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杯
2014-05-30刘芬
刘芬
辛星珍藏着两个杯子。一个是淡蓝色的圆柱形玻璃 杯,泰国产;一个是有耳陶瓷杯,国产,杯身上的图案是史努比。
她把这两个杯子拍成图片,发在微信上。抬头配着一行字:有温度的个人物件。
很多微友过来留言,有夸杯子漂亮的,有说她小资 的,还有人说她是收藏癖自恋癖的,总之说什么的人都 有。微信圈基本上是熟人圈,来此闲逛的都是生活中认识的好友。辛星不介意朋友们怎么说她。她在图片后面狠狠地回了一句:都是狐狸心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哼,是羡慕妒忌恨吧。
辛星料想黄著也是看到了这条微信的,她专门用了 微信的“提醒谁看”功能发给了他。但他一直在暗处沉 静着,就像一条潜伏在深海的鱼,不会出来冒半个泡。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他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坚决和她划清界线,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倒是丈夫陶野在她微信后点了赞。这让她觉得沮丧。她的这两个杯子原本是想展现给黄著看的,她想提醒他面对这如此熟悉的物件,你真的就能无动于衷么?另一方面,在公共平台处展示自己的私密的情感,这让她有隐秘的快感。
生活中的辛星没有太多的个人爱好,除了喝喝咖啡、 听听音乐、看看书,都是些小女人式的不关风月的行为。除了侍弄那两个杯子,辛星也不迷恋物质。每次与丈夫吵完架,辛星都会去擦拭那两个杯子。她死命地凶狠地擦拭着,仿佛跟这两个杯子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其实那两个杯子已经纤尘不染,但辛星就像得了强迫症似的,一次又一次拼命擦,丈夫陶野看着就觉得好笑。他知道有很多人为了排泄心里的情绪会不停地找活干,不让自己空闲下来,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填充时间空隙。这在心理学上说是一种补偿性的行为。辛星的行为在他看来也是如此。
应该说辛星和丈夫的婚姻在外看来还是很和谐的,两个人早上一起登山,晚饭后一起散步,在公众场所表现的都是很恩爱的样子,你帮我夹菜,我帮你夹菜,流露出的浓情蜜意羡煞旁人。表面上看,这两个人琴瑟和谐,相得益彰。他们的婚姻在外人看来,就像一条光滑笔直的树,没有任何旁逸斜出的枝枝蔓蔓。只有辛星自己知道,她的婚姻之树是有一处疤痕的,外人一眼看过来看到的是整体,当然没有谁注意到局部的伤痕。辛星曾经举着一把扫帚在陶野面前大声咆哮道,姓陶的你给我听着,你这一辈子永远欠了我的。欠了我的。你永远也还不了!陶野听了不屑一顾地回应道,亏你还算是白领,总是以素质高自居。我看你糊涂起来跟个农村妇女也没什么两样,你都快成偏执狂了。辛星绝望地叫道:这不对等,我们从一开始起就不对等,凭什么让我在这场不对等的婚姻中得到的只有痛苦。陶野说,懒得跟你解释,再怎么跟你说也说不清楚。陶野说完之后甩门而去。
每次吵架几乎都是这个结局,每次吵架的原因都只有一个:陶野曾经离过婚,有一个女儿。
夫妻俩平时在生活中没什么矛盾,但只要一遇上什么刺激,辛星总会想到这件事,然后两人之间爆发激烈的争吵。电视剧《跟我的前妻谈恋爱》刚一出时,光这电视的名字就把辛星气得眼冒金花,整整半天她几乎没心情做任何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她飞奔回家,劈头盖脸就找陶野算帐。
辛星:陶野,你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世界上那么多女孩子不找,你偏偏找到我,你为什么要害我?
陶野:我为什么要害你,我又怎么害了你?是你自己有严重的原配情结, 自己不会调整心态。结婚之前,我不是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么,你现在找我秋后算帐,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辛星: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事物总是随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的。当初你多会甜言蜜语,当初我还只是个小姑娘,哪里想得到你如此凶险。你就是存心拉我下水,搞得我现在活得面目全非。
陶野:你再怎么闹事情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就算你我离婚,你也回不到过去。我看你是要去看心理医生了,你这是心病。
辛星:你才是神经病,你才要去看心理医生,要我 去看心理医生,这是对我的侮辱!
