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饮浮生半月光
2014-05-27何人
何人
【因缘生】
浓烟笼住了月亮,幽黑的密林里雾海汹涌。叶舀茶皱了皱眉,跺足间双手成拳,周身立时充盈起一团浑厚内力。浓雾被逼退了几分,这才露出脚下半真半假的石子路。
却谁料只过了片刻,整条石子路竟颤抖着翻腾了起来,仿若一条吞吐的巨舌!浓雾又逼近几分,隐隐似有噬人之意。叶舀茶大怒,张口怒骂道:“你以为仅凭这拙劣的幻像就困得住我吗?”
话音刚落,她右手已如闪电般劈出,竟是生生插入那石子路中!石子路扭曲得更加厉害,仿佛禁不住这突然的疼痛,恨不得将这少女狠狠甩向空中。叶舀茶眉间一抹笑意涌上,只死死抓住那不安分的石子路,冷然道:“先拔掉你的舌头,再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
她右手使劲,一股浩然正气自体内徐徐升起,那石子路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自中缓缓滋生出一条裂纹。裂纹越爬越大,轰然一声,石子路竟从中折为两断!
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惨叫,浓雾纷纷退散,天地俱明。
叶舀茶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自榻上坐了起来。她瞥了眼窗前那疼得满地打滚的少年,得意扬扬道:“原来是蛇妖呀,被拔去芯子的滋味如何?”
地上少年闻听此言,猛地抬起头,双眼射出道凌厉怨毒的光来。他一张脸异常苍白,略带几许稚气,一双幽绿色的眸子如熠熠生辉的祖母绿宝石,此刻似要滴出血来。
见他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叶舀茶飞身上前,扼住喉咙硬生生地将他提了起来。少年拳打脚踢间却已无力反抗,只得用凶煞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她,似乎在说,即便我飞灰湮灭也不会放过你。
片刻后,叶舀茶松开少年,少年吃痛地跪倒在地,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会不得好死!”他恶狠狠地道,随即却是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叶舀茶。许久,他方错愕道,“为何拔了我舌头,却又医治于我?”
叶舀茶不置可否,缓步走了开去。窗外的月光斜斜落在地上,泛起白霜似的月华。良久,她才柔声道:“我伤你是因你自不量力,妄图侵入梦中杀我。我救你却是因你本性不坏,并未在那浓雾中下毒。以后你便跟着我吧,我需要一个徒弟。”
少年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女子,他张口便道:“我不要认母夜叉作师父!”
叶舀茶一怒,立时抬起右手做了个拔舌的姿势,少年周身一颤,恐惧地往后挪了一步,支支吾吾道:“我……我不会叫你师父的!”
叶舀茶听罢一乐,这小妖孽心里已经屈服了,只不过嘴巴还硬着,就由他去吧。她忍住笑道:“徒儿,你先下去吧。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少年脸一红,白她一眼道:“谁是你徒儿!我叫尘星!”
她暗自记了一下,也不与他计较,便呵斥着赶他出房。这小蛇妖心地到底不坏,想来恩威并济应是有效。叶舀茶合上房门,无声望着窗前的月光,喟然一声叹息。
夜,深了。
【幻中境】
熙熙攘攘的街市,给卖艺的、卖糖卖糕的挤得水泄不通。
叶舀茶信手把玩着发梢,扭头瞥了眼身后的小蛇妖。只见尘星正直勾勾地望着摊贩手里头一只被提着耳朵的野兔,他吧嗒咽了口口水,圆溜溜的眸子在某个瞬间化为一道锐利的闪电。
“瞧你那点出息!”叶舀茶一手叉腰,一手揪住他的耳朵,直痛得他哇哇大叫,引来无数路人回头。“一只笨兔子都能让你眼馋成这样,怎么同我降妖除魔!”
