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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兄的老夫少妻之梦

2014-05-30金少凡

当代小说 2014年9期
关键词:小孙

金少凡

细想起来,自大学毕业之后,我和陈兄的联系,好像仅限于他的婚恋问题上面。换个角度说,他在几十年婚恋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我是他仅有的几个倾诉对象之一。

其实,从他恋爱的初始上说,我们多多少少还应该算得上是情敌。

那时,我们班有个相当漂亮的女生叫玉儿,和我的年龄相当,当时好多好事的同学都已经把她纳入到了我的范围之内。当排队买饭或是乘坐公共汽车时,他们都会说,哥们儿,别价,那是我们班阿凡的。

一次中午饭后闲得没事,陈兄从我的座位前经过,我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问他一个问题。我记得当时我手里拿着篮球,叫它在我的一个手尖上旋转。

陈兄,你有多高?

陈兄看了看我,顿了一下,说:一米六二。

事情过了好久,风传着玉儿已经和陈兄确定了朋友关系的时候,有一天,陈兄找我,说那次你问我多高,当着咱们班那么多女生的面,还有玉儿,真叫我下不来台。

我忙解释说,陈兄我当时真的只是闲来无事,真的不知道你正跟玉儿……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这么问你,我,我绝对不是那种小人。

陈兄说,当时,我还真的认为你是在和我争玉儿,其实,你和玉儿倒是挺合适的,挺般配的,要么,我把她让给你?

我诚惶诚恐地连连摆手。

由于文革缘故,我们恢复高考后的头两届大学生里头,年龄参差不齐,老三届的占据了绝大多数。鉴于他们对国家的贡献比较大,鉴于他们把青春都留在了荒无人烟的边陲,又鉴于他们有的已经结婚生子,党体恤他们,便给了他们一道谕旨,凡入学前工龄满五年的,上学可以带工资。在我们都拿16块钱助学金的时候,陈兄每月享受着四十多块钱的高薪。因此,我深信在任何女生面前,和他们老三届的相比,无论是经济抑或是阅历及文化积淀,我都嫩弱得像棵初春的草,绝对的苍白无力。况且,在我们念诸子百家,把之乎者也天天挂在嘴边的时候,还练就得很虚伪,都把自己尽量地装扮成君子。因此,君子成人之美就成为了我对玉儿不能再有任何企图的最迂腐的一道屏障。

陈兄上大学之前是北京车床齿轮厂的一名车工,拥有四十多块钱的高薪和一间独立的住房。我猜想,大学的那几年,陈兄和玉儿一定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不过,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所谓的美好时光并不是那回事。况且,陈兄绝对的正人君子,绝对的马列,面对着码放了半间屋子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面对着一幅张志新烈士的照片,在张志新那双眼睛犀利的注视下,就是把他放到现在这个年代,他也很难和玉儿能做出过分的亲昵动作来。

不过,亲昵总会要有。在换了一个环境之后,是玉儿主动提出来的。好像是到了大四吧,玉儿认识了一个首钢医院的大夫,刘姨。刘姨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中年女人,谙熟男女之道。不知是不是刘姨主动地给他们创造机会,反正那段时间,玉儿有刘姨宿舍的钥匙。有那么一天,玉儿就叫陈兄留下来住共度良宵。

此时,玉儿的性情已然是完全地上来了,你肯定也能想象得出来,一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但是陈兄却坐怀不乱,最终拂袖而去。你肯定也能想象,一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到了欲火中烧的状态,一定是会失去理智的,就好比是一只狮子狂怒到了极点,所以,平素看似文弱的玉儿忽然就抄起了桌上的一面镜子,狠狠地朝了陈兄的后背砸去。

我好像是小的时候听老人们说过,镜子砸碎了是不吉利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破镜难圆。果不其然,到了快毕业的时候,陈兄和玉儿分手了,就如同大多数电视剧中的男女主角,经过了一段要死要活的恋爱之后,最终都没走到一起一样。