陶野:那你想要怎么样?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漂白自 己。再说,她们母女离我们生活这么远,哪点妨碍到我 们的生活了?
辛星:你前妻倒也罢了,春梦无痕。她是过去式,我呢,是现在式,可你女儿,却是将来式!她会长大, 会与你相认,会来找你邀宠,会来我们家夺爱。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这日子,我看是没法过了。
辛星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想象中,似乎已到了世界末日。她把自己摔在床上哭得天旋地转,手指都麻得金花朵朵。她是太伤心了。
陶野又心疼又生气地拍着她的背。这个女人,其实心地善良,循规蹈矩,也通情达理,算地地道道的良家 妇女了。只是在一些小细节处心眼太死,没办法转弯, 往往是转着转着就把自己转进了死胡同里。
看辛星哭得这么伤心,陶野调侃地笑道:要不你也 去找一个相好的?那我们俩就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不过你可是不要被我发现哟,要被我发现,那你是在挑战我作为男人的自尊,我可不会轻饶你。
辛星不说话,把脸趴在被子上呜呜咽咽。
尽管在跟陶野吵架时自己也发狠说出去找人,尽管陶野也揶揄她让她出去找个相好来平衡内心,但这一切都不是常态的话,只是情急之下的打打嘴仗而已。
辛星哪敢在外面去乱碰人。像她这种女人外表传统内心守旧,整天像头驴一样,被家庭的重心拖着团团转。她是太在乎家庭了,否则也不会跟陶野在纠缠是先有蛋再有鸡还是先有鸡后有蛋之类的无解问题上绕来绕去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心眼实,瓷,爱家庭,爱老公,爱孩子。每去到一处旅游,总是想着给老公孩子买东西从不考虑给自己买,被单位同事讥笑为贤妻劳模。单位有女同事外遇,辛星回到家讲给陶野听,言语中满是讽刺和鄙夷,还夹杂着义愤填膺的声讨,搞得陶野哭笑不得地说,人家做丈夫的可能还没你这么生气呢,你这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辛星仍旧在那里讨伐,哪有这样做人家妻子的?一点都不守妇道,等孩子长大了看她在孩子面前怎么抬头。真是……无耻。就是这些人败坏了社会风气,难怪社会不和谐。辛星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出轨的丑事大加指责,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行为。陶野倒了杯水给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我老婆是天底下最忠贞最贤良的老婆,这真是我的福气。反正我是不担心我老婆会来这一手的,天下的女人要都像这样,一定是天下太平大唐盛世再现。陶野本来是想讨好辛星的,谁知辛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还有你。你看你乌七八糟的历史……本来就是在谈外遇的事,陶野还及时嬉皮笑脸的出现,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话题自然是转到陶野身上。陶野两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打住,打住。边说边往后退,等退到门边时,陶野一溜烟就逃跑了。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不能与辛星去理论的。这个时候的辛星又钻入了她自己设计的陷阱,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辛星在一所大型美容机构上班,每天穿着职业短裙套装,黑色丝袜,白色护士鞋,淡妆,正值青春好年华,对美容有所研究的辛星看起来像一枝花一样明艳动人。来美容院里消费的几乎都是清一色有闲有钱的中年女人,一年到头,辛星很少有接触生人的机会,更不用说陌生男人了。
一天,美容院的同事阿珍的客人来了,是和丈夫一 起来的。阿珍要带她的客人去美容室,便招呼辛星到大堂招呼一下这位家属。阿珍在大堂高声叫着,辛星,麻 烦帮我倒杯水过来招呼一下客人,我要去忙了。辛星一迭声地应道,来了,就来了。辛星的纤腿像一枝移动的 花,步伐匆忙却是优雅地移了过来。白色护士鞋踩在木质地板上无声无息。伴随着一阵薰衣草的幽香,辛星出现在了男家属面前。实际上这位坐在沙发的客人最先看到的是辛星的美腿。辛星俯下身为客人拿水,客人抬眼就看到了辛星的胸牌:辛星。
辛星把水放在客人面前礼貌地说,给您的柠檬水,请慢用。说完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欲离开。
男客人对辛星笑了笑像熟人似的问道,忙么?辛星实话实说,不忙。美容院里,每个技师都有自己的客人,当她们去忙的时候,那些客人带来的女伴或者家人就被安置在大堂里,喝水、看电视报纸消磨时光。辛星今天不忙,今天没有预约的客户。