尘星一怔,失笑道:“我也是妖魔。”
叶舀茶也不理睬他,就那么拎着他的耳朵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道红漆木门前。她将门敲得震天响,里头不一会儿便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跑来开了门,见了她也不责怪,而是恭恭敬敬地往里迎。
“老爷与夫人上个月已搬离了这里,就留了我和翠儿陪着发疯的小姐。老爷说了,小姐已病入膏肓,除了叶姑娘谁也不准见。”管家低声说道。
叶舀茶也不接话,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径直往里屋走去。尘星虽说好不容易摆脱了魔爪,却也耐不住好奇跟了上来。
往宅子走入几步,便能隐约听见嘶哑的叫骂声。随着三人越走越近,那声嘶力竭的声音越为迫近。尘星竖起耳朵,只听一个女子没命地喊着,不时伴随着东西落地的声音。
“瓷器什么的早移了去,不然杜家恐怕得给小姐砸光啊。”管家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钥匙,颤巍巍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是一个着白衣的清瘦女子,头发乱蓬蓬的,邋遢的模样却掩不住她动人的眉眼。她见了叶舀茶,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将而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哭喊道:“姐姐,姐姐快带我走!爹爹和娘一天到晚在房间里冲我笑,还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你看,她也在你身边!”说罢,她指着叶舀茶身旁空荡荡的位置尖叫道,“不要偷听我和姐姐说话!”
管家摇了摇头,惋惜道:“老爷与夫人接受不了,早便搬了出去,这屋子里压根没有人,小姐……唉!”
尘星瞧得头皮发麻,他不知叶舀茶为何会带他到这里来,打一踏入这宅子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心里头像压着什么一般。
叶舀茶却是神色如常,拉着那叫杜若云的女子的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姐姐在这里,不要怕。”她一边说着,一边一下一下地抚慰着那疯疯癫癫的女子。管家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叶舀茶和尘星,以及睡着了的杜若云。
“她没有疯,她看见的都是真的。”叶舀茶抬起头,对尘星说道。尘星一皱眉,静下来想了想,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惶。
“你的意思是,有妖怪在这里布下了幻境。这个幻境同现实并没有什么分别,有老爷夫人,有管家下人,更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杜小姐?”尘星倒吸一口气道。
叶舀茶点了点头,她心疼地望着怀中女子,哑声道:“她不但能够清楚地看到我们,而且还能看见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人。”
尘星只觉心底生出一阵凉意,那照这样说来,那杜姑娘口中的爹爹和娘亲,那个同她一模一样的人,都实实在在地在这间宅子里飘荡!他明白妖可以凭借修为制造幻境,潜入他人梦中杀人以增进修为,可似这般在现实中的,他却是闻所未闻!endprint
叶舀茶无声地望着杜若云,目光似穿过了天地,许久方轻声道:“你也会制造幻境,那带我一同进去吧。”
尘星周身一震,幽绿色的眼眸紧盯着叶舀茶,复又望向她怀中安然入梦的杜若云。他不知道她俩是怎样的关系,竟值得她这道行高深的女子这样去冒险。妖之所以会在梦中偷袭于人,是因无论多厉害的修道人,身处梦中功力都会大打折扣。叶舀茶本事确实不错,可这妖怪居然能在现实中长时设下幻境,他不想陪着她去送死。