玉儿另寻新欢,陈兄黯然失恋,这样的花边新闻,在那个寂寞的年代,往往会被传播得很快,加之都是中文系的学生,因此,陈兄和玉儿的故事一时间便被编排、渲染得极具悲情色彩,大有女陈世美和男秦香莲的味道。有些爱好创作的,立即把他们的故事当做了素材,写成了小说和剧本,更有好打不平者,还往《北京晚报》的道德观察专栏上投了稿儿。

综合所有的文学作品和全校的舆论,在陈兄的悲情故事里,大家群情激愤地都把矛头指向了玉儿,谴责大学这几年她怎么怎么吃陈兄的喝陈兄的,最终毕业了,把陈兄一脚踢开,找了个年轻英俊的。关于玉儿嫁给的那个年轻英俊的男生,谁都似乎未曾谋面,倒是若干年后有一个情节,我得到了陈兄的证实。当年玉儿提出分手的时候,他们确实到了北海。玉儿不为所动。陈兄万念俱灰,扑通一声就跳入了寒冬冰冷刺骨的水中。

大学毕业之后,陈兄回到了原工厂。

不知道后来陈兄患上了肝炎,是不是和那次跳入水中大伤元气有关。应该说,那段日子,是陈兄人生当中最为艰难、灰暗的岁月。陈兄患上肝炎,黄疸型的,同事们于是见到他就像见了瘟神一般恐慌。先是办公室的同事示意他不要再来办公了,宿舍楼的同事示意他是不是搬出宿舍楼,后来是办公室和宿舍楼的同事集体抗议,要求他搬离办公室和宿舍楼以免传染。于是陈兄只得带着他的那些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带着张志新同志那张拥有很坚毅目光的照片,搬到了自行车棚的一角,用三合板围成的一间小小的蜗居。然而,命运的捉弄还不仅仅于此,万没想到的是,结婚生子后的玉儿就住在他的胡同口上。每每晚饭后出来散步,都会遇上玉儿抱着孩子站在胡同口乘凉。陈兄感到极其抑郁,问:你还叫不叫人活了?玉儿反唇相讥:我也不是成心的呀,他们家就住在这儿,好几辈子了,再说你走你的路我哄我的孩子,怎么是不让你活了呢?

有句话说爱是不能忘记的,这话说得真好,这一定是什么人,受了和陈兄一样的刺激之后总结出来的。那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我,还真没有时间去体味过陈兄当时的心境。现在细想起来,身体上病魔缠身,情感上遭受创伤,同事中备受孤立,天天还要面对已经身为人妻的前女友,陈兄生活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要像踩在钉子上一样,在煎熬中度过,因此,那个时候,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足为怪。

一次在看望陈兄的时候,他提出要我到玉儿家看看,他跟在我后面,不进院子。尽管我觉得此举极其荒唐,尽管我知道此时玉儿不会在家,并且去了有百弊而无一利,但我能体会出陈兄的那份复杂的情感,那是他对已经风尘了的爱情的一种特殊的怀恋方式,同时也是对玉儿的爱的单方面的延续和希冀,于是我就答应了下来。甚至,在敲玉儿家院门的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庄严和凝重。

有人么?我隔着院门问。

谁呀?院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由于毕业的时间久远了,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玉儿,我不由得一阵紧张。

是她婆婆!陈兄悄声地在我后面说。

果然不是玉儿。我进到院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光着上身,一任胸前那两样东西气球一样明晃晃地晃荡着。阿姨,玉儿在家么?我的目光没敢直视。你找玉儿?她不在家,你是……女人一面扯了件衣服护住前胸,一面问。我忙回答说,我是她的同学。同学?那女人眉头一皱忽然警觉了起来,只见她把刚披在肩上的衣服一扔,倏地抄起一根木棍,朝了院外冲去。

