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的世界
2014-11-15周齐林
文/周齐林
呐 喊
一连数日,马东感到一股逆流在体内横冲直撞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马东能清晰地感到这股逆流在他腹部左右徘徊着。马东用右手使劲按了按肚子,逆流一瞬间就冲到他的嗓子眼上。马东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前,他想对着窗打一个响亮的喷嚏。马东微微张口,窗外的风纷纷涌了进去。站了许久,那股逆流却早已毫无踪影。马东又摸了摸腹部,此刻一点也不胀,收缩自如。
夜逐渐暗淡下来,马东感到有些沮丧。是不是自己太神经质了?这几日工厂里的人总在背后说他变了,变得有些神经兮兮。晚饭后,马东哪也不想去,就静静地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夜一点点,直至完全淹没整个屋子时,马东依然躺在床上。马东感觉自己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是谁不会与黑暗融为一体呢,马东认为谁也难以逃脱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时候。
最终,马东起身拉亮了屋子的灯。这个逼仄而略显潮湿的屋子,除了马东外,还住着其它三位工友。
马东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左右晃荡着。从门口踱步到窗前,面无表情地望了眼窗外,而后又原路返回踱步至门口。啪嗒一声,马东又拉灭了灯。微弱的光线之下,马东从抽屉里拿出那包有些灰尘的烟,抽出一根,缓缓点燃。马东把点燃的烟放到嘴边,犹豫着,手微微颤抖着又把烟摁灭了。马东又起身走到不远处的铁皮柜子里,而后从里面掏出一瓶酒来。马东找来一个杯子,把酒倒进杯里。马东把酒端到嘴边,唇轻碰在杯壁,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马东最终只亲吻了下杯壁,而后又把酒倒回了酒瓶。马东扬起杯子,看着酒一滴滴入瓶,紧握杯子的手又颤抖起来。
“要不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狠狠地呐喊一下,马东?”马东重新拉亮灯时,听见身体里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对他说。马东有些决绝地重新走到窗口,而后张大嘴巴,鼓足了劲,最后却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下来。工厂宿舍里的灯几乎都亮着,窗外操场上,有几个人正满头大汗地把篮球拍得啪啪响。在这样一个地方,鬼哭狼嚎几声,别人显然会用疑惑的眼神来打量他。
走出厂门,马东来到了热闹非凡的外面。围着工业区转了一圈,马东就有些沮丧地发现这里没有他想要找的地方。马东所在的工厂虽然也在工业区里,但离市区很近,只十分钟的路程,再加上这是个老工业区,十几年的发展早已把这里变成了繁华的小社区。走到娱乐大广场时,马东看见有好几家KTV横在他面前。马东想着要是去KTV厅找个小包厢,把歌声调到最大,自己在里面狠狠地喊上一顿。有歌声的掩护,应该不会有谁听到的。马东被这个念头驱使着走到前台问了问价格,很快却又走了出来。一个单独的小包厢唱一个小时要八十,马东感觉有点亏,自己工资才一千多。
仿佛是被那股逆流憋得,马东最终神色焦虑地来到站台边。马东想坐3路公交车到市郊去,那里有他熟悉的泥土的气息,还有他亲昵的大山。一辆又一辆公交车把一堆人吐出来,而后又把一拨人吞了进去。马东试着挤了一番,瘦弱的他很快就被人挤了下来。正值下班高峰,每辆公交车都塞得满满地,高分贝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马东最终有些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去市郊的想法,从这里去坐车到郊外平常要两个小时,现在在堵车的情况下,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回宿舍的路上,马东想着月底发工资放假的那天,早点起来去市郊。马东在一家小鞋厂上班,每个月最后一天休息,每天要加班到十点。今天老板他丈人过六十大寿,全体员工放假一晚。马东想要是放假一下午就好了,自己就有充足的时间去市郊了。
回到宿舍,重新躺在床上时,马东想着明天一上班就去请半天假,他再也等不到月底那一天了。
晚上,在梦里,马东又梦到了母亲。自从父亲因病去世后,马东心底就隐隐担心着他多病的母亲。马东担心自己哪天醒来,再也看不见母亲忙碌的身影,整个屋子也变得空荡荡起来。于是马东每次看见母亲一脸疼痛地在床上翻滚挣扎的痛苦模样,仿佛就看见死亡的影子正点点滴滴地降落在她身上。对于此,自己却束手无策。暗夜里躺在床上,马东终于明了,原来死亡不是一下子降临到一个人身上的,而是一点一滴,直至完全吞噬。
“娘,你去哪里呢?”梦里,马东叫了一声。马东见母亲看了他一眼又转身而去,马东赶紧追了上去。马东没想到母亲越走越快,那双因风湿多年的侵蚀而变形的腿,此刻仿佛完好如初。
马东跟着他母亲飞奔起来,几分钟后,马东尖叫了一声,他看见母亲走近了那块墓地,而后吱嘎一声,就不见了身影。
“娘,你不要丢下我!不要!”马东惊恐着哭泣起来。
“小马,小马,你怎么了?”
