节奏,几日下来,他就感到了力不从心,体内某个部位隐约传来的疼痛感不时提醒着他,提醒着他停歇下来。他端坐在嘈杂的车间里,看着人来人往忙碌的身影,感觉自己仿佛如一个生锈的铁钉般镶嵌在高速旋转的机器中间,时刻影响着机器的旋转。他也时刻担心着飞速旋转的机器会把他脆弱的身躯压得粉碎。
一个阳光满怀的午后,窗外的花儿在午后微凉的风里摇曳荡漾,马东端坐在窗前,却感到一阵眩晕。几日后,他从人事部拿到薄薄的几张钞票,缓缓地下楼,走出机器声轰隆的生产车间,出了厂门口,他顿时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感。但这种轻松感转瞬即逝,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他脑海里却忽然萌生出一种飞翔的感觉。望着马路上奔行的车流,他一阵恍惚,他仿佛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来,而后突然跑到马路中间,倏忽之间,耳边便响起一阵激烈的爆炸声,转眼他便看到自己如一只鸟儿一般飞了起来,一股浓重的铁的气息顿时弥漫在空气里,令人窒息。
那个阳光满怀的下午,马东在柏油闪亮的马路旁呆立了一会儿,紧接着又走上了百米之遥的天桥,他在天桥上站立着,望着桥下奔流的车辆,那只小鸟飞翔的模样却依旧在脑海里翻飞着。
几日后,马东暗下狠心,做起了所谓的自由撰稿人,整日与自己这台破电脑相依为命。他从二手货市场淘回来一只半新半旧的电饭锅,吃喝全在里面,三餐也简化成了两餐。一整日,他趴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时而停顿下来,盯着电脑屏幕怔怔地发呆。时常,写累了,他便在窗前站立一会儿。在这个狭小的室内,只有站立于窗前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窗外正对着一条笔直的马路,一眼望去便能将路上的风景尽收眼底,每到吃饭时间他便能经常看见身着工衣的女工穿梭其间,她们行色匆匆,表情僵硬,仿佛工厂千篇一律的打工生活早已把她们身上的那一缕亮光涤荡得一干二净。他怔怔地望着窗外这条笔直的马路,一股忧伤却在心底流淌开来,他趴在窗户口使劲朝马路尽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一片模糊。他转身,窗外却响起一个年轻女工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他望着半旧的电饭锅里残留的剩饭,想着自己一连几日是以汤饭度日,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击中了一般,忽然悲从中来,眼角溢出一滴泪来。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未来就犹如马路尽头的那一片模糊一般,没有希望,并且一片模糊。
那种特有的孤独感一阵又一阵潮水般向他袭来,他呆在逼仄潮湿的出租房内,整日面对着电脑面对着电饭锅面对着无边的虚无。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打了一阵子,他便疲惫地躺在床上喘息着,脖子酸疼腰肌僵硬。窗外正对面便是一家工厂的饭堂,不时有人一脸好奇地朝他屋内打量着。那种好奇的眼神像是一把把锋利的闪着光亮的小刀,直逼得他蜷缩成一团,躲闪在床的里端。此后,一到吃饭时间,他便关着窗户,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但是一股更深的压抑感却在他内心深处弥漫着。夜幕降临时分,他跑到空旷无人野草疯长的空地上,发疯一般大声呐喊着,仿佛只有以这样一种方式,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淤积多日的孤独和压抑。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在夜色中奔跑起来,步履越来越快,一路上的景致纷纷往后移动,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身手敏捷的猎豹,仿佛只有披上夜的外衣,才能还原他内心深处遗失良久的灵动。
那个潮湿燥热的夏天,马东最终靠帮朋友编辑出版书籍才煎熬了过来。那个素昧相识的文友在看过他的文章,得知他的真实处境之后,便毫不犹豫一脸热情地把一沓书稿通过QQ传了过来,晚上六点,便提前给他预支了两千块钱编务费。像是一道光亮,瞬间擦亮了他幽暗的内心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两百块钱,捏在手里,紧紧地,像是捏着一根救命稻草,很快手掌心便满是汗水。他半蹲在工业区喧嚣的夜市上,心底涌起一股别样的暖流。后来他又独自去了公园,坐在柔软的草坪上冲着天际的那一轮明月发呆,一直呆到腹中空空,他才起身去了附近的一个小饭馆。