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鸳为霜
2014-05-27赫连哀
赫连哀
卉元二十三年,巫灵国大劫。
白鸳立于白巫山顶,指尖轻捻掐算,骤风吹起曳地长袍伴着风雪纠缠在一起。
这劫难,终究是来了。
她缓缓地闭上双眼。恍然中涌出一位少年的影子,身着墨绿裘袍,双手被铁链紧紧锁在地狱深处,他肩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诡异地叫嚣着。
倏地,他抬起头。
毫不掩饰挑衅的目光,那精致英俊的面庞透着与生俱来的雍容,化作一句仿佛来自亘古的呼唤,“姐姐……重逢的时候到了……”
【壹】
那一日,巫灵王宫数千皇鸟展翅斡旋。
巫灵,一个正统、却又不那么正统的国家。谓之正统,是因着她自上古传承的王族一脉。谓之不正,是因着诡异卓绝的巫术,多的那份邪气。
皇鸟,是巫灵的图腾。此刻,它们正用自己最后之力迎接它们的公主,巫灵的公主,亦是巫灵最后的希望。
“他呢?他在哪。”白鸳一手摇着轮椅,一手抚过落在她肩头的皇鸟。
“爵爷他……”侍卫总领跟在她身后,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口误,忙更正道:“庶人白枭,还被关在巫域水潭。”
巫域,关押着巫灵国的罪犯,地处万丈峭壁之下。
三年前,白枭逼宫犯上。老巫灵王平叛后,便将自己这个小儿子打入巫域,永世不许其重见天日。后来,老巫灵王病殁,巫灵群龙无首,以至于让敌国乘虚而入。
于是群臣启奏,恳请暂理朝政的王后将白枭放出,拯救巫灵于水火。但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场胜算渺小的赌局。
如今的白枭,早已不是昔日聪颖忠心的爵爷,而是能将整个国家毁掉的魔鬼。可除了这位南宫爵,迂腐的老臣们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抵御外敌。
最终,是王后立于金殿之上俯瞰众臣:“去白巫山,宣白鸳。”
若不是巫灵将亡,白鸳是不会离开白巫山,她是曾在皇鸟面前起过誓的。
她在巫域见到了白枭,她的弟弟。
他坐在水潭中央的岩石上,双手铐着铁链,却一如既往的高傲。见了她,也是不慌不忙地起身,修长的身影映在水潭的水里,嘴角轻挑了挑:“鸳鸯,我们又见面了。”
鸳鸯是她的小字。
巫灵族奉皇鸟为神明,王族子孙都以鸟命名,这是王族才有的特权。不知何时,他不再叫她阿姐,而是叫她鸳鸯。她虽不喜欢,可总也拗不过他倔强的脾气。
“你该唤我姐姐。”她提醒他。
“你不是我姐姐!”他犹如暴怒的猛兽,铁链被他强烈地挣扎拖得叮当作响,肩头那只乌鸦亦是惶恐地叫着,凄厉刺耳。
在他心里,她早就不是姐姐了。她是他卑微生命里唯一的希望,为什么她总用这两个字的称呼,残忍地将他们隔开,从前是,如今也是。
“叫我,姐姐。”白鸳一字一顿,不是提醒,而是命令。她读懂了他的心思。
他冷笑,踉跄地坐回岩石上,水顺着藤蔓滴在他墨绿衣袍,瞬间就晕开了。“你的读心术依旧这么厉害。”他一指轻弹着衣袍上的水渍,苦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我的那点儿小心思全被你看透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不是欺负人吗?”
白鸳缓缓地摇着轮椅靠近他,问道:“那些犯人,是你放出去的?”