你个杂种操的,丫头养的,你是变着法祸害我们家呀!你是非拆散了我们家不可呀!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这时,我想全胡同的人都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嚎叫,都看到了那女人光着上身,晃动这两个大奶子的疯狂的追赶,都看到了陈兄落荒而逃屁滚尿流的窘态。

这件事大概过去有一年吧,我住进了医院。单位同事来看我时,给我带来了一封陈兄的来信。不知什么原因,他半年前写的信现在才寄到。

信上说,厄运之神又捉弄了他一回,前几天因为在蜗居里使用电炉子,把车棚子给引着了,他一时惊慌报了119,虽然救火车来到之前,火已经被他扑灭了,但救火车一来,给厂里惹了大麻烦,按程序,既要上报机械局通报批评,又罚款以示警告。厂里本来就不景气,连发工资都非常困难。结果为了免于罚款,厂里做了对陈兄进行严厉处罚,并限期调离工厂的决定。

信上说,别了兄弟,我无路可走了,我只好回老家湖南和老父亲为伴了。信的末尾,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看了陈兄的信,我不禁唏嘘潸然。工作没有了,爱情不再了,偌大的北京,怎么就没了陈兄那么一个柔弱之人的一席栖身之地了呢?

过了没几天的一个探视日,我正半梦半醒地在病床上躺着,忽听有人阿凡、阿凡叫我的名字——恍惚间,我感到陈师兄就站在了我的身边。

陈兄!我一个激灵从梦境中挣脱了出来,陈兄!我揉一揉眼睛,坐了起来,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幻觉中之后,说:“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呢!”

没有,我没有去湖南,说我要去湖南,是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骗你呢。陈兄很难为情地说,我那会儿住医院了。怎么了?什么病那么严重?我十分惊异地问。被,被打的……陈兄的脸,一如了风雨交加的天空,异常的阴沉。原来,陈兄被厂里处分了之后,心里极端的郁闷,他需要排遣,他需要诉说,于是鬼使神差,他就找到了玉儿,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丝类似于寒冬里的温暖或是母亲的呵护般的关爱,没想到的是,玉儿非但不理不睬,而且还怒目相对。于是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突破了阻拦,爆发了出来。陈兄失去了理智,他把以前两个人的照片、自己的日记,以及回忆性的文字一并寄给了玉儿的丈夫。其结果是玉儿的丈夫和小叔子联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用铁棍,把陈兄送进了医院……

彻底的忘却了玉儿,我想陈兄一生都做不到,好在随了岁月的更迭,陈兄也在往前不断地迈动着脚步。

在年届四旬的时候,陈兄来电话和我商量,准备在报上刊登征婚启事,问我这事儿能办吗。我表示了赞同。陈兄说,姓名可以就写“某男”,可是来信地址怎么解决?写真的,人家找上门来多麻烦,同学看了也会笑话我,我说,地址好办,就写我的单位怎样?陈兄大悦。

征婚稿不费吹灰之力便拟好了,都是学中文的么,写个征婚启事,自然小菜一碟儿。之后我们就在哪家报纸上刊登启事展开了讨论,最终还是陈兄老谋深算一些,他说,《北京科技报》不错,第一便宜,第二凡是看这张报纸的,多少也得有点文化,最起码也应该在科级单位工作的。

启事登出去之后,信还就真的哗啦哗啦地来了一堆。不过按照陈兄征婚中的要求,女方的年龄在24岁左右的几乎没有,大都是三十挂零,四十来岁,并且,来信都会问到征婚词中那句“为了一个失去了的记忆”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封来信中说,你那个失去了的记忆,我想应该是你的初恋吧?请相信,我会用我的双手抚平你心灵上的创伤。

我把这封信转给了陈兄,看过照片,特别是看到她年龄之后,陈兄说,不行,都三十多岁了。你不想想你都四十了,我说,年龄相当,多好。陈兄还是摇头,说,玉儿跟我分手的时候是24岁。