“我没这本事。”尘星面无表情道,趁着叶舀茶怀抱着杜若云无暇他顾,他的身子骤然缩小,只眨眼便化为一条小蛇,闪电般便不见了踪影。
他还年轻,他不想死。尘星沿着屋梁没命地逃窜着,他狠下心不回头看叶舀茶错愕茫然的神情,她算起来也是他的恩人。他从没这样怕过死,或许有些念头只是在心底一闪而过,或许故事到了这里就该戛然而止。
他不会承认的,他不愿看她去送死。
【泪光穷】
夜色茫茫,几点零碎的星子毫无生气地挂在空中。
尘星重又化作人形,小心翼翼地潜入叶舀茶的屋子。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刚逃离这母夜叉,转眼又抑制不住地送上门来。她一定没料到,自己竟会这样忘恩负义地离去。
孤零零的烛台旁,叶舀茶一手托腮,眼微合上了又强自打起精神来。当听闻了动静,她双眼猛地睁大了,整个人险些跳将起来。
“差点就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她望着推门而入的尘星,脱口而出道。
尘星怔了怔,随即沉声道:“我不会帮你的。”
叶舀茶似未听见一般,一溜烟跑了出去,不知折腾了会儿什么,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手里用数条手帕包着个小碗,手帕湿淋淋的还冒着腾腾热汽,显然方从沸水中取出。尘星莫名其妙地望着,看清了究竟何物,眼眶蓦地一阵温热。
是一碗喷香四溢的野兔肉,嫩生生,热腾腾。
尘星在泪光闪烁中望着叶舀茶好看的笑脸,他知道他是男人不能轻易掉眼泪,可鼻子却越来越酸,泪水也越来越不争气。无论他做蛇还是做人,从来没有谁待他这样好过。
直过了许久,他才孩子般地用袖子擦去眼泪,哑声道:“我帮你。”
第二日天方亮,叶舀茶便破门而入,将还在酣睡中的尘星一把从床上提了起来。尘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将他的衣物一股脑地扔了过来。
“快点收拾,同我一起去杜府!”叶舀茶是个急性子,仿佛恨不得立时便冲出去。
待尘星准备妥当,他俩便一道前去杜府。杜府依旧萧条,昨天杜若云折腾了大半夜,总算倚着床合上了眼。虽说是好不容易入了睡,却不知为何嘴里总发出咿咿呀呀的痛苦的呻吟。
叶舀茶皱了皱眉,回头目光半是哀求地望着尘星。尘星深吸了口气,双足点地,立时周身光芒大炽。他整个身子轻轻飘了起来,一阵阵内力如潮水般自手掌溢出,叶舀茶痴痴地望着,待回过神来时,才发觉他已无声地落回了地上。
她刚欲问是否成功,却猛然瞥见床边杜若云的身畔,竟坐着一位华贵老妇。老妇人衣着考究,此时正坐在杜若云身畔,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另一只手则不疾不徐扯着她的头发!睡梦中的杜若云显然被她拉扯得极为痛苦,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叶舀茶紧咬下唇,双眸满是愤怒,一双手如闪电般劈出,却还未及劈到,那老妇的身形已如烟飘散。老妇自是杜夫人的幻象,天底下又哪有真正的娘亲会这样折磨女儿!
“茶儿又来找若云玩了吗?”身后传来一个洪亮浑厚的声音,叶舀茶与尘星寻声转身,杜老爷捋着胡须笑眯眯道。若非知道他二老早已搬了出去,否则连她都险些被假象困住了眼。
叶舀茶冷冷一笑,下一瞬身子已飘然而至,右手运足力道狠狠劈去。杜老爷面色不变,身子立时化作一道青烟散去。
“你这样不过是做无用功,这些都是幻象,劈散了又会重新生出。”尘星自身后淡淡道。叶舀茶茫然地抬起头,果然不远处的花坛边,杜老爷与杜夫人的身影又齐齐重新聚拢,正挑衅似的冲她微笑。
“那如何才可以灭去这幻境?”叶舀茶恨恨问。
尘星摇了摇头:“我又怎会知道,不过你忘了吗?那日在梦中你是如何破除我的幻境的?”
叶舀茶一愣,心中刹那通明。那日梦里,她误打误撞劈碎了脚下的青石路,那本是尘星的蛇信子,却也是他的命门所在。也就是说在杜若云的幻境里,只要找到那个命门并除去,杜若云便可以醒来。可在这栩栩如生的幻境里,一砖一瓦,一床一桌,都与现实没有任何分别,自己又怎猜得到哪处才是命门所在呢?
叶舀茶灰心地叹了口气,望着床边神情憔悴的杜若云,只觉铺天盖地而来的内疚险些将她整颗心吞了去。这一切都怪她,若不是她心生妒忌从中作梗,又怎会陷入如今的局面!