“半夜三更的,你这家伙还让人睡不睡?”
宿舍里几声叫唤,让马东转瞬惊醒过来。马东摸了摸眼眶,发现满是泪水。
“你这家伙,半夜里鬼哭狼嚎般,真吓死人。”
“不好意思啊,刚才做噩梦了。”
马东没想到原本要明天才能实现的愿望,却提前在梦里出现了。暗夜里,马东摸了摸腹部,那股逆流早已不见踪影。
发 现
时光开始在马东身上打了个长长的停顿号,现在,马东一整天接着一整天无所事事地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晃荡着。
几天前,马东去了落满灰尘的老屋。落日的余辉透过窗格子斜射进马东眼底,马东一恍惚,看见了窗外闪闪发光的梧桐树。这是棵伴着他一起成长的梧桐树,而今枝叶已经攀爬到屋顶。马东想着在哪个地方坐下来细细观看眼前的这棵梧桐树。
后面有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马东“噗”地吹了声,灰尘立刻在午后阳光圈设而出的影子里翻滚起来。马东轻轻坐了上去,陈旧的桌子立刻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很快,马东就沉浸在氤氲在梧桐树身上的那片阳光里。在那闪闪发光的阳光里,马东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在田野里幸福地飞奔着。
几天前的那次拜访老屋,当马东从桌子上下来时,破旧的桌子又隐隐地嘎吱了声。几天后的今天,马东进屋,刚转身,只听晃荡一声,破旧的桌子便瞬间坍塌在地。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坍塌声,忽然让马东感到一阵眩晕。马东走上去,摸了摸坍塌在地的桌眼,仿佛在探一个昏倒在地的人的鼻息。桌子的四只脚都断了,随着坍塌在地的声音响起,桌肚里带着腐朽气息的颗粒物与灰尘都涌落在地。马东试着把四只断脚重新接上,早已破旧的桌子支撑了一会儿又重新坍塌在地。
直起身子时,马东隐隐里仿佛又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快,马东就把这与桌子的坍塌在地,联系了起来。原来,几天前就有了征兆。或许不止是几天前,而是许多年前。许多年前,这张破旧的桌子就被遗弃在这里。许多年前就已破旧不堪的桌子发出的呻吟声,前几天才被马东发现。那嘎吱嘎吱摇摇欲坠的声音,马东忽然觉得那是这张桌子发出的最后的呻吟声。以往在无数个暗夜里,这张破旧的桌子在夜色里沉沉呻吟着,只是没有谁听见,谁也听不见。
马东从一旁的柜子里找来一个锤子,而后使劲锤在一旁亦是落满灰尘的硬木柜子上。只听“邦”的一声,柜子发出沉闷的声响,铁锤只在上面落下一个浅浅的凹陷。一整个下午,马东拿着锤子在屋子里晃荡着,积年的灰尘翻滚而起,又缓缓地沉落在地。马东拿着锤子,几乎把老屋里站立着的木制品都敲了个遍,只有沉沉的声响落进他耳底。
最后,马东扔下锤子,在墙边坐下来。马东忽然感到有些沮丧。偌大的一个屋子,只有这张陈旧不堪的桌子坍塌在地。原来无论任何东西,如果站立不住,便只能重新匍匐在地,或者重新和大地融为一体。
在金光闪闪的黄昏里,马东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般,一脸沉默地靠在墙边,回忆起祖父的那些事来。马东感觉祖父就如这张桌子,或者桌子有如已经远去的祖父,再或者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祖父谁是桌子。许多年前,那个雨雪纷飞的黄昏,马东紧缩在被子里,抬头往窗外看的那一刹那,马东看见祖父右手捂着肋部,满脸愁容地在雪地里行走着。那个晚上,马东和祖父一起窝在火舌直往上窜的柴火旁。马东嘴不停息地跟祖父说着话,生怕他胡思乱想,跌进思想的包袱里。“我这里隐隐有些痛。”一整个晚上,祖父跟马东说完这句话便陷入巨大的沉默里。马东感到有些手足无措,转了几圈,便逃出了篝火辉煌却又沉暗无比的房间。
此后,祖父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马东耳边,直至他悄然离世。现在,当久久遗忘这句话的马东,和这张坍塌在地的桌子相遇,这句沉睡多年的话又在马东脑海里醒了过来。
转身走出老屋,马东突然感到桌子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仿佛当年祖父肋边隐隐的疼痛。落日的余晖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把灰白的瓦片涂成一抹红。马东行走在落日的余晖里,眼前跟着恍惚起来。马东忽然感到,死亡的来临正如这即将来临的黑夜一样,起先点点滴滴地落在瓦片上,而后潮水猛兽般涌进人们心底。
