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一个反人性的世界
2014-05-28熊芳芳
熊芳芳
一、反人性者的人性
是谁在反人性呢?反人性者的人性又是一种怎样的真相呢?
1.吃人者
吃人者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冷酷的吃人者,譬如鲁四老爷。祥林嫂活着的时候他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除了皱眉,还是皱眉(祥林嫂初到鲁镇时他“皱了皱眉”,祥林嫂被婆婆捉回时他“皱一皱眉”,祥林嫂再到鲁镇时他“照例皱过眉”);祥林嫂死去的时候,他高声骂她是个“谬种”(相当于“扫把星”),死得不是时候。这个冷酷保守、道貌岸然的道德君子,骨子里却是个爱贪小便宜的市井小人。得知祥林嫂被婆婆捉走的消息时,他说:“可恶!然而……。”“可恶”,是因为对方打狗不看主人,侵犯了他这个主人的威严;“然而”,是因为他认为祥林嫂私自出逃有违礼教,这也是她应有的下场。午饭后做中人的卫老婆子来了,鲁四老爷又说:“可恶!”这是在向卫老婆子表达他的不满:一来责怪卫老婆子办事欠妥影响了鲁家的名声;二来呢,为祥林嫂一走当天的午饭受到影响,自己的老婆孩子只好亲自下厨(“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而生气。待卫老婆子保证下回“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他又说“然而……”,是因为他知道另难找到一个像祥林嫂那么安分耐劳的女工,祥林嫂的离开,未尝不是一种不小的损失。这个告诫老婆说,祥林嫂“败坏风俗”、“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的人,却天天亲口吃着祥林嫂亲手做的饭菜而且心无芥蒂。祖宗嫌脏的东西,他可不嫌脏。既如此,还祭什么祖先呢?“听命胜于献祭”,祖宗觉得不好的东西,就应该远远地避开才是啊!偏偏又为了省几个工钱,拿一个祥林嫂顶几个人用:“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并且祥林嫂的工钱,全积存在主人那里,自己一文钱也不花。这样便宜的劳动力,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在金钱利益与他所谓的道德节义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这无异于他亲手给了他所信奉的礼教一个响亮的耳光。
另一类是温和的吃人者。譬如四婶。相对于四叔,四婶看起来温和许多。然而骨子里仍旧是一个吃人者。她初次留下祥林嫂,只是因为看她像个“安分耐劳的人”,“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祥林嫂被婆婆捉走后她念叨起祥林嫂,只是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她听说祥林嫂被婆婆逼迫改嫁时惊叹“阿呀,这样的婆婆!……”并非为祥林嫂抱不平,乃是对祥林嫂的婆婆的贞节观大跌眼镜(哪有婆婆逼儿媳妇变节改嫁的?);祥林嫂再到鲁镇时,悲惨的故事虽然也曾博得四婶“眼圈”一“红”,但两三天之后,四婶便开始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的祥林嫂“颇有些不满”,祭祀祝福的全部活计,从前由祥林嫂“一人担当”,现在却容不得她插手;祥林嫂捐了门槛回来坦然地准备被接纳,四婶却一声断喝,断了祥林嫂的活路;祥林嫂的精神完全崩溃之后,四婶当面表达嫌弃和警告:“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
冷酷的吃人者和温和的吃人者,只是皮相上的区别,一个长得难看一点,一个长得顺眼一点罢了,骨子里是一样的嗜血者。他们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实用价值、经济价值,人在他们眼里已经完全物化了。反人性,他们是始作俑者。
2.被吃者
被吃者也分为两类。一类是被吃者自己。譬如祥林嫂自己,尽管她为了反抗再嫁而“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但是,这种所谓的“反抗”恰恰是深入骨髓的奴性,是对封建礼教的坚决维护与誓死服从。
王小波说:“不但对权势的爱好可以使人误入歧途,服从权势的欲望也可以使人误入歧途。”始终只是“顺着眼”的她,找不到一条通往“生”的路——不敢找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她倒是很努力地在寻找一条顺利通往“死”的路:用自己历年积存的工钱,花“大钱十二千”捐了门槛,当作自己的替身,以免死后被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
一个人倘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活”铺平道路,而竟真会有能力为自己的“死”铺平道路吗?对此,显然连祥林嫂自己也没有把握。首先,她在四婶那里被宣判了“死刑”;然后,她又在“我”这里彻底绝望。
祥林嫂没有自己的所信,所以她只能信所有人。柳妈的话,她信;四婶的话,她信;老祖宗的话,她信;读书人的话,她也愿意信。她所信的人当中,偏偏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她以希望。当她被这个世界否定的时候,她也信了这个世界。
她对自己的生命全无自觉,反人性,也有她自己的一份责任。
另一类是被吃者同类。譬如柳妈。和祥林嫂一样,她也处于社会的底层。然而,她和其他人一样,对阿毛的故事听多了便不再同情,反而感到厌烦和唾弃。倒是“伤疤”的故事更值得鉴赏,并且可以利用她作为“善女人”(信佛的女人)的渊博常识给予祥林嫂“人生指导”,同时,顺便向众人发布新鲜的谈资。对八卦的兴趣似乎是永恒的人性。相比之下,契诃夫的《苦恼》中那个马车夫远比祥林嫂幸运:他所遭遇的人们,只是冷漠麻木不愿听他的倾诉罢了,他们至少还没有拿他的不幸做谈资来取笑(大概外国人从来就不像中国人那么无聊);而且,他至少还可以向他的马儿倾诉。但是祥林嫂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包括她寄予了最后一丝希望的“我”。所有的被吃者如同长着不同面孔的鬼魅,各自游走,等待着被吃,等待着看人被吃。
二、反人性的根源
一个社会反人性的根源在哪里?为什么中国人在旧社会永远争不到人的价格?