她紧闭双眼,泪水沿着面颊滴答而下。尘星不经意瞥见,只觉自己的一颗心突如火烧火燎般突突地疼痛了起来。他不知所措,他千言万语却不知当说不当说,便这样看着这个往日泼辣蛮横的女子抽抽噎噎地哭泣。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竟上前拥她入怀,敞开怀抱任她哭泣。她也不推开,眼泪滚烫了他的胸膛。
为何她哭他也会跟着难过?为何她笑他也会随着开怀?他的世界好像突然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她,喜怒哀乐皆由她说了算。
那时的他自是不明白,情爱之美就在于浅尝辄止,功成身退,而真若追究起来,谁都难免受到伤害。
【往事误】
叶舀茶执意不愿离开幻境。这几日每逢夜晚,她便同尘星轮流把守。清醒的那个负责驱散各种意图靠近的幻象,好让另一个和杜若云能安心入睡。
杜若云有他俩守卫,几日来气色总算是好了少许。可这却非长久之计,杜府已被画地为牢,他们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
“姐姐,我知你一片心意。可这是若云的命,你不要再费心神了!”杜若云垂着头,湖水般清透的目光满含感激与绝望。几个月前她还是耀眼夺目的杜府千金,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而今却被困在这府内,一条命留与不留早没多大分别。endprint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们一同长大,又怎会丢下你呢?”叶舀茶心疼地拾起杜若云的手,这双手几月来被瓷器划伤过数次,被沸水泡过数次,已是糙如树皮。
在她的记忆中,杜若云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只会对亲近的几个人温和微笑。她俩打小就认识,只有她才知道,若云冷漠冰凉的外表下,藏着颗炙热温暖的心。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后悔,其实人与妖魔又有何区别?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而已。”叶舀茶仰头望着一弯新月,对身后的尘星轻声道。
杜若云已在屋内睡着,他俩坐在房门口,谁也没有睡意。
满天的星星知人心,一闪一闪在看戏。
沉默了许久,尘星打破沉寂道:“你为何要后悔呢?”星空下他的眼睛仿若会发光的祖母绿宝石,夜风温柔,他耳旁柔软的碎发轻轻拂着脸颊。
“因为一切都是我的错。”叶舀茶说罢合上了眼。
一切都因她而起,自都是她的错。
许多年前,是她先认识的杜若云。那时她们都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轻易便打开了心结拜了金兰。她年纪大一点,若云便从此喊她姐姐。
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若云啊,这个家世显赫在她面前却没有丝毫架子的妹妹,她为能同这样的大小姐结拜为荣。自然而然地,她将若云介绍给爹娘认识,以及她的哥哥叶漫天。还记得哥哥初见若云那日,整个人竟惊呆在那儿连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一切都慢慢地变了,若云不再同她一块玩,哥哥叶漫天也不再事事顺着让着她。他俩因她而相识,后来却抛下她,渐渐走在了一起。她心生忌恨,却不知该恨哥哥抢走若云,还是恨若云夺去哥哥。最后她自作聪明想出一个法子,若云并不见得喜欢哥哥,她连友情与爱情都还混为一谈。既然只是哥哥单恋着若云,那只要若云狠狠拒绝他,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于是,她依着若云的笔迹苦练了三个月,又偷偷从裁缝店买来男人的衣装。先以若云的名义写上一封羞辱哥哥的书信,专挑狠毒无情的字眼用,无外乎是想绝了他一颗痴心。再在哥哥羞愤寻找若云时扮作男人模样,背对着哥哥与若云勾肩搭背。这一切若云和哥哥都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亲哥哥叶漫天会是那样敏感又极端的性格,若是知道,恐怕死也不会那么做。后来的几年里,哥哥都似变了个人,成日把自己困在屋里。若云毕竟是女儿家,见他不再围着自己转,也为自尊之故不去寻他。
却怎知,叶漫天竟入了魔。
“世人虽常将妖魔混为一谈,可实际上妖是妖,魔是魔。妖多为无灵性之物,久而得到道行。而魔却是人想不开了,迷途难返,走火入魔。”叶舀茶静静道。
叶漫天入魔了,几年来他在自己房间里日日练着奇功异法,终在几月前面色阴沉地离了家,从此再未回来。
“所以,这杜府的幻境其实便是他。他将自己变作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困住杜姑娘,其实也是为留住杜姑娘。”尘星平静道,难怪他从未听过妖能在现实中设幻境,这般手法显然非他的族类。只是入魔的叶漫天,心性已完全迥异,他心中充满了仇恨,因此一点一点地折磨着杜若云。
“这一切都是因我的自私而起,哪怕豁出命去,我也要找到命门,破去此处幻境!”叶舀茶猛地睁开眼,目光里尽是锋利光芒。
【真亦假】
天刚亮,叶舀茶早早起身做了一桌早点,推开门正欲唤杜若云,却是被眼前景象惊住。
两个一模一样的杜若云,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打扮,正齐齐向她望来。她们同时指着对方开口道:“姐姐,她是假的!”