男客人伸手指了指沙发笑着说,那就坐着一起聊聊天吧。美容院是服务机构,顾客是上帝,顾客的家属就是上帝的家属。技师们对一个个踏进她们养生馆的人都是客客气气,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衣食父母呀。
碍于礼貌,加之客人提的要求也不过分,辛星便坐了下来,准备好好地陪聊。她想着反正阿珍进去也只有一个小时,再怎么着她把这一个小时坚持住就是功德圆满了。她还想着要阿珍请她一顿饭,她给顾客做美容手没闲着,她辛星的嘴也没闲着呢,阿珍的提成也有她的功劳,阿珍当然要请她吃饭了。
辛星?呵呵,这名字有意思,头先我还以为你是叫星星呢?天上的那个星星。男客人顺手做了个指了指天的手势。
辛星腼腆地笑着说,不是,很多人都以为我叫星星。一闪一闪的那个星星。我还有个弟弟,叫辛月。
关于辛星和辛月的名字,辛星不记得自己跟多少人解释过了。每个人听完,都会觉得这姐弟俩的名字有意思,首先是误导听众,接着是展现诗意。
果然,男客人被姐弟俩的名字吸引住了。他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辛星,辛月。有意思,这名字真有意思。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能给你们起这名字的人不简单。
辛星说,我爸妈都是做老师的,小学老师。
男客人似乎为自己的推论得到了辛星的肯定很自信地说道,我就说吧,能取这名字的人一定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
谈话由此开始。符合中国式聊天的内容,两人在整整一个小时的聊天过程中彼此摸清了对方的年龄,家庭。辛星的名字就像一块窗帘的缺口,哗的一声拉开,两个家庭的基本情况在双方的问话中得以呈现。甚至爱好,饮食口味,都做了交流,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
一小时到。够钟。做完面膜的女宾在阿珍的陪同下从工作间神采焕发地走出来。男客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辛星说,有空常联系。
辛星礼貌地接过名片,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然 后起身与阿珍一起欢送客人。
客人走了,阿珍总算是舒了口气。她边洗手边朝辛星叫道,看你跟人家聊得那么投机,小心被人家拐跑哟。你长得这么水灵鲜嫩,我看那些接近你的男人都没安好心。
辛星回敬道,你这是占了便宜还卖乖,我替你在这儿招呼客人,你还回过头来说风凉话,请问阿珍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赶紧请我吃饭,否则我再也不帮你招呼客人了。
辛星佯装生气地威胁阿珍。阿珍轻笑道,哪个不知道我们的辛星是纯洁的妹子哟,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纯洁。哈,一闪一闪亮晶晶,每天在你老公面前晃来晃去,只怕是亮瞎你老公的眼哟。阿珍的四川话说得风趣,辛星当然是巧笑盼兮。
这件事很快过去,就像一滴毛毛雨掉进了大海中,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辛星都忘记了那个人。有天换衣服,辛星摸到口袋里的名片:黄著。一看还是镇政府工作人员,一个什么办的主任。辛星想也没想就把名片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这个人,她不认识。还什么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当官的,这更是离她的生活遥远。丢完了碎片,这才想起是上次与她聊天的那个客人留的名片。
辛星没有为撕碎这张名片感到可惜。这个人,也许是出于礼貌给的她名片,况且这个人在政府部门工作,她的工作与他的工作永远不可能交集,再说,这个人是有妇之夫,自己是有夫之妇,也不可能与这个人的生活有重叠的可能。无论是内因还是外因,无论是宏观角度还是微观视野,这个人给她的名片只是增添了几片物理垃圾。
女宾客的美容程序都是讲疗程的,约每周一次。来之前会预约好。
一周后,辛星没想到阿珍的客人再来的时候又带了她的丈夫。有了上次的接触,他们也算是熟人了。辛星走上前热情地说道,黄主任请座,我这就给您倒杯水。辛星心里想到,这可真是个好男人呢,每次都会陪太太来美容。要知道来她们这做美容的,大部分都是徐娘半老的女人,为了取悦丈夫不至让丈夫在外找小蜜才来打造自己的。
这次的聊天内容与上次相同,无关国计民生,关乎个人小感觉。
出于礼貌,辛星当着黄著的面存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辛星开始收到黄著的短信。这是她第一次与丈夫之外的男人聊天,况且是一个文质彬彬并不讨人厌的男人,他身上暗含的冷静与城府让涉世未深的辛星倒有几分景仰,这符合辛星对成熟男人的想像。不像她的丈夫陶野,每次与她吵架都是嬉皮笑脸。接到黄著的短信,辛星的心里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新奇,还夹杂着莫名的兴奋。