这回,他不再胆小谨慎顾这顾那,而是大胆地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而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到最后,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滴豆大的泪水却从眼角滚烫而下。准备结账时,他忽然又接到家里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问他找到工作没,要是身体吃不消就回来吧。他嗫嚅着说找到了找到了,后面不知道又说了几句什么,便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几个月后,在一个老师的大力推荐之下,他进了现在的杂志社,工资虽然低了一点,但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还可以调养自己的身体。几年下来,他的工作和生活终于走向了正轨。
两个月后,老王高昂的热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前,他还会每天去楼下的快餐店吃一个快餐,点一个便宜点的韭菜炒蛋,现在午餐则变成了四五个馒头,晚上则是一包榨菜和一小半锅粥。一连四五次,黄昏时分,马东推门而进,见老王正就着一包榨菜啃着手中的馒头。在残晖的斜射下,老王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愈加蜡黄起来。马东觉得是时候拉老王一把了。终于有一天,他实在看不下去,看了一眼老王,一脸怜惜地说道,还是边上班边写作吧,我朋友的一个公司正在招保安,工资待遇还可以,就在附近,明天我带你去看看?老王听了,立刻放下手中的馒头,眼底溢出一丝光亮来,问道,要什么条件?是我一个很好的哥们,很容易进,只要填张入职表就可以了。马东边说边拍了拍老王的肩膀,为了缓和下枯燥严肃的气氛,他笑嘻嘻地把老王往外拉,说今晚好好撮一顿,算是告别这两个月颠沛流离的生活。
次日,老王就进了市区附近的天南大厦当保安。其实马东早就想把老王介绍进去做保安,只是他觉得老王如此莽撞地辞职想做自由撰稿人,必须得让他自己真正体会到走这条路的艰辛,才能让他迷途知返。以老王现在的写作水平,还不适合做自由撰稿人,他还需要多年的积累和磨练。
日子又恢复了惯有的状态,仿佛停摆的闹钟略微检修之后,又继续走动起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在天南大厦那边做保安之后,老王和马东彼此之间就离得更近了。他们依旧一起吃饭、沿着市区那些人来人往的大道聊文学谈女人,为了某个小说结构上的问题在十字路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在外人眼里仿佛怪物一般,次数比以往更加频繁起来。在市区银丰路那条繁华的街道上,他们津津有味的聊天经常被一些穿着时尚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的出现而打断,就像一辆奔行在山路上的汽车,忽然因为田野里那一地鲜艳的油菜花而突然戛然而止。老王观望女人的眼神变得更加痴迷,仿佛着魔了一般,两个多月炼狱般的生活已把他锻造成一只怪兽一般。这种着魔也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往往持续那么几秒钟,老王头一甩,又恢复了一个保安惯有的模样以及对文字的虔诚。
一个月后,马东正准备下班,老王忽然打过电话来,说他在昌平路的那家小饭馆,已经等候他多时。马东赶到饭店时,老王已把饭菜点好。老王笑嘻嘻的,满脸红润,原来他刚刚在隔壁一个市的文学征文大赛中获了一个一等奖,刚收到五千块钱的奖金。饭吃到中途,老王忽然一脸神秘地对马东说,我昨晚把同事的老婆给搞了。马东直直地看着老王,没吭声。是他自己让我去搞他老婆的,他下面不行。老王边说边朝自己裤裆指了指,脸色因为激动变得愈加红起来,紧握筷子的右手微微颤抖着,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慌乱,仿佛他还沉浸在“行窃”所带来的刺激之中。马东一脸疑惑地看着老王,心底却吃了苍蝇一般,感觉很不是滋味。老王的这种行为有点超出他的道德底线,一丝细小的愤恨开始在他心底游荡着。
老王脸上还挂着丝丝刺激感,他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把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讲了一遍,仿佛又把事情重新做了一遍。
老王上班所在的天南大厦总共有四个保安,两个保安上白班,老王则和一个体型瘦削嘴角挂着一颗黑痣年近四十的人上夜班,大概是因为黑,几个保安都叫他老黑,老王入乡随俗,便也跟着叫起来。夜色渐次暗淡下来时,白日人来人往的大厦便陷入一片寂静黑暗之中,通常老王晚饭后便会拿着一本书、一个笔记本或者一支笔,在一楼大堂中央那张半新半旧却依旧光滑无比的桌子上看书写字。累了,他便起身踱步到门口,怔怔地望着苍茫的夜色,默默不语,眼神仿佛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老黑性格显得有些孤僻,通常晚饭后,他独自到百米之外的广场上孤魂野鬼般转悠一圈,而后便抱着收录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直至昏昏入睡。从别的保安嘴里得知老黑是本地人,因了本地人这几个字,老王平日里对老黑便多了几分莫名的敬畏。