身后的尘星闻声寻来,也为眼前的景象大觉头痛。之前几天都只碰见杜老爷与杜夫人,以及一众下人,独独不见幻象杜若云。他知道叶舀茶下不了手,绝不会劈掌以验真假,可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杜若云着实令人头疼。
望了许久,叶舀茶终是无奈屈服,只得照顾着两个一同前去用餐。席间这对孪生姐妹般的两人不时争吵着,敌意地望着对方。
“姐姐,你说过这里一切都是幻象,到底怎样才能出去呢?”一个抬起头,目光怯怯道地。另一个恼怒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姐姐这两字是你这假货可以叫的吗!”
叶舀茶揉了揉太阳穴,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她无助地望了望身旁的尘星。尘星无奈地摇了摇头,咳嗽了声道:“杜小姐,我们不知你俩究竟谁真谁假。唯一的方法便是找出这幻境的命门所在,它可能是一座凉亭,也或许是一朵花,你们有线索吗?”
两个杜若云一齐摇了摇头。
那一夜,叶舀茶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到房门口把守。屋内两个杜若云都睡得沉沉,连睡姿都是一样。
尘星大半夜地不知自何处而归,一张脸铁青着,周身杀气腾腾。叶舀茶见了,正要起身问个究竟,猛见他竟大步上前,狠狠将自己搂入怀内。
他的面颊滚烫,耳朵却被风刮得冰凉,贴在她渐渐泛红的脸上。她又羞又怒,一个大力踢开他去,寒声道:“你岂敢!”
她的心跳得那样地快,几日前他虽也抱过她,可那日与今日又岂能相提并论?望着尘星渐渐空洞的眼睛,她心底里不知为何强烈不安。
“一直以来,你都只是利用我,对吗?”尘星木木道。他的双眼麻木而无神,一张脸瞧不出任何情绪。
叶舀茶一僵,不自然地笑道:“你说什么呢,你可是我认的徒弟。”
“撒谎!”尘星低吼道,他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往日碧绿的眼此刻竟盈满鲜红。“你救我一命,收我为弟子,甚至给我烧兔肉,都不过是为了让我带你入幻境!你原来从未真心待过我!”他的样子是那样愤恨,死死盯住叶舀茶,双眸鲜血欲滴。
“你,你怎么知道的?”叶舀茶结巴道。她的心事被点破,整颗心不禁惊惶。说完这话,她却又猛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尘星见她失口承认,不由惨烈一笑。他的心就那样沉下去,望着眼前这个总令他怅然若失的女子,一时爱恨交织。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再也不想多说什么,掉头便走。叶舀茶一愣,想也不想便上前死死抓住他的左手。endprint
说时迟那时快,尘星身子骤然缩小,如闪电般袭来。叶舀茶一阵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待尘星逃远,她才抬起手来。月光下,她的虎口处多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好在蛇牙里并未藏毒。
叶舀茶双眼一红,他到底心地不坏。
冰凉凉的月光下,叶舀茶静静拭去眼角的晶莹,转身时才发现,两个杜若云皆醒了来,关怀地望向她。
“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也可以找到命门救你出去。”叶舀茶疲惫地说着。却不料刚说完这话,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眸刹那亮了起来。她越想越兴奋,好似耗尽全身的力气,眼前一阵漆黑,晕了过去。
【负此生】
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两个杜若云皆伏在床边小憩。叶舀茶醒了醒神,怔怔地望着跟前睡着的两个若云。
昨夜她几乎是一瞬间突然想到,命门除了可能是物,也有可能是人啊!哥哥最在乎的便是这令他爱入骨也恨入骨的杜若云。他化作这幻境,唯一的命门便该是杜若云!