辛星平淡的生活就像一扇门无意当中打开了一道缝,哧溜一声,一个异性的身影闪了进来,一晃而过。
短信是个多么好的交流平台,在小小的屏幕背后,却是深度上演着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它就像独幕剧的大舞台,文字是表演的工具,把舞台剧完整的上演。表情符号可以遮掩一个人心情,而各种语气符号诸如哼哈之类的则可以完成撒娇式的情感状态。
黄著的短信来得温文尔雅,这使辛星在回短信的时候也要思考几分钟。她要以同等的美好语言回复短信。否则自己岂不是像个没有文化涵养的绣花枕头。在与黄著渔歌互答似的短信中,辛星发现自己原来也还是有语言感觉的。黄著就像一根火柴,刺激着她点亮了自己。她妙语连珠,用词考究。连黄著也忍不住表扬她,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文学修养的么,真是个小才女。这表扬的话令辛星心旌摇动。
辛星的短信多了起来,阿珍惊呼道,辛星,你每天都在忙啥子哦,你这几天的短信我看比你以前一年的短信加起来都要多。
辛星虚弱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弟有事找我,所以短信自然多了些。
阿珍说,哦,原来是这样。她没看到辛星迅疾扭过去的脸。
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比起虚幻网络的网聊,两个见过面的人又有真实性。同时,这种真实的生活又夹带着网络世界营造的虚拟空间,这种交往的方式,虚实结合,疑是真实,却又梦幻,疑是梦幻,却又真实。辛星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晕了。
短信成为辛星和黄著感情骤然升温的平台。黄著开玩笑夸张地说,如果把他和辛星的短信整理成一本书,绝对是一本美轮美奂的世界级名著。堪比伯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堪比徐志摩的新月诗。
黄著约会辛星,带她去邻县的公园玩。邻县不远,开车只要半个多小时,再说在邻县也可以避人耳目。
辛星的心里就像真实的肉身与影子在博斗。她明白一个人去单刀赴约意味着什么,成年男女,孤男寡女,况且还有那么多情意绵绵的短信作为铺垫,那些美妙的语言无非是实现见面的工具,想把自己说得单纯绝对是矫情。
去?还是不去?这才是辛星纠结的问题。一直以来,她是憎恶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的,她憎恨女人对家庭的背叛,这让她们有辱做母亲的形象。那次她是怎么说人家的,说一个母亲,连最起码的自制力都没有,还怎么去做人家的母亲、妻子、媳妇以及种种社会角色。这话言犹在耳,可是转眼间却是轮到自己来抉择了。可见生活中处处充满唯心主义的辩证法,一不小心,正反就翻转啦。
犹豫了很久,辛星还是决定去赴约。她想,也许人们对事实的害怕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对事物生出来的想像。
小公园不大,有湖,湖边有杨柳,有回廊。正是盛夏,天热。虽是湖边,却是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大棉被压下来,令人燠热得除了呼吸再也想不到 别的事情。所以湖边也没有什么人散步,三三两两的人在远方就像是画布的背景点缀。
这样的天气无意中挫伤了人谈话的积极性。两个人只顾着一前一后走路,时不时不咸不淡地讲几句话。辛星觉得很奇怪,她做好了各种严实的心理准备,却只是为了与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来到这炽热的湖边散步。生活真荒唐。辛星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两人来到湖中心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远远看去,湖边是一派灯红酒绿,灯光的影子倒映在湖水中,不停地闪烁,晃动。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是黑影绰绰,这个盛夏夜晚的背后,一切都很安宁,一切都符合时间隧道的规律。
黄著自然而然就拥抱住了辛星。多日的短信交往需要在真实的行动上有所附丽,辛星没有拒绝。这个行为在她的设定范围之内。她可以把它看成是礼貌,也可以看成是他水到渠成表达情感的方式。
天太热,汗液不停地从两个人的脸上流下来。两个人的身上很快就出了很多汗,连后背都湿了。汗渍严重地阻碍了两个人的交往,黄著不得不放开辛星,自我解嘲似的说,这鬼天气,热得只剩下温度了。辛星附和着说,就是。湖里的鱼热得都不见一条,怕是都躺到石头缝里乘凉去了。