真正对老黑起了好奇之心,该得从那晚说起,那晚老王伏案写作良久,顺畅的写作思绪突然就卡壳了,他起身来回踱步着,行至房间门口,昏黄的灯光落进眼底,让他倍感恍惚。就是此时此刻,熟睡之中的老黑一个很自然的翻身不由让他心底一惊,他差点忘了上铺的铁架床上还躺着一个人。这个翻身,让他重新意识到老黑的存在。也就是这个翻身,让黑夜之中的老王开始重新打量审视起老黑来,他站立于一米之外的地方,打量着老黑,像盯着一个怪物一般。良久,老黑忽然再次翻身,睁开双眼,见老王正盯着他,直吓得浑身冒冷汗。
老黑的一言一行点点滴滴进入了老王的脑海里,仿佛电影一般,一一掠过。转瞬,他又像是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医,把老黑从头到脚盯了一遍,而后又观察他的脸色,待抬头时,老王像是觉察发现了什么,适才空虚寂寥的心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从天南大厦骑自行车出发到老黑家只需要二十分钟,距离算是近的,老王看着老黑,心底满是疑惑,他不清楚老黑为何每日下班后不回家,反而整天窝在单位逼仄潮湿的宿舍过夜。这个疑惑慢慢在老王心底弥漫开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老王在这个巨大的问号里行走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感几乎瞬间就要把他淹没开来。自从有了这个发现之后,老王愈加对老黑充满了兴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接连几天,吃完晚饭,他看见老黑在附近的广场上百无聊赖地逛了一圈下来,便一脸疲惫地躺在床上睡了下来。有那么好几次,他试探着问道,老黑,你整天不回家,你憋得住咧? 老黑的脸上瞬时闪过一丝慌乱。这个细微的表情,很快就被老王捕捉到了。老黑慌乱地应付着,便再也没吭声。老王的话像是一根锋利的针,瞬间就戳到了老黑的软肋。看着老黑转身上了床,老王起身走出宿舍,站在门前,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他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善于捕捉他人心理的猎人,此刻老黑就是自己手中的一只猎物,虽然猎物还没完全臣服于自己,但是迟早的事情。透过门的缝隙,看着躺在床上的老黑,老王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忽然感到了这只猎物的脆弱。老王感觉自己日复一日地在这种脆弱感里膨胀起来,以前看着老黑是本地人,他还心怀一丝尊重和潜意识的胆怯,现在这种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讥讽和不屑。
在一个燥热的夏夜,老王称兄道弟地把老黑约出去喝酒,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轮番攻势之后,老王终于把老黑灌醉了。灌醉之后的老黑几乎哭了出来,在一声声哭泣之中,他如实向老王掏出了自己内心的隐秘。原来,在一次摩的载客时,老黑遭遇一次车祸,险些丢掉性命,身体慢慢恢复后,在应付妻子方面就有些力不从心。老王就这样趁虚而入,把老黑的老婆给搞了。久旱逢甘霖,老黑的老婆在经过一阵扭捏和轻微的挣扎后,便顺从了下来。
事情讲到这里,戛然而止。老王抬头看着马东,他希望得到热烈的回应。但是没有,马东只哦了一声,算是回应。老王把这一声“哦”吞到肚里,像吃了个黄连般,适才那颗激动不已的心顿时凉了下来。那晚的饭不知是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的。一整个晚上,马东的一声哦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个巨大的感叹号。老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现在他换成了白班,晚班反而成了一种煎熬。
果然,那晚的夜宵之后,马东对老王就渐次冷了下来,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就渐渐断了来往,偶尔在一些场合碰见,也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示好。有那么一两次,老王鼓起勇气给马东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他正一脸无望地准备挂断时,却接通了。老王紧握手机的手有些颤抖,心怦怦乱跳着,说话的语气有些结巴。还没聊几句,马东就借故说忙,挂了电话。老王明显低估了马东的道德层次感,在马东眼里,去搞同事或者熟人的老婆,那完全等同于禽兽二字。老王也始终未曾知晓,马东父母的婚姻就是因为第三者的插足而破裂的。年幼的单亲生活几乎给马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疼痛与无奈。