那么真正的命门,便是若云的幻象。这幻象好聪明,知道她迟早会猜到,故意与真若云同进同出,好叫她辨不出真假。
“姐姐你醒了!”两个杜若云一齐醒来,望着叶舀茶喜悦道。见叶舀茶点了点头,她俩连宽慰的神情都一模一样。该如何将她二人区分开来呢?叶舀茶怔怔地想。
她木然地让两个杜若云一同搀她起身用餐,而她除了烦恼该如何区分她俩,心里偶尔还会晃过尘星的影子。她确实打一开始便是利用了他,她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他不过是只蛇妖罢了,可她为何会这样难过?
“姐姐,我永远不会怪你。”其中一个杜若云突然没头没尾说了句。叶舀茶一愣,只见另一个杜若云神情里有片刻慌张,立时也接话道:“你无论做了什么,都始终是我的结拜姐姐。”
叶舀茶静静望着,心里顿时便有了主意。
这几日平淡无奇,杜老爷与杜夫人偶尔会恶作剧似的捉弄她一下。她也懒得多费力气,不再劈掌驱赶他们。她再未见到尘星,不知他是否已独自离开了幻境。
“姐姐快来看,我种的花开了!”一个杜若云兴奋地冲她招手,另一个杜若云则面露不屑地白了身边人一眼。
叶舀茶暗道时机终于到了,微笑间身子已如闪电般劈面而去。她的右手快如飞刀,周身隐隐透出浑厚内力。
两人同时一惊,那个起先目露不屑地杜若云几乎呆愣原地,另一个唤她看花的则一个纵身,猛地逃出数丈。叶舀茶得意一笑,右手不逼向那忘记逃跑的杜若云,而是直直劈向那快步逃脱的。
真正的杜若云,面对她的骤然出手,除了呆愣在地,怎还反应得过来?而飞快逃窜的,必是假货无疑!
叶舀茶整个人快如一团火球,下一瞬已追上假的杜若云,毫不犹豫劈下一掌。那假若云面目狰狞,身子下一瞬化为一道青烟散去。
叶舀茶猛松了口气,回头望了眼仍是惊魂未定的杜若云,喜悦道:“命门便是你的幻象,现在问题终于解决了!”她只觉心情刹那透亮了,上前几步挽住杜若云的手,仿佛整个人快活得快要飘荡起来。虽然她隐隐也察觉到,一切似乎顺利得太过刻意。
“姐姐,你看!”杜若云面上丝毫未见喜悦之色,只手指着花坛之后,目光里是一片绝望。叶舀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
在那花坛之后的,赫然是杜老爷与杜夫人,正笑眯眯地朝她俩望来。他们笑得那样灿烂,仿佛快接不上气。杜夫人慈祥道:“傻丫头,你猜错了。”她关爱的目光一如从前,直瞧得叶舀茶浑身一阵哆嗦。
她只觉脑子轰然一声炸了,怎么会错呢?哥哥最在乎的难道不是若云吗?叶舀茶茫然地环顾着四下,一瞬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
“命门是真正的杜姑娘。”尘星低沉的声音自后传来。叶舀茶错愕转身,望着再次出现的尘星满心欢喜。可是待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心又猛地沉了下去。身旁的杜若云不易察觉地一颤,而这些叶舀茶却通通顾不上了。
“杜姑娘便是此处幻境的命门,因为,杜姑娘是叶漫天的心啊!他将他俩绑定在一起,只要杜姑娘活着,便永世摆脱不了他。”尘星一字一句道。他怜悯地望着杜若云,只见她的脸刹那一片苍白。叶舀茶不可置信地听着,却知这一切再自然不过。
确实这样的鱼死网破,只有她入魔的哥哥才做得出来。倘若若云不死,便永远破除不了此处幻境,一生一世受尽折磨,而他自然也永远不会失去她。
叶舀茶眼眶一红,悔恨在一刹那吞噬掉她整颗心。若不是因为她,一切不会到这般地步!