一月前,巫域的犯人逃出牢笼大肆屠杀,一夜之间巫灵王宫血流成河。白鸳不想相信这一切是白枭做的,可巫域由白枭监工完成,各个关口他了如指掌,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白枭站起身抖了抖衣袍,双手轻轻一握,如铁棍粗的链子便被震得粉碎。只是瞬间,他便移到了她面前,甚至没给她喘息的机会。是啊,若他想离开这地方,没人能拦得住。
他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胸口:“你不是很会读心术吗?仔细读读看吧。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你终究是不会信。”
白鸳挡开他的手:“若不是我双腿已废,也不会来求你救巫灵。”
白枭冷笑:“怎么,当初是我求你去救我了吗?你自己不小心废了双腿,如今却要赖到我头上。” 白枭微微挑眉:“况且姐姐,你如此盛气凌人,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
白鸳静静地坐着:“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
“那你呢?”他看着她精致面容如水瞳眸,问道:“你活了这一百年。你的心,也是没变过吗?还是说你要等到这双眼睛也瞎了,走投无路,再也无法支撑巫灵的时候,才会来找我!”
她转身背着他,阖上眼帘:“白枭,你真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她不愿再停留,双手轻放轮边,白衣裘袍拂过岩石,慢慢移了出他的视线。
白枭,她头一回这么叫他,这么生分地叫他。
“所以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把我宠坏!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他怒吼。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她停住,只是一个背影。
狂风曳地卷起飞沙,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嘶声吼道:“白鸳——我恨你——”
【贰】
十年前的寒冬,白枭迎来了他十六岁的生辰。
十六岁,对于巫灵王族的人来讲,是至关重要的时刻。其实,巫灵王族并非世间所传的那样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
十六岁时,要用匕首刺穿自己的心。死后,被灌进巫灵王的鲜血一碗,施以招魂术,便能续命复活,延寿至二百岁,永葆二八容颜。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挺过这一关。但活下来的都是佼佼者,这也是巫灵虽只有三万族人,却能立足于世的原因。
白枭自小身体羸弱,父王母后无暇顾及,白鸳若是出了白巫山总会来看看他。他的姐姐有双如水星眸,很是美丽。他想偷懒不肯学巫术,于是装病,却总被她一眼识破。他问:“阿姐,你为何总晓得我在想什么?”
她笑笑:“因为我能读懂你的心啊,你瞧。”说着她盯着白枭的心口,眉心微蹙,倏地眼中仿佛闪过一丝光亮,“这样就可以了。”
“阿姐好厉害!无论谁的心都能读吗?枭儿也要学!”那是他第一次听闻读心术,好奇的不得了。
白鸳将他搂怀里,靠在床榻旁:“也不是每个人的心都能读了。父王告诉我,若是爱上一个人,就会被蒙上眼睛,再也读不懂那个人的心了。”
“什么是爱?”他问。
“爱……”她想了想:“就是喜欢。”
“那我不要学了。”
“为什么?”
“我喜欢姐姐啊,”白枭叉着腰,愤愤道:“又读不来姐姐的心思,不好玩,我不要学。”
白鸳恍然,上前捏了捏他的鼻子,微微嗔怒道:“傻小子,姐姐说的不是你这种喜欢啦。”
可他明明很喜欢姐姐啊,白枭想着。
那一年,他才十岁。
【叁】
在白枭的童年记忆中,除了白鸳,除了他豢养的乌鸦,其他都是模糊的。譬如父王,譬如母后,再譬如他的哥哥们。
因着巫灵的规矩,未出阁的公主要住在白巫山,白鸳下山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而白枭总带着乌鸦在山下玩耍,白鸳劝他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可白枭不肯听,见阿姐不理他,就倒在地上装病,那次,他变得聪明了,背对着、捂着心口不让她看到。白鸳果然上当,慌忙抱起了他。
他躲在阿姐怀里,鼻间是她温热的气息:“阿姐,只有骗你,我才能见你一面吗?”