两个人只能回到车里。黄著把车里的空调开得足够大。空调像一张巨兽的大嘴,喷出一团团的白气。可见空调开得足够猛烈。
在一个酒店门口,黄著把车停了下来,从车上拿了 一个包走到酒店。辛星问,你拿的什么,这么大个包。黄著边朝前台走去边说,装的换洗衣服。我有个特点,包里随时都装换洗的衣服以备需要时用。
黄著很快就开好了房,走过来要辛星上去。辛星心跳加快,这一刻还是来了,尽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她 还是不能跟他走。她需要通过劝说、拉扯等半推半就的手段来战胜自我,这些行为作为女性的小伎俩,可以延 缓一个人的行为过程,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自我的博斗。
黄著拉过她的手说,跟我上去吧,在大堂里拉拉扯 扯让人看见多不好。
辛星说,你自己上去吧,我在大堂等你。
黄著说,不过是冲个凉聊个天,犯不着这么忸忸怩 怩吧。
这话倒显出自己的小心眼了,人家黄著明摆着委婉说了自己的目的,她辛星要再坚持下去,怕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可男人为达到目的,谁知道他们是否话里有话呢?谁知道他们眼睛背后是否还有眼睛呢?
但总在酒店这样坐着也不是办法,况且让黄著一个人上去酒店冲凉似乎也显得自己不够厚道,仗义。辛星只好跟着黄著一起上楼。
酒店在十楼,电梯里没有人。辛星像作贼似的没有看黄著。她,一个讥笑人家有外遇的良家女子,一个经常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别人的女子,今天,她却跟着一个 男子,去酒店,开房。可见生活真是个讽刺,它大大地扇了辛星一个耳光。
到了房间,想像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黄著并没有 像电视电影中看到的那样,男女一进酒店房间的门,男主人就把女主人推倒,像饿狼一样地扑上去,女主人或顺从或反抗。
黄著问:要不你先冲?
辛星说,我就不冲了。我没带衣服。这是实情,她确实没带换洗衣服。但心里却想,这怕是前奏吧。
黄著说,那好,那你先看会儿电视吧,我去冲凉了。
黄著进了洗手间,旋即便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听着水声,辛星觉得很难为情。她开了电视又嫌太吵,走过去把电视关掉了。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件事情来做,用以平衡自己的心情。
天热,口渴。环顾四周,有一个烧热水的塑料壶,还有两个有盖的瓷杯,两包丝线吊着的简陋袋装茶叶。烧开水的壶里没有水,黄著在冲凉,她没办法去接水。看到柜子的转角处有两瓶矿泉水,她便走过去拿了其中的一瓶拧开盖子倒进壶里烧起来。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显得多么多余,矿泉水拧开喝便是了,但她硬是把它倒进烧水壶里加热,这真是强迫性的行为。她想起陶野说她有时有强迫症,陶野说得没错。但他不知道她是用这些细节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水开了。她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玻璃杯装水。她倒了一点开水,把杯子洗了倒在烟灰缸里。又撕了一包袋装茶叶放进杯子里,这才把开水倒了进来。她把袋装茶叶的丝线拉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拉起来。她觉得这样很好玩,很有趣。
黄著冲完凉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蓝色玻璃杯,问道:是你带的杯子么?辛星答道:是的。紧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从来不敢用外面的杯子,怕 不卫生,所以走到哪都随身带着自己的杯子。黄著说, 敢情你这是有洁癖了,呵,你没听人家说不干不净,吃 了没病么?看到桌上的空矿泉水瓶子他又笑着说,我还 头一次看见把矿泉水烧开了喝的人,不要告诉我你一直也是这样的吧?这又是你的另一个习惯?辛星说,不是了,今天是第一次,觉得好玩,就把矿泉水煲开了。她没说她其实是想没事找事做,用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虚弱。
水煲好了,黄著也冲完凉了。辛星想着,也许下一步人家该采取什么行动了。
奇怪的是黄著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穿得很正统,短袖衬衣,西装长裤,只是脚上穿着拖鞋。他把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似乎摆出与辛星长谈的架势。
果然是不着边际地聊起了天,竟然谈到了国外的名著上,还谈到了国内正在上演的一部三D电影。