又一轮的征婚启事登出去之后,来信明显地减少了。不仅如此,就在这不多来信中,竟还有三分之二是上一次的重复。我有些失望,陈兄当然比我更失望。于是,他就把拆信、甚至筛选和初访的工作交给了我。我在来信中挑出了一年龄最小的去进行走访。说实话,走访让我尴尬,当事人的哥哥以为征婚的是我,因此我一进门就把自己的房子让了出来,让我和他的妹妹,也就是征婚者谈话,并且还一再地留我在他家吃饭,大有赶紧把这个妹妹打发出去的意思。

第二天,我如实地跟陈兄做了汇报:她,28岁,是这次来信里面年龄最小的。我一面说,一面把信递给陈兄,意思叫他能不能将就一下。陈兄接过信,没看,只把眉头皱了皱,28——妈的,28了!

陈兄和这个女人开始了接触。是不是每次都那样皱着眉头,我没看到,他也没说,只是零零星星地在他的电话中得知,那女人很强,团口儿的,是一家大型国企的团委副书记,现在被保送到北大生物系进修。我说,那很不错呀!并且很违心地劝他:别光看长相,脸蛋再好也当不了饭吃。陈兄还是不甚满意,嘟嘟囔囔地说,都28了!28怎么了?我继续劝道:只比24多4岁,没多大的区别。

我的话,陈兄似乎是听进去了。

这之后的一天,在《光明日报》工作的同学给我来电话,说一个女的,是全国青联委员,给他们报社写了封信,反映陈兄的情况。信上说,一个大学生,就因为一次火警,括弧,火是他使用电炉子不慎造成的,但是在救火车到来之前,该同志已经将火扑灭,括弧完毕,就被工厂调离单位,沦落到在马路上执勤的地步,这是对人才的浪费,这是对知识分子极大的不尊重。四个现代化的建设需要的就是知识,需要的就是人才,机床齿轮厂的领导这样对待一名党花费无数精力和资金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令人深思。同学电话里说,那青联委员的口气极为强硬,报社领导非常重视,赶紧把信登在了内参上。最后,同学慨叹道:哟,陈兄好厉害,能有青联委员替他说话。

同学的这个电话后不久,陈兄又来了电话,说全国青联正在召开会议,地点就在京西宾馆,她要我到会上去一趟,见见各位领导和朋友,你说我去不去?我说,你应该去,既然是她主动的邀请你去,就说明她真心的爱你,想把你介绍给她的朋友。

京西宾馆离你那很近,要么咱俩一起去?陈兄说。我说,人我不是已经见过了么,我就不去了,并且,这时候我去也不方便。这个电话说完后的第三天,陈兄没打招呼就来到了我的单位。怎么样?昨天到他们会上去,都见了哪些大官儿了?我问。陈兄很深沉,只略微地咧了咧嘴没有回答。是不是该考虑结婚了?我们一面往八一湖走着,我一面问他。

陈兄依然没有开口,我几次侧过头去端详他的脸,看看是否有一丝喜悦从他的嘴角漾出来,说实话,我是真想从中咂摸出几分幸福的味道来。

进了八一湖,我们登上了一个土坡,掸了掸地上的浮土,坐下,几只松鼠抱着松果争来争去地在我们的面前戏耍,我急忙指给陈兄看,陈兄一脸默然,视而不见,只把眼睛望着很远处的湖面。

这样过了许久,陈兄开口道:你们,你,跟,你老婆——第一次时,是什么感觉?虽然这话很突兀,甚至没头脑,但我还是马上反应过来,陈兄这里强调的第一次是什么。第一次,我试图寻找出比较合适的字眼儿:时间太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从理论上说,女人,应该……应该有血……

说出这些话,我的心突突直跳,大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因此,我藏了目光,没敢看陈兄的脸,我也不知道陈兄是否满意我的回答。自然,陈兄也没看我,还是把眼睛盯紧了湖面,还是一脸深沉。

最后临分别了,陈兄把一颗松果捡在手里,不断地攥着揉着,说,昨天在全国青联的会场上,她把我介绍给了一位很高级别的领导,那位领导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对我说,小陈呀,我的这位部下可是位好同志呀,以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爱护她呀!我不明白陈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没做声,等着他把话说完。

她,一个农民出身,没什么背景,爬到那么高的位置,靠得是什么?陈兄问。

能力吧,我答。

陈兄冷笑了一下,把手里的松果狠狠地扔了出去:我就担心她不是!