白鸳微微怔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是啊,她该对他好一些的。
她不再拦他来白巫山。
后来白枭一战成名,被巫灵人奉作小战神。然而王宫却传来消息,巫灵三公子,他的三哥,殁了。
这已是第三个夭折在十六岁的王子。如今的王族,除了白枭,再无男嗣。老巫灵王骑在战马上,背着夕阳,一滴泪划过他因征战而逐渐沧桑的面颊。
“父王,孩儿定不负众望,为巫灵活下去。”来年,便是白枭十六岁生辰。他坚信自己会成为巫灵骄傲,成为整个国家最强的统治者。
可那时的他,并未发现父王脸上的担忧,未发现那埋藏已久的秘密。
老巫灵王一人牵着战马在夕阳荒原中越走越远,白枭看不到父王的面容,却仿佛听见一声叹息,绵远沉重。
可秘密很快就要遮掩不住了。
白枭作为巫灵王子所有的骄傲,终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被血淋淋地撕碎。他发了疯般将宫人们赶出宫殿,几乎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
白鸳立在宫殿之上,父王说,也只有你能劝得动他了,他向来听你的话。
听着殿内他凄厉的哀嚎,白鸳缓缓地推开了殿门。只见白枭虚脱的倚在柱子旁,喘着粗气。见到她在面前,慌忙抱住她的腰,像是个犯错的小孩哽咽着:“阿姐,为什么……”
他什么都不必说,她都懂。
他将头埋在她白色的大氅毛绒中,低声地问:“所以我是野种,是个连剖心资格都没有的废物,是你们王族的耻辱,对吗?”若非王族血脉,剖心后,只有死路一条。
她轻抚他凌乱的长发,缓缓道:“枭儿,你是我的骄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姐姐。”
他仍是溺在她的怀抱里:“阿姐,我竟还以为自己是巫灵最合适的继承人,如今想想,真是可笑……”
她不语。
当年父王平定内乱,废墟中发现一婴孩。此婴周身围满了乌鸦,竟丝毫没有哭泣,反而对着巫灵王笑。国师指点,巫灵国气数,成也此人,败也此人。只看巫灵王如何对待。
于是,父王将婴孩带回宫中,给了他王族的名字——白枭。
本想着三个儿子,定有一个能挺过大劫,继承大统。到时寻个理由阻止白枭剖心即可,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模样。
“只要你愿意,你还是我弟弟。”白鸳伸出一只手,等待着。
他终是没覆上她的手,苍白的脸挂着绝望:“我配不上,”他抬头看着:“就像这只乌鸦,它再灵巧,也不过是只黑压压的凡禽,终究变不成皇鸟……”
【肆】
后来,白枭不见了。
老巫灵王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找找看吧。
白鸳静静地退出大殿,倏地,耳边掠过几声鸦鸣,她想起了白枭。他才十六岁,一夜间丧失所有的骄傲,他那样倔强的性格,她不敢想,她得尽快找到他。
她这个弟弟自小都是最机敏的,他若是藏起来,她总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从前,父王身边有个美貌不凡的燕姬,仗着几分姿色便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有次更是将白枭豢养的乌鸦网罗起来,统统烧死。
白枭怎肯罢休,提着画戟冲进燕姬宫殿将其打得遍体鳞伤。
父王勒令白枭跪下认错,他不肯,便自己躲了起来。白鸳找到他时,他慌忙抹掉眼角的泪,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白鸳说:“何苦呢?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
白枭看着她:“她处处为难阿姐,总在人前羞辱阿姐,我只是看不过……”
“所以你就要让那些乌鸦去啄花了燕姬的脸,”白鸳叹了口气:“枭儿,永远别为了卑微的人,屈就了自己的身份。况且那个女人怎么做,阿姐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白枭抬头道。
彼时的她只当他是个顽劣的孩子,等到累了,自会乖乖的安静下来。可她终究是错了。可如今说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吗?