杯子里的水渐渐凉了。辛星走过去,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放在桌子上。黄著也走过去,拿去水杯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也放回桌上。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她凉的白开水就是为他凉制的。
十一点三十分,黄著看了看表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辛星站起来收拾自己的杯子。杯底还有点水,她不想浪费,便端起杯子喝掉。也许是刚好巧合她喝水的地方正是黄著喝过的,也许是她对别人的气味敏感,也许是黄著的气场太大,总之,她喝水嗅到了黄著的气味。那是一种强大的雄性气味,类似于土豆成熟后的味道。此后,辛星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气味,挥之不去。
很快就回到了家。陶野没睡,问道,打电话也不接,这么晚到哪里去了?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辛星说,还能去哪里,跟同事去HAPPY了呗。也许是因为这个夜晚的完整无缺,辛星说话仍有优势,所以理直气壮。今晚和任何一个平淡的夜晚都一样,没有任何瑕疵和漏洞。只不过在睡觉前,辛星闪过一瞬间的迷糊。她不相信这个夜晚的真实性,这很荒唐,似乎也很荒谬,在这样一个闷热难当的晚上,她和一个男人来到其他城市的酒店,开房,谈天,什么事也没干就回家了。这真像小说,或者是时空穿越,只有她的杯子和黄著留在杯子上的气味是真实的,它们可以作证,可是它们不会说话。
辛星想着,也许人家黄著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是她自己把人家想歪了,自己小家子气,人家原本只是想和她散散步聊聊天;又或者这是黄著的欲擒故纵,男人总有太多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或者黄著是有生理缺陷的,根本没有男性的功能?这些问题就像丝线绕来绕去,辛星把自己绕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她就不去想它了。
辛星的业绩荣登榜首,为了表彰她,单位奖励她东北三天游。辛星问陶野是否能陪她一起去,陶野说,您老还是单飞吧。我这哪走得开,您就不要刺激我了。陶野在电脑城开了个小店,每天都要守着店子,哪儿也不能去。
辛星兀自跟着旅行团出发飞走了。东北的风景确实不错,中央大街、索菲娅教堂、果戈里大道,光这些俄式的名字就叫人目瞪口呆。这北方的风情,确实与南方不可同日而语。
行程的第二个晚上,辛星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电话的信息提示音响起,她走过去看了看,是老公陶野发来的信息。陶野问她在干什么,有没有想他。她回了一句,想又有什么用哦,远水解不了近渴。陶野说,那我现在把自己给你快递过来?我这就去办理,明天就到。她没有耐心与丈夫饶舌,便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累了,睡了。别烦我了。
过了五分钟,电话铃声响起,她以为是丈夫,拿起 电话看也没看劈头盖脸就说道: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还打什么电话?不过就两三天不见,要不要搞得这么生 离死别的?平时在家也没见得你对我有多粘乎。电话那头的人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这才轻笑了一下慢慢说道,跟谁粘乎呢?是我,黄著。
她一下觉得自己很丢脸,冲一个在自己心灵原野上匆匆晃过的人这样说话。他一定觉得我在生活中是个泼妇吧?他会不会觉得我脾气性格不好呢?辛星下意识地担心着,怕自己优雅美好的形象在他面前有所损毁。这让她有点不安,又有点沮丧。
好在黄著没说到她的脾气上。只是温和地问她吃饭了没,最近忙不忙。总之都是像个熟人似的在拉家常。聊了没多久,黄著便挂了电话。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明天是行程的最后一天,还要早起。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也忘了关手机,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半夜一点,手机信息铃声响起。她以为是推销六合彩的,把手机摁了。过了一会儿,又有短信提示冒了出来,她睡眼惺忪地一看,瞌睡顿时醒了一大半。原来是黄著发来的。黄著取笑她说:睡了?你睡得真沉呀,还打鼾, 像个小猪一样的。她料想他是故意取笑她,便回道,你 是顺风耳还是千里眼呀,还是酒店服务员是你的密探在我房间装了窃听器呢?他回:呵呵,都不是,是我自己 听到的,要不要我放录音给你听?她又回:才不信呢, 说不准是录的你老婆的声音拿来栽赃我呢!