尘星望着她自责的模样心中满是疼惜,再深的怨愤,为何一见她便通通消散无影?起初他是故意质问她是否利用了他,为的是假装翻脸麻痹敌人以放松他们的警惕而已,可谁知,她却失口承认!他曾有过多大的希望,便承受过多深的绝望,这几日他渐渐发觉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想来想去,恐怕是因自己以妖之身闯入魔道,修为大大受损之故。这一切本都该怪她的,可是为什么一见到她此刻伤心的模样,他再深的怒气也都消了呢?
他永远怪她不起来。
“姐姐,尘星公子,你们莫再为若云挂怀了。自从你们到来,若云的日子已好过了不少。没有爹娘日夜朝我阴森森地笑,没有下人欺我扰我,在你们来这之前,我几乎被逼得真的要疯掉。”杜若云突然开口道,她温柔地望着叶舀茶,“姐姐,那天晚上若云其实并未入睡,你们谈的我都听到了。无论姐姐曾做过什么,若云永远不会责怪。只不过这样的日子,若云真的一天都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她的笑容藏尽凄凉,叶舀茶只觉心跳得异乎寻常之快,愧疚与感动齐齐涌上心头。
她想要上前抱住杜若云,却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杜若云已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插入心口!她的眼睛里依旧带着笑意,那笑意里有多少的视死如归。
“不!”叶舀茶失声尖叫道,也几乎是与此同时,整座杜府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轰然一声似听见什么坍塌之声。天与地在这一刻合二为一,日与月也似颠倒了身影。
随着一声痛苦凄厉的嘶喊声,天地俱净。
叶舀茶跌倒在地,只觉全身酸麻。突然听到身后声响,连忙转身望去。
杜若云已奄奄一息,她胸口的匕首埋得极深,一袭白衣被染得满是鲜血。而怀抱着她的,是一名满头尽是白发的年轻男子,他的目光是那样刻骨的情深与疼痛,而他的胸口也是刺目一团鲜血。
“你宁愿死,也不愿同我在一起吗?”男子悲痛欲绝道。
杜若云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轻抚上男子紧皱的眉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我只恨自己过去面子薄,不,不肯主动去寻你。我从小就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哪怕是到此刻,我依旧喜欢着你。只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杜若云的眼里是融人的暖意,她触碰着叶漫天山川般深皱的眉头,任他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自己脸上。在叶漫天强压着的哭声中,她的手啪地坠了地,一双似会说话的眼再未合上。
【黄粱梦】
白发的叶漫天抱着杜若云的尸体跌跌撞撞而出,再未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他眼里的凶戾之色终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刻入骨髓的伤心。
情之一字,若能停留在初相见,情愫生,谁都不往下深究,那该多好呢?
后来的叶舀茶再未见到过尘星,自离开幻境后,他仿佛也同所有幻象一齐消散了去。只有偶尔,她会在自己窗前望见一条小小的蛇,每当那时,她便会起身热一碗兔肉,看着那条小蛇没心没肺地吃下去。
她会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曾有人狠狠将她搂入怀里。他的脸颊那样烫,他的耳朵那样凉,她的心跌落其中却从未发觉。
所有的心动都不要往下深究,那该有多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