白鸳找到他时,他浑身是血,倚在树桩上喘着粗气,身边是几头将将断气的雪狼,还有几只僵硬的乌鸦。他看见了她,有些慌张。
白鸳撩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随我回家。”
她背着他走在茫茫的雪原里,雪白的衣裙被血晕染开来。白枭双臂交错她的脖颈前,将脸埋进绒绒的风帽中,是那熟悉的气息。是啊,她是巫灵最美的公主,是他最爱的姐姐。可如今的他,却是这么卑微。
“我很没用,对不对?”他问。
白鸳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父王的心血,将来会是最强的巫师,成为巫灵的王。所有的百姓都会敬你,爱你。”
“其实,不做你的弟弟,也挺好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并未引起白鸳的注意。簌簌地细雪下着,她背着他走在皑皑原野上,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脚印。
【伍】
以后的日子,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白枭已被巫灵王默认为继承人,至于他的身世成了禁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触及那最后的底线。
直到那日朝堂,巫灵王宣布了一消息,他的小儿子白枭将会迎娶灵族长老的孙女。白族、灵族、乌族曾是巫灵三大家族,乌族已在多年前被吞灭,灵族世代出王后。譬如白鸳的母后,势力实在不容小觑。老巫灵王此举正是为白枭拉拢势力。
而白枭,却拒绝了。
他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说,我白枭既是个来历不明的赝品,怕也配不上灵族的金枝玉叶。他就这么轻易撕裂了巫灵王族隐藏近二十年的秘密。
百官哗然。
怎料灵族长老冷笑一声,不屑地问道:“南宫爵如此推脱,莫不是看上了旁人?”
白枭道:“是。”
灵族长老意味深长:“这世间还有比灵族之女更尊贵,更适合做南宫爵夫人的吗?”
白枭笃定:“有。”
他只是想疯狂这么一次,却未察觉到这背后是深渊。灵族长老慢慢走近白枭,用的是通心传语之术,只有他能听到这么一句话,“小爵爷,老朽保证,你终会选择灵族的。下朝后,听老朽讲个故事如何……”
朝堂之上不欢而散的事传到白鸳耳中,那晚,她找到了白枭。
什么也没说,她微微蹙眉,是要催动读心术的表情。可她只感受到了支离破碎的片段,无法完整地读出他的心。她有些慌,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父王如何隐忍才求得这门亲事,你根基未稳,若这么拒绝了,怎对得起父王?”
怎料,耳边是白枭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我有什么办法,鸳鸯,谁让我喜欢的人是你。”
白鸳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她看着白枭,集中了所有精力,终于渐渐读到他的心。
他为什么去教训燕姬,为什么只听她的话,为什么后来要一遍一遍叫她鸳鸯,却不再唤她一声阿姐。此时此刻,白枭心中掠过的所有如排山倒海崩塌在面前,她都读到了。
她总以为那是份孜孜以求的亲情,却不想,早已变质成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她欲开口,白枭却没有给她机会:“这几年我苦学巫术为得什么?不靠灵族,我也可以做巫灵之王。鸳鸯,你是巫灵的公主,我是父王捡来的儿子,我可以娶你的!”
“你在说什么!”白鸳不可置信地看着,“就算没有血缘之亲,可你我是姐弟,这是天下人认为的事实。所以,你乖乖地给我去娶那女子,好好地去巩固你身为巫灵世子的地位。今晚这些荒唐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天下人所认的事实?”他突然笑得有些狰狞,“那好啊,一人认为我就杀一人,千人认为我就屠千人。不能变的,我偏要改变;不让娶的,我就偏要来娶!我受的痛,总也要让别人尝尝这滋味。”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就去杀了父王母后,”她不知他为何突然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无奈又无法读准他的心,只顿了顿道:“然后,再杀了我吧……”
“你是以为我不敢吗?”他逼问。
白鸳没有再听他说什么,转身离去,她想静一静。银色月光拢着她雪白风袍,像极了鳞波的清水。不知为何,她的心有一点痛,只是一点点的痛。
【陆】
那场婚,终究是结了。
因着敌军的包围,因着握在灵族手中的兵权,也因着,白鸳的恳求。
迎亲依仗临行前,白枭只是苦笑:“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哪个姐姐会把弟弟当做男妓,你可真是狠心。”
白鸳只是低着头,帮他整理着衣衫:“做得好的话,王位就稳得住。好好对她。”
他一把反握过她的手,扣在心口上:“你看着我,告诉我,这里想的是什么?”