他没再回短信。辛星又接着睡了。心想,这男人可真无聊,他老婆打鼾吵得他睡不着觉便找我聊天,真是 的。又一想,他在半夜想跟异性聊天想到的是我,说 明我在他心中还是有地位的,又想到湖边的拥抱,酒店 里的聊天,心里又有些甜蜜。
约过了二十分钟,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她警惕地立在门边,紧张地问道:谁?想干什么?一个压低的声 音说,是我。
竟然是黄著的声音,怎么可能?她惊讶得说不出话 来。门外,黄著说,快开门,我过来与你聊聊天。
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个巧合。想到黄著上次在酒店开了房也确实只是与她聊天,又怕他在外面的声音让其他人听见,她便开了门让他进来。
进了门,黄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朝她笑道,说,没想到吧。是不是意外的惊喜?
她实话实说,是,真没想到是你。
想到先前她与丈夫通话,丈夫开玩笑地说把自己当快递一样送过来,没想到,飞机快递过来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与她的关系……怎么说呢?她是对他有好感,而且,他这样连夜飞过来确实令她感动,惊喜。这浪漫的、壮丽的、出乎意料的约会,又有多少女孩子能经历得到呢?
很自然地他走过来拥住她,亲吻她的耳朵。她哪经受得了,只是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就像决堤了的洪水,再后来她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再后来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
走的时候,凌晨五点。黄著说他要赶八点的早班飞机。照例,他又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水杯,这次的水杯,她带的是一个有柄的陶瓷杯,杯身是史努比图案。他取笑她说,这么大了还童心未泯,真是难得。
他走后,她拿起水杯闻了闻,上面依然有他留下的成熟土豆一样的雄性味道。这个味道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第二天,她没心情看任何风景,恍惚做了一场梦。
回到家,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的。阿珍的那位女客后来几次再来美容时,却再也没见到她的老公。
辛星不便问人家什么。她只是想着,也许黄著这段时间太忙,也许黄著是一时冲动,也许黄著是不好意思再面对她,而她是不便问他什么的。一来是她作为女性,有自己的自尊,她拉不下面子主动去找人家,二来黄著是官员,他们之间还是有鸿沟的。
不便打电话、发信息,好在还有他的微信。于是她便把留有他气味的两个杯子拍照,在微博上公示,并专门提醒他注意,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吱声。他像失踪了似的,从她身边消失了。
每次与丈夫怄气,吵架,她都发疯似的清洗那两个杯子。这强迫性的行为让她得到缓解,一来由此她会想到自己的隐私行为,她终于用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方式,完成了对丈夫结过婚而内心不平衡的对抗,二来,这没完没了的擦洗,这反复的机械动作释放了她心中的不满与怨气。
有时,她把两个杯子放在一起,拿起来闻闻,似乎还有气味。
而黄著,却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在她生活中消失了。
一天,她和丈夫看本地新闻,居然看到一条爆炸性新闻。新闻说,本地官员黄著严重违纪,已被纪委带走 调查。黄著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玩弄女性。每结识一个女性,他与她们只来往一次。他大量地玩弄女性,仿 佛只是为了不停地累积数量。截止目前,被他玩弄的女性数量多达60个,而他给自己订下的目标是三年之内要达到300个。这是从他的日记中发现的。
辛星几乎快晕厥了。
她走到洗手间,狠狠地发疯似的摔烂了那两个杯子。她的丈夫陶野跟着她进去,看到满地触目惊心的碎碴,知道她准是又想起了他失败的婚姻,对她的这种突发思维,他是早已习惯了。但她从来还没有像这样大发脾气。陶野一边收拾着碎玻璃碴一边义正词严地对她说,辛星,我严正警告你:做人要适可而止,你要明白,我捧你在手心,你就是杯子。我一松手,你就如这地上的玻璃碴。不要逼我做松手的事。
陶野这次错了。辛星并没有想起他失败的婚姻。
按照以往的惯性,辛星会狠狠地顶撞陶野说,谁稀罕你廉价的心疼,你那二手心疼能值多少钱?可是这次,她不仅没有丝毫顶撞,还和颜悦色地柔声对陶野说,你说得没错,陶野。你珍惜我,我也会珍惜你。我们彼此珍惜,夫妻齐心,其义断金。
陶野惊异地看着她。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