后来,好长时间里,陈兄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奇怪的想法,那位青联委员给他写信,他不回,邀请他去她家,他不去。到他在马路上的岗位上去看他,他冷淡,再后来,不知道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忽然地想见她了,并且到了热切期望的程度,可是这个时候,她却已经闭门谢客了。

接下来的四五年的时间里,我和陈兄就疏于了联系。没有信,也基本上没有电话。这期间陈兄努力地将自己调进了大兴的一所大学,并且努力地当上了教授。我有幸接到他印有教授字样的名片时,是他主动邀请我去他学院,并像模像样地招待我在食堂用餐。他掏出一张用很廉价的卡纸印刷的名片,我见陈兄名下除了教授的头衔之外,还用红色的字特别地标注了共产党员四个大字。

一趟一趟地把国家当时制定的国标客饭四菜一汤都端到桌上之后,陈兄告诉我,他结婚了。尽管我感觉到陈兄此时一定用眼睛紧紧注视着我,但是,我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筷子,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刚结没几天,她叫刘炜,四川一个小县城的小学民办老师,24岁。陈兄说,看到我的征婚启事后,半个月前,拿着报纸,坐上火车就找上门来了。人怎么样?我问。不错,漂亮,开朗,活泼,能歌善舞,陈兄说,我们学院有个庆祝活动,今天晚上就有她的登台演出,你留下来看看。

我没有留下来看晚上刘炜的演出。饭后,我应邀去了陈兄的新房。新房两室一厅,一间做了书房,照例地用半间屋子摆放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那张张志新烈士披了一条围巾、手握小提琴的照片,依旧摆放在了书柜最醒目的位置上。另一间是卧室,双人床的正上方,一张彩照,鲜艳夺目,陈兄特意把我带到照片的下面。

怎么样?陈兄不无得意地问我:是不是很漂亮?的确,相片上的刘炜,年轻漂亮,一双大眼睛汪着水,清盈盈的。不过,我历来有个毛病,面对美人,不敢直视,因此,我连忙回避了眼神,把眼睛看了别处。怎么样?陈兄继续问我。我笑了笑,没做答,直到分别的时候,握着陈兄的手,我才由衷地说了句:“我真羡慕你呀。”话说出口,我觉得多少有些酸溜溜儿的,好在陈兄并未在意。

陈兄抱得美人归,很自然地便成了学院的一道风景。他和刘炜,成了大家的话题中心。那些整天抱着书本、泡在实验室里的学者们,好一段时间里,都愿意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来关注一下这对老少夫妻。他们用了学术上的缜密和推理,把双方的年龄、阅历、爱好、追求、价值取向等等一一地做了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不容乐观。

这些人真俗,陈兄来电话说,放着好好的题课不研究,倒琢磨起我来了,说什么刘炜嫁给我可能生理上有毛病,说什么刘炜嫁给我是用年龄做代价,一步登天了,说什么刘炜嫁给我背后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你记不记得文革中有个词叫反潮流?我说,你和刘炜超乎了一般人婚姻的年龄规范,所以引人注目、引人议论是在所难免的。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陈兄愤愤然,道:马克思和燕妮,鲁迅和许广平,世界上多少伟大的爱情,他们哪里知道,哪里理解!