深夜,马东被从房间外传来的一阵尖锐的疼叫声吓醒。马东顾不上穿上鞋,跑到另外一个房间,洁白的月光下,马东看见母亲在床上左右翻滚着。马东拉亮灯,看见母亲满头大汗,以往娟秀的面容此刻因为疼痛扭曲着。
马东匆匆找来药,而后又在昏黄的灯光下,帮母亲按摩起来。马东试着搬起母亲早已肿胀变形的右腿,小心翼翼着,最终一使劲,只听嘎吱一声,马东看见母亲舒展的面容又拧了起来。嘎吱嘎吱,那是病变的骨头发出的声音。恍惚里,马东又想起了那张坍塌在地的桌子。
暗夜里,依旧是洁白的月光洒落一地。母亲安静地沉入梦乡,马东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手抚摸着自己瘦弱的躯体以及那一根根清晰可辨的肋骨,耳边仿佛又飘过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是无法抵挡的声音,就像悄然前行的时光。
而此刻,窗外,夜凉如水。
被风吹走的夏天
那个躁热的夏天,马东始终难以忘怀。它如一个特殊的符号般,烙印在马东灵魂深处,难以抹去。
时光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马东看见年幼的自己正静静地蹲在门槛前,朝着夏日广阔的天空发呆。此刻屋子里静悄悄地,只听见风扇旋转发出的响声。隐隐地,马东听见屋内躺在床上的母亲发出的鼾声。
马东在门槛前蹲了一会儿,沉默的大地辐射而出的那股热意立刻让他感到口干舌躁。马东本能地移动了下步子,他瘦弱的躯体便掉到大门投射而下的阴影里。一股细微的凉意在他身上漫延开来。几分钟后,马东起身走进里屋,朝她熟睡中的母亲看了一眼,他看见母亲瘦弱的手臂裸露在外,细腻的血管和脉络毫不隐藏地暴露在他眼皮底下。马东走过去,摸了摸母亲的手,仿佛摸到了骨头的硬度,连着骨头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把母亲的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生怕一不小心又让她重新回到沉闷的现实深处。
给母亲盖好被子,马东朝湛蓝的天空望了一眼,微微低头能清晰地看见左右穿梭、变换着形状的云朵。
整个村庄静悄悄地,庄里人都沉睡在梦的深处。远远望去,整个村庄仿佛沾染着丝丝沉沉的睡意。小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几只黄毛狗匍匐在地,半睁着眼,偶尔歪着头朝路人犬吠。
马东抬头朝悠远的天空张望了一眼,在张望的瞬间,他焦灼的内心仿佛也跟着舒缓了许多。他的视线总是停留在那些纷飞的云朵上,这些软绵绵的云朵时刻变幻着形状,仿佛暗语着他内心的疼痛和隐秘。马东低下头,眼角不由又湿润起来。此刻他的心软绵绵的,若天空的云朵。只是与云朵相比,他的心是坚硬冰凉的,他难以变换内心的温度和形状。
在温润的泪水的浸泡下,马东重新体味到些微人世的暖意,泪水的释放仿佛总带着这样特殊的功能。
时光在此刻停下了它的脚步。马东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刻,整个村庄沉睡在梦的深处,这给他以恍若隔世之感。整个村庄的人都睡着了,连同他苦难中的母亲,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清醒着。马东喜欢这样清醒的感觉。
在这样的时刻,马东默默地流泪、想心事,细数内心的隐秘,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在夏季的那股灼热下,很快化成一丝难以发现的泪痕。马东继续蹲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去看母亲,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喊声,他匆忙跑进屋去,只见母亲颤抖着身子,嘴里喊着冷。马东只感到一阵恍惚,他潦草着步子跑到另外一个屋子,把一床厚重的棉被盖在他母亲身上。被子沉沉地压下去,压在他母亲瘦弱的躯体上,马东仿佛又听到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
马东看着几床被子之下的母亲,整个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几米之外空荡荡的屋子里,落地风扇飞速旋转着,那么决绝又那么寂寥。马东怔怔地站在风扇前,心底想着以往那些酷热的夏天,母亲一从地里干活回来,便搬一张凳子坐在风扇前吹风,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清晰可辨。