现在两人虽近在咫尺,却像是横亘着一条大河一般,难以跨越。
马东午睡后去了趟邮局取稿费,回到办公室,点开邮箱正准备看稿,此时此刻,一封署名老王的邮件如一尾鱼一般游了进来,游进了他的心底。他紧握着鼠标,习惯性地来回晃动着,鼠标在邮件上停留片刻又离开了。抬头往窗外望去,缕缕温暖的阳光在枝头闪烁,氤氲出一种柔和温馨的意境。呆望了许久,直至心生恍惚,再重新看邮箱时,老王的那封邮件已淹没在成群结队待看的邮件之中,孤零零的,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马东缓缓地点开了邮件。
马老师,其实我就是那个老黑,一切都是我虚构的。邮件中的第一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砸入马东心海之中,顿时掀起阵阵巨浪。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迫不及待地缓缓移动鼠标,整个人仿佛嵌入邮件之中。
我有乙肝大三阳,那次是被公司辞退出来的。他盯着邮件中的这句话,眼前又呈现出几个月前老王整日啃馒头度日的情景。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希望你静下心来好好听一下,就像当初我们沿着市区的那条大道聊天一样。在邮件里,老王敞开心扉,细细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故事。
那是90年代赣西偏远的一个小山村,打工的浪潮几乎无孔不入,也同样流淌进了他们这个穷乡僻壤。他看着乡人一个个背井离乡,外出淘金,紧握砖头的手开始发痒起来,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泥水匠,站在村里搭起的脚手架上观望马路上渐渐驶出小镇的大巴,他的心便也跟着飞了出去。
在一个雨水弥漫的清晨,在一片犬吠声之中,在妻子的相送之下,他登上了南下的大巴,逐渐远离故乡。刚刚出去的那一两年,他像乞丐一般在外面流浪着,后来终于稳定下来。再后来,他每年回家两次,夏季农忙家里收割稻谷时来一次,年根到来时回来一次。每一次回来都是无比幸福的,他用平时省吃俭用的钱给妻子买了一件又一件漂亮好看的衣服,他坐在旁边,往往妻子脱下衣服,饱满凹凸有致的身材刚显现出来,正准备换上新衣,他就一脸猴急地扑了上去。每次回来的那段日子,他们如胶似漆般纠缠在一起,像新婚的夫妇一般,每天抓住应有的空当频繁地做爱,他们恨不得把彼此一口吞下去。屋外不知名的虫儿在弹奏着欢快的曲儿,像一个优秀的钢琴师,这种生活是甜蜜而幸福的。
这种幸福的生活最终在一个异常燥热的午后戛然而止,如一块巨大的镜子掉落在地,碎了一地,倒映着的是一张张破碎的脸。那个干燥闷热的午后,他一个趔趄,脚一滑,如一只鸟儿从高空坠落而下。转瞬,地下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一摊血色洇散开来。三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侥幸捡回来一条命,身子却不行了。他依旧一脸猴急地把妻子压在身下,却一脸恐慌的发现下面没了反应。他以为只是暂时的,然而他抱着妻子折腾了一个晚上,下面依旧软塌塌的。
窗外夜色苍茫,他看着身旁自己心爱的女人,整个人顿时陷入一种无边的恐慌与绝望之中,悲伤开始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像是一种逃离,他硬是再次出去打工了。妻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底深藏着的说不清是忧伤还是绝望。在一个老乡的帮助下,他进了一家家具厂做保安。他身体异常虚弱,不再像以往那般身强力壮,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到半空中,独自一人坐在保安室时,他经常产生一种在半空中飞翔的幻觉。他喜欢沉溺于这种脱离尘世的幻觉。医生一再叮嘱像是给他往后的生活判了死刑,以后这辈子他只能干些轻活了。在动荡的激流之中,他的生活顿时变成了一潭死水,散发出死一般的寂静。
农忙和年根时节,他平日里潜藏着的丝丝恐慌便商量好似的积聚起来,在他内心深处不断翻滚着,仿佛海里一阵紧接一阵的巨浪,时刻冲击着他那根紧绷的神经。看着一个个乡人收拾行李一脸欢喜回家的幸福表情,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那颗沉睡的心便隐隐作疼起来。他举起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墙壁,眼角溢出一滴悲伤的泪来。思量再三,最后他还是踏上了故乡的归途。沿途的乡音让他倍感亲切,然而一到晚上,看着躺在一旁的妻子,他便心生畏惧,以往可以酣睡做梦的夜晚现在对他而言成了一种煎熬。一整夜,他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妻子满眼泪水地看着他,紧抱着,仿佛怕他从此一走了之。