尽管陈兄搬出来马克思和燕妮、鲁迅和许广平来印证自己和刘炜,但陈兄和刘炜终究没能演绎出一段纯真的、浪漫的爱情,给那些时常把目光从眼镜框的上方伸出来审视着自己的人们。

陈兄的第一次婚姻,只维持了286天。我记得,是因为那个时候计算机的运算速度正好到了这个数,当时我们办公室配了一台电脑,就是长城286。

这286天的经过我没细问过陈兄,大概知道婚后不久,刘炜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好像是一个什么文化公司,专事广告什么的。由于刘炜相貌姣好,气质不凡,很快就在工作上取得了突破,因此很得老板赏识。之后,就是刘炜开始夜不归宿,再之后,两个人在家中做了分居,互不侵犯。在286天里,陈兄始终表现的是一副共产党员的风范。他一如既往地关心刘炜的起居和工作。基本上每天联系一下刘炜,要是刘炜回来,他就会精心地准备好晚饭和早餐,饭桌上,他尽量把自己说话的语调放到最温柔的档位上。不过,始终的,刘炜也没有告诉陈兄,彻夜未归她究竟去了哪里。饭后,照例是她来刷碗,之后,擦干手,说一句累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陈兄想到她就职的文化公司看看,去找找那位赏识她的经理,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去做。他主动地邀请她晚上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来或是他到她的房间里去,但是她都会浅浅地那么一笑婉拒了。到了他们共同生活第285天的晚上,陈兄正躺在床上看书,听着刘炜在卫生间窸窸窣窣地洗澡,吹风,之后是一阵拖鞋在地板上嚓嚓的响声。陈兄想象了一下刘炜光着身子从卫生间走到卧室的情景之后便放下手里的书,摘下老花镜,揉一揉眼睛关灯睡觉。然而,这时房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最先过来的是一股袭人的香气,紧接着,刘炜便上了床,依偎在了他的身边。陈兄的心脏骤然狂跳了起来,有好一阵感到不知所措。第二天的早上,刚要起床做早饭的陈兄听到大门一响,紧接着是一阵高跟鞋敲击在楼梯上的嗒嗒的急促的响声。他急忙起身,屋里已经没有了刘炜,赶紧打开窗户去看,只见刘炜拎了那只来时的旧皮箱,由一个穿了西装的年轻人陪着,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绝尘而去。

看着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辆车,陈兄好久才缓过神来。他走进刘炜的房间,嗅着满屋的香气,环顾四周——床收拾得好好的,被子整整齐齐,屋子里什么也没缺,也什么都没留下,哪怕是一根头发,一片纸屑。

据说,陈兄好长时间里都没有开过刘炜房间的窗户。

据说,他每天都要进去,嗅一嗅她的味道,都要感受一下她的存在。

是不是小孙的到来才使陈兄把刘炜住过的房间窗子打开,不得而知,因为他们相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等陈兄在2004年的那个夏末告知我他和小孙的事情时,已经是他们在一起同居了好久之后的事情了。

陈兄和小孙的相识,缘于国防大学的一位教授。教授身边有一位20几岁的小保姆。当时,教授正跟保姆热恋着,叫小保姆以身相许的是教授答应一准能把她的户口弄到北京来。小保姆身边还有一位同乡,也在北京打工,也想着能把户口弄到北京来,于是,教授就把小保姆的同乡介绍给了另一个教授。这另一个教授就是陈兄,小保姆的同乡,就是小孙。

那一年,陈兄49岁,小孙22岁。两个人的年龄相差了27岁零3个月。

不过,陈兄到底是名片上印有共产党员四个红字的。

陈兄给小孙上的第一课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革命理想。

陈兄给小孙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马克思和燕妮。

陈兄给小孙上的第二课是邓小平社会主义理论结合青年人如何自强自立。

陈兄给小孙讲的第二个故事是鲁迅和许广平。

所有这些,小孙似乎是听进去了,似乎是听懂了。

两个人同居之后小孙起先总窝在家里,用陈兄的话说是不思进取,后来,在他多方面的教育下,她终于走出了家门,在亚运村一个表姐开的一家咖啡馆儿里谋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差事。没想到的是,这倒是为她和陈兄的分手埋下了伏笔。