陆陆续续有人从睡梦中醒来,他们重新出现在尘土飘扬的小路上,沾满梦的影子。马东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仿佛庄里人的出现打乱了他内心的秩序。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像是在极力寻找着什么,几个回合下来,像是猛然醒悟,马东又怔怔地哭泣起来。
此刻,马东的父亲早已漂泊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马东的父亲正挥汗如雨着。这是个逼仄的家具厂,马东的父亲赤裸着上身,右手正紧握着铁锤,使劲敲打着床架。厂房是用白光闪闪的铁皮扎起来的,密不透风,到了酷热的夏天,这里便满是热浪,瞬时成了一个大蒸笼。几米之外,一个大功率风扇正对着马东的父亲吹着。马东每天晚上会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月末那天会按时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单。几年前的一个暑假,马东曾见证过父亲工作的模样。
马东拿着汇款单,仿佛就看见了父亲挥汗如雨的样子。
深夜下班,马东的父亲洗完澡,就独自坐在床沿抽烟。工友们都出去吃夜宵了,逼仄拥挤的宿舍瞬时空荡起来。宿舍的窗户前挂着一排排水淋淋地刚冲洗好的衣服,它们像一块麻布把窗前的风景遮掩得严严实实,偌大的宿舍瞬刻便变得闷热起来。沉闷地抽完烟,马东的父亲就躺下睡了。床头只听见卧式风扇左右摇转发出的声音。马东的父亲清晰地记得,这台坐式风扇是几年前妻子跟着出来打工的夏天特意为他买的。因了她的气息,每个夏天他都把它带在身边。两地分居的日子,这几乎也成了一种情感的寄托。
别人都是买一个扔一个,父亲却不一样。在外漂泊这些年,马东的父亲不知道带回来多少风扇。每到年根,马东就会看见归来的父亲手里提着个风扇,到了开春,马东又会看家父亲拎着个风扇出去了。马东他父亲想着这些悠远的往事,不禁伸手紧紧地把一旁娇小的坐式风扇抱在怀里,鼻子酸酸地,忽然隐隐地抽泣起来,像是抱着一个人。
许多年后,每当马东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就会想起他母亲,想起那台飞速旋转的风扇。
痒
睡梦中,马东突然感到奇痒无比。难以忍受的痒痛很快让马东惊醒过来。马东睁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暗夜中的天花板。在片刻的安静中,马东感到原本在胳膊处的那股痒仿佛长了脚一般,正沿着他瘦长的手臂缓缓爬下去,在胳膊肘的位置,痒痛却忽然停了下来,而后掉转方向朝他肋骨之下爬去。马东闭上双眼,脑海里就呈现出无数只细长的脚在他身上缓缓挪动的场景。马东还看见有几只脚仿佛因为在他这具巨大的肉体上迈步时因太过用力而陷进肉的缝隙里。这个画面不由让马东禁不住一阵颤抖起来,很快马东就穿上了一件单衣一骨碌从温暖的被窝中闯进了寒风呼啸着的寒夜。
一盏寒灯在窗外几米远的电杆子下挂着,发出昏黄的灯光。马东颤栗着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而后蹲下身子把依然奇痒无比的胳膊正对着水龙头。很快,一股寒冷刺骨的水流落在马东胳膊处,而后顺着身体的凹凸朝肋下奔去。像是一股良药,冷水抵达皮肤的那一刻,马东就感到适才还肆无忌惮的奇痒此刻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几分钟后,马东对着镜子擦拭了下湿淋淋的那侧身体,而后一跃钻进了温暖无比的被窝。钻进被窝的马东再次跌落在沉沉的黑夜里,脑海里却不时浮现着适才擦身体时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胳膊处凸显的一个肉疙瘩。
马东记得第一次正式地发痒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天,主管顶着个啤酒肚煞有介事地把他们车间的一群人召集在一起,马东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边谨慎地把左手快速伸到衣服里去饶痒。马东挠完右胳膊处的痒痒,正准备停下来时,主管突然宣布了过一段时间要裁员的消息。这个消息让马东一怔。许多天后,马东依然记得当时原本不痒了的右胳膊瞬刻间又突然痒起来,直感到皮肤上一阵难以忍受的滚烫和炽热,仿佛有许多条虫子在上面滚爬着,很快,这种痒痛像是有传染般又抵达到了他的左胳膊。马东一直在思考着这种炽热的痒痛是不是与啤酒肚宣布的这个消息有关联。一阵思索后,马东晃着脑袋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马东记得以前遇到老板主管以及经理身上就忍不住发痒,只是那时痒得很轻,伸出手挠几下就舒服了,完全没今天这么正式,没今天这么来得激烈和痛苦。