每次回家,他开始故意在妻子面前变得脾气越来越坏,稍有伺候不到位,他便恶狠狠地骂她打她,他下手很狠,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她彻底地从自己心目中赶出去,才能让她心生恨意,才能让她的心一点一滴地凉下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持续着这种家庭暴力,直至有一天他从千里之外的异乡归来,潜伏在暗影中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强体壮的汉子半夜走近他的家门,他那颗悬空多年的心才落了下来。他躲在暗处,听见门嘎吱一声开了,很快那个熟悉的人影便闪了进去。他瑟缩着走到墙角,转瞬耳边便响起一阵窸窣的男女交欢的喘息声。那一声声喘息,直插到他的心尖,无声地流出血来。他蹲靠在墙角,深陷在苍茫的夜色里,顿时泪流满面。他悄悄走开,在夜色中缓缓走出村庄,上了马路,他行走的速度愈来愈快,他在微凉的夜风里鬼哭狼嚎一般叫喊着,仿佛疯了一般,一脸的悲伤与无助。最后因跑得太快,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像一个孩子一般,拥抱着苍茫的大地哭泣着。
他开始借酒浇愁,在酒精的浇灌之下,他的身体变得愈加虚弱起来。直至有一天一个朋友带着他参加了一个文学讲座,他带回来一堆文学书籍,渐次喜欢上读书写作,他才逐渐摆脱了酒精的依赖。
他慢慢喜欢上了这种虚构的感觉,他把自己的经历一次又一次地写入小说当中,在小说里他总是把自己刻画成一个身强体壮威风八面的男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心底作为一个男人最原始的伤痛。他把这种感觉渲染得很逼真,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模仿虚构之后,一种看似脱胎换骨一般的感觉在他心底流淌开来。仿佛只有在虚构的世界里,他才能重振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慢慢地,他把这种虚构编织故事的能力移植到了现实生活当中。在他眼底,这种移植是自然而然的,一点也不别扭,一点也不造作,在一次又一次现实的谎言之中,他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获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力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这种感觉里,仿佛一次又一次自欺欺人的谎言才能让自己日渐扭曲的心灵得到深层次的满足,但这种满足往往是短暂的,片刻之后便是悲伤的深渊,他深陷其中,扑腾着翅膀,难以自拔。
他确实很久未曾碰过一个女人了,每次在市区繁华的街道上看见一个个丰满性感的女人,他的眼底便放出异样的光芒来,像是在地狱里呆了多年的饿鬼一般。对他而言,每次外出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都是一次冒险,每次他从外面归来,总是遍体鳞伤,街上那些打扮妖冶的女人仿佛一把把无形的利剑一般,直朝他的心窝刺去。他一次又一次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涣散,眼中仅存的一丝光亮仿佛扔在冷夜中的烟头一般,零星的火光渐次在寒风中黯淡下去。
一字一句地看完老王的来信,再次起身时,办公室早已冷清无人,同事们早已下班了。马东百感交集地掏出手机拨打着老王的电话,那边却传来一阵忙音,紧接着一阵清脆而职业的声音传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二十分钟后,他来到老王的工作地天南大厦,却被告知上周一老王就已经离职了。马东打电话给在天南大厦上班的朋友,面对老王的离职,他也一脸不知情的模样。独自一人吃完晚饭回到住处,马东又给老王回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连几天,他一趴在电脑前,便匆匆地登陆自己的邮箱,却始终没看见老王的回复。
半个月后,马东终于收到了老王的邮件,他一脸兴奋地点开,却是简单的一行话:你不要再找我了,在你面前,我已无任何秘密可言了。老王就这样一阵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淹没在茫茫人海里。
马东看着那一行字,一脸悲伤。他深知每一次心的裸露,都是一次无声的告别。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