笔者认为,这与一个社会的信仰有关。一个社会有没有信仰,有没有真正有价值的信仰,决定了这个社会能否给予人性以自由,给予生命以尊严。
我们来看鲁镇的人们对神灵和灵魂的认识。
鲁镇的人们信神吗?
看起来是信的:“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
人们拜神的目的只是“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这样的“信”,无关灵魂的需要,只是“以敬虔为得利的门路”(《新约·提摩太前书》)。并且,“拜的却只限于男人”,作为亚当“骨中的骨、肉中的肉”的女人竟然没有资格敬拜神。
小说结局,祥林嫂在“祝福”的热闹景象中死去,“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样热闹的场景,这样祥和的气氛,祥林嫂竟不像是消逝了,而像是从来就没有来过——无论是在鲁镇的人们的眼里,还是在“我”的心中(人性多么软弱,再善良的人最终也会被众人同化而变得麻木)。
祈求“无限幸福”的众人,在众神给予“无限幸福”的时刻,集体扼杀了一个没有任何幸福的女子;并且,在这个充满了希望的春天,将那个没有春天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无视人间的冷漠和痛苦,“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的天地圣众,真的是神吗?
人们拜“福神”,真正拜的,是“福”,不是“神”。
中国人的信仰往往不是出于物欲就是出于奴性。
所以,当我看到王晓渔在微博上说:“于丹是升级版的雷锋,两位都是精神原子弹,起到精神维稳的作用。如果只读雷锋日记,会生发出‘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的感觉,却忘了当时正值三年大饥荒,饿殍遍野。按照于丹的逻辑,对雾霾的抱怨、对这个时代的不满,都是因为你的内心不够平和,你的修养不够深入,你的灵魂不够开阔。”我第一反应便是揭开真相:“于丹这种人,其实活在物质层面。她所谓的内心、修养、灵魂,都是为那个外在的物质生命服务的。简单地说,她只是像我们的父母曾经在饭桌上告诫年幼的我们:慢慢吃,别噎着了。‘慢慢是平和的心态,它服务于‘吃。”
那么,鲁迅在《祝福》中借祥林嫂之口发出的“灵魂”之问,算不算是一种存在之思呢?算不算一种个体生命的内在自觉呢?
显然不算。
我们来看祥林嫂和“我”的对话——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也许有罢,——我想。”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从两个“那么”来看,祥林嫂的三个问题,有很明显的因果关系:因为人死了之后有灵魂,所以也就有地狱;因为有地狱,所以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
潜台词是什么呢?
祥林嫂仍旧在担心那个老问题:自己死了下地狱之后,会不会被两个丈夫锯成两半瓜分。又或许,她心里又还存有一些期盼:在地狱里,可以再见到我的阿毛。
所以,祥林嫂的灵魂之问,仍旧不是存在之思,不是个体的生命自觉,即使进入另一个世界,她仍旧背负着这一个世界的所有重担,无论是此岸还是彼岸,她的生命,只是一个无边的苦海。
如果不从本质上去关注人类的灵魂,就无法关注生命真正的价值,人性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生命也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尊严,因为灵魂是个体生命最永恒的价值与最独特的标志。
体格粗壮、力气过人、生命力强大的祥林嫂被封建礼教吃得骨头渣都没剩下,政权、族权、神权、夫权,遮天蔽日,就是看不见人权,鲁迅“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坟·论睁了眼看》),直面大痛苦、大悲凉,审判中国的历史,审判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鲁迅对四叔柳妈们构筑的礼教社会和它所有的规则充满了憎恨和厌恶,然而他的生命哲学是不相信有外在救赎的,他追求个人的内在觉悟。所以鲁迅一直在人(包括他自己)的身上找出路(寄希望于一个社会和寄希望于一个人是一样的性质:社会是由人组成的)。这就注定了他找不到出路。人性普遍的深渊决定了人类无法完成自我救赎。一切把某个人当作“大救星”和“救世主”或者“我就是自己的上帝”的路径,最终都会步入穷途。
必须承认:人间就是失败的所在。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譬如《祝福》中的“我”),生活在铁屋子里的人,靠闭门想象是不成的,只有看见阳光,才有走出去的勇气和活下去的可能。
只有阳光,能够重新厘定世界的秩序。只有阳光,能够照亮我们内心的眼睛。
如雨果所说:“怎样才能驱逐这些魑魅魍魉呢?要有阳光。要有强烈的阳光。哪只蝙蝠也抗拒不了曙光。要从底层照亮社会。”(《悲惨世界》)
阳光,就是上帝的真理临格,是人类的灵性经历。
希腊精神强调理性反省,而希伯来精神强调灵性经历。所谓灵性经历,就是经历过超验体验,经历过上帝的触摸与同在。
房龙曾经说安徒生是一个“被上帝触摸过的人”。安徒生是一个被上帝的爱触摸过的人,然后,他再用上帝的爱来触摸孩子以及一切人的心灵。《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也是一个被上帝的爱触摸过的人,所以他才能从仇恨中走出来,用上帝的爱去爱芳汀、珂赛特乃至一切人。
一个被上帝触摸过的人,才有可能理解上帝,理解上帝想要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怎样的一个自己。一个被上帝触摸过的民族,才可能心怀敬畏,热爱真理,善待生命,尊重人性,人们才不会屈服于世间种种反人性的规则之下,相信外在的一切判断却否定自己灵魂的珍贵。
[作者通联:广州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