2004年的夏末,陈兄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正在河北一个叫涞水的贫困县体验生活,并且和县上的大小头头厮混得相当熟识,因此就问我涞水县有一个叫宋庄的镇子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那里有一个相当大的水库,风景不错。我问陈兄有啥事?他说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有谁能和当地的镇长说得上话。我说那容易得很,我不是吹,在涞水,书记县长、局长科长都是哥们儿,你有什么事吧。陈兄就和盘托出了他和小孙的事情。原来,他和小孙同居几年后,想结婚,领取结婚证。小孙就领着他来到自己家,见自己的父母。结果,那天发生了一起令陈兄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来,比他小一岁的未来的岳父用打狗的棍子,将他辱骂着逐出家门。她爸爸把户口本给藏起来了,陈兄说,并且还嘱咐村、镇的领导,谁也不许给他的闺女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你是说,叫我找县上的领导下道指令,让镇长、村长帮你疏通小孙的父母?我问。陈兄说就是。接过陈兄的电话之后,我便找到了县司法局局长老刘,让他帮忙操办此事。老刘在饭桌上,端着酒杯当着一位副县长、众多科局长的面向我保证,这事不用老弟你操心,明天我给宋庄的罗镇长打个电话就是了,不就是一个狗松的老孙么,婚姻法规定婚姻自由,他他妈的懂不懂?反了他了!

电话老刘打了,几天后罗镇长回电话说这事难办。老刘一听就火了,说我一个堂堂的司法局长,一跺脚全县都得打个颤,愣办不了这么丁点儿的、芝麻粒儿大小的事儿?!于是,他亲自出马,警车开道,前往宋庄。然而,孙老汉也不含糊,站在自家的门口,岿然不动,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头。事后,老刘在酒桌上跟我说,不是老哥不跟你办,也不是老哥我办不了,现在中央一再强调安定团结,安定团结,知道吗?这事,你跟你同学解释一下,缓缓再说。

陈兄的这次“婚姻”是不是同样招致了学院的同事们的议论,他没说。不过,倒是从他跟我叙述国防大学的那位教授因为无法满足小保姆把户口办到北京的要求而被小保姆起诉离婚,并索要青春补偿费10万元的事件中体味出,陈兄很是为当初能正确地引导小孙而庆幸。

不过,小孙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

陈兄和小孙的摩擦,最初起源于咖啡厅。先是小孙表姐,极力反对她和陈兄在一起。

教授,算个屁呀,她表姐说,多得用簸箕撮!干嘛非跟他呀,大老头子了!赶明儿姐给你介绍几个年轻的有钱的。

小孙回家把表姐的话转给陈兄,陈兄就生气,就有些猜疑她表姐是不是真的给她介绍了男朋友,而她是不是就真的和男人见了面,于是两个人就不愉快,就几天不再说话。再有就是来咖啡厅的都是些有钱人,小孙为此就感到失落。陈兄理解小孙的失落,也想让小孙不再失落。于是,他就发奋地去找机会,去商海里寻觅能赚钱的机会,他先后帮房地产商找过地皮,帮药商联系过医院,帮产品开发商推介过市场,养老院、学校、旅游项目、跑贷款,甚至水泥、钢筋、木材等等都有涉足,但是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浪费了无数的电话费之外,陈兄一无所获、败阵而归。自此,小孙对陈兄开始有了鄙夷和奚落。

终于有一天,小孙就真和某男在咖啡厅里见了面,并且还一起在宾馆里开房。不过,这时候,小孙或多或少、或长或短的还回家。到了她和陈兄同居第十年,一个初春的早上,小孙经过了许久的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陈兄,离开那个印记上了她的所有青春和陈兄所有美好幻想的家……

陈兄醒过来,发现自己身边是空的,房子里也是空的。他好像起不来了,躺在床上一声声叫,小孙,小孙,小孙,小孙……好像他这么一叫,小孙就会走过来似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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