一晃马东在这个工厂里呆了四年多了,从一个学徒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冲床工。虽然工龄已经有了四年多也带过好几个徒弟,但马东依然是车间里资历最低的人。看看身边的人,都是工龄在八年以上的师傅。这个发现很快让马东有些不知所措。马东暗地里铆着一股劲,更加卖力地工作着。看见主管把谁叫进办公室里,马东就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马东恍惚看见啤酒肚晃着肥硕的身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偶尔用右手敲一下头,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几分钟后,马东就看见那个人从主管的办公室出来了。那个人从马东身边走过时,朝马东微微一笑。那个人一笑而过,马东却又手忙脚乱地发起痒来,那股炽热的疼痛仿佛是一只万脚兽,起先聚集在他两个胳膊处,很快又爬遍了全身。这个笑容对马东太有内容了。
有那么几回吃完晚饭,在车间的过道上,马东和啤酒肚打了个照面。马东想和啤酒肚说点殷勤的话,只是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了。马东正忐忑不安时,啤酒肚却仰起手拍了他一下,并笑着大声问了句好。马东回到逼仄潮湿的宿舍,想着啤酒肚适才一反常态的举动,心底更加确定起自己即将要卷铺盖走人的下场。幼时杀猪前,马东记得娘总会把猪饱饱地喂上一顿。马东称之为温柔地屠杀。马东觉得这样一副画面与自己时下的处境很相符。
再次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已大亮,马东一脸惊恐地发现两个胳膊处长起了一簇簇细微的绒毛。这个发现让马东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马东一使劲拔下一根细微的毛发,一阵剧烈的疼痛却随之传遍全身。马东感觉它们已深深扎进他的肉缝里,与他融为一体了。马东穿上几件厚厚的衣服,又变回了原来的马东。
这天马东在车间干了不到一个小时,啤酒肚走过来笑着对他说老板让他赶紧过去一趟。这天终于来临了,马东久久地怔了怔,像是赶赴刑场般朝老板亮堂宽敞的办公室迈去。继而,马东惊讶地发现原本炽热的痒痛像是又浇了一桶冰水般早已悄然无踪影。
马东看见老板右手点着根细长的香烟,左手提着个精致的鸟笼,噘着嘴煞有介事地吸一口香烟,而后把吞吐而出的烟雾喷到鸟笼里。于是原本安静的鸟儿立刻在笼子里上窜下跳起来。
老板玩了好一阵鸟才转过身来望了马东一眼。马东不知道那是什么鸟。
“跟你说一下,好有个心理准备,金融危机,你明天去财务结算一下,过几天走吧。”老板一边看了鸟一眼,一边慢悠悠地对马东说。
马东看了老板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突然他发现自己不痒了。
门
马东一直觉得南方繁华小镇上的那个拥有好几万员工的大厂,是他心底一直以来的城堡。整整二十年,他几乎把整个青春都耗在了里面。
对,马东一直把南方小镇上分布的大大小小的厂当作他的城堡,而自己就是守卫城门的勇士中最称职最富有威慑力的一位。自小痴迷于欧洲远古城堡文化的马东一站到某个厂的大门前,脑海里就闪现出一个远古时代的欧洲勇士满身盔甲雕像般举着长剑站在城门前。
作为一个最富威慑力的守卫,在这个繁华的南方小镇,马东只失败过一次。那是一个漆黑又起着大风的夜晚,几个强悍的强盗一跃而过城墙,他们挥舞着锋利的长剑向马东们刺去,刀光剑影之中,马东和他的那帮手下很快就成为强盗们的手下败将。他看着强盗们闯进城堡,很快就洗劫一空,而后几个纵身就翻墙而去。
这次失败给了马东很大的打击,却又同时促使着他废寝忘食地操练着自己手中的各种兵器。终于时隔多年之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马东以以一敌百的杀伤力把卷土重来的强盗打得遍体鳞伤,重新夺回了他作为一个守卫的尊严。同样也是因为这次彻底性的胜利让马东成为了南方这个繁华小镇上的第一守卫勇士。
此后众多城堡中的国王有意邀请马东去做他们的城门勇士,几经选择之下,马东来到了现在这个城堡。这是这个南方繁华小镇上最具规模的城堡。
而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二十年,因为马东的存在,因为马东无形散发着出的强大的威慑力,马东心底的这个城堡里几乎没发生过什么打斗抢夺偷盗事件。
现在,每当晚霞满天,落日的余晖洒把城堡变得金灿灿时,马东正独自挥舞着长剑在围着城堡四处巡逻着。只是很快,一张命令下来,马东就被打发还乡了。城堡的国王给马东举行了盛大的欢送礼,马东心底却悲戚得很。马东始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要遭受扫地出门的命运,毕竟作为一个英勇的城门守卫士,他已经让自己心底的这个城堡二十多年安然无恙了。
马东就这样在抑郁不解中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家乡,在他眼里,家乡仿佛变得更加萧瑟荒凉无比。满目的荒漠以及飞卷而起的黄沙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岁末,从异地归来的乡民惊讶地看见往日荒凉的沙地上,一座初具规模的城堡早已拔地而起,而今正如一尊惊醒的狮子般盘踞在巴掌大的村庄深处。乡民们始终搞不明白最英勇的马东为何把属于他自己的城堡建在村庄深处,而不是让它矗立在村子中央,让它尽显辉煌和威严。
人们从这座很具规模的满身光亮的城堡身上仿佛看见了马东远在异乡的光荣岁月,城民们站在家门口或者爬到远处的山顶观望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仿若金碧般的城堡。
这是属于马东一个人的城堡,他是他自己的国王。作为一个曾经威猛四方的守卫,马东即使现在正逐渐苍老下去,他依然有足够的信心独自来捍卫属于他一个人的城堡。这里没有守卫城门的勇士,他便是。有他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守卫士恐怖已经足够了。
时间很快变得慢了下来,马东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王座上,静静等待着强盗的来临。他相信总有一个强盗会来挑战他的。只是时间一点点流淌而去,他依然听不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在一个深夜,马东把所有财宝裸露在亮堂堂的大厅,然后敞开城门,借着黑夜的掩护,他暂时逃离了自己的城堡。
一定会发生很大变化的,一定会的,马东心底暗暗思谋着。只是几个月后,当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归来,他看见城门依旧敞开着,亮堂堂的大厅里裸露着的金银财宝依然在那独自闪闪发光着。再次转身回头,看见的依然是他当初借着夜色逃走时留下的足迹。眼前的这个场景一下子让马东感到沮丧起来。顿时,马东仿佛知道了当初在南方那个繁华小镇,国王为何突然让他告老还乡。
乡民们仿佛把他忘了,连他的行踪都不放在眼里。刹那间,马东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马东始终不明白常年食不裹腹的乡民为何没有闯进他的城堡抢走他的财宝。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已不在城堡里还是因为自己当年的守卫城门的威慑力依然残留着?
马东始终不知道一个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守门勇士正长途跋涉着,这将对他造成着致命的威胁。这个勇士仿若一股无形的风一般,无处不在地射杀着。他随手扔出的武器,却能让对手毫不见血的死去。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这个无形飘荡着的勇士抵达马东的城堡,而后手一挥,马东便耷拉下头,双目微闭,一脸安详地离去。
几日后,城民门一推开城门看到的就是死亡。马东已死在属于他的宝座上。这是一扇通往死亡的门。如果马东还活着,他依然会难以弄清为何他一闭上眼睛,城民便仿佛有灵性般纷纷涌入城堡。
难道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通性?这或许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许多年之后,马东开始虚构他的世界。他时常分不清,哪些是他生命中曾经的真实,哪些,又是出自于他的虚构,他想,也许,这都是他的世界,少了哪一部分都不再是完整的马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