若是爱上一个人,双眼就会被蒙蔽,再也读不懂那人的心。他这么做是在试探她。白鸳慢慢将手抽出,“别这么幼稚。”
他却没有放开她:“鸳鸯,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是不喜欢、不知道,还是不敢说,白鸳自己都不清楚。她学了一辈子的读心术,为父王辨忠奸、识善恶,她把一生奉献给巫灵,到头来最参不透的却是自己的心。有时她真的很羡慕白枭,敢于追求自己渴望的东西,相比之下,她才是真正被束缚的囚犯。
昨夜,父王密诏她入宫。
经过那次朝堂,老巫灵王已将这原委看得透透的,他的声音略微沙哑:“若他安分守己,孤自然不会追究;若他有非分之想……”
白鸳接道:“若白枭真有非分之想,女儿自当归隐白巫山,绝不落他人口实,辱没我巫灵白族的名声。”
老巫灵王沉声道:“若他知道了那件事,造了反,该如何?”
白鸳默声道:“女儿当手刃叛逆。”
老巫灵王满意地点点头,“发个毒誓吧。”
信女白鸳,以皇天神鸟起誓,穷此一生光大巫灵,不许儿女私情。若非万难,绝不踏出白巫山半步。若违此誓,必将万断碎尸于山前,受秃鹰啄肉咬骨,永世不得轮回!她双膝而跪,以手朝天,将她自以为傲的忠诚,昭告天地。
白鸳只是倏地想起昨晚的誓言,心里不禁寒颤。
面前的少年紧紧地盯着她,再次追问:“鸳鸯,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是啊,她该是喜欢他的吧。不知何时,她似乎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即便是集中精力,也只看到支离破碎的片段。可这世事纠葛,他们都注定不会有结果。她想骗他,也想骗自己。
白鸳淡淡道:“没用的。这天下终归不是你说了算。”
白枭冷笑:“他日,我若为王呢?”
她微微一笑,帮他理平胸前的衣襟:“你若为王便是我这个姐姐最想看到的结果。要记得当心灵族长老,他巫术高深,我虽不能完全参透其心,可知道他绝非善类。阿姐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
她的话未说完,他已转身离去。
赤红婚服滑出掌心,白鸳犹记得他甩袍而去,群鸦追逐其身后的场景。墨色羽翼黑压压的一片,似乎要吞噬了天际。
【柒】
成婚的翌日,白枭便率领精兵迎战敌军。那场仗赢得惨烈,也让白鸳失去了双腿。
身为军师的她本不必上阵迎敌,夜行雪山奇袭很是凶险,可那是唯一的办法。不巧又遇上了山崩,是她将白枭推了出去,自己被山石积雪埋住。
白枭在雪里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找到几近冻僵的她。他抱着她,紧紧得,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天空窸窸窣窣地飘着雪花,落在白枭染血的铠甲,白的红的,她疼得眼睛睁不开,可还是噙着一抹笑:“你是要继承巫灵的人,我总要把你,完完整整地推上王位……”
她要把他推上王位,这是她身为巫灵公主的使命。她好似头一回如此轻易的妥协,静静地倚在他的怀里,直到晨光熹微。
后来,她在白巫山养伤,亦是为了躲着他。那短暂温存的时光仿佛已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得白鸳快要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后来是她骗了白枭,亲手将他丢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鸳常想,若白枭永远不知道那个秘密,也许就不会过得那样痛苦。可这世间因果报应,越想隐藏的东西,往往会被以最无情的方式揭开。
白枭是乌族的宗子,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年乌族族长叛乱,老巫灵王将其赶尽杀绝,最后却在废墟中遇到一婴孩。国师卜算,此婴不可杀,巫灵国运必将因其改变,只看巫灵王如何对待。此事除去父王与国师,就只有白鸳知晓。
谁都没想到,那日,白枭率领的将士身着乌族兵服,杀进了王宫,几乎是兵不血刃。
身后数只皇鸟展翅扑来,却被他挥袍摔死在地上。他侧首,脸上还残留着血迹,对立在大殿口的白鸳道:“呵,我以为你会来的再晚一些。”
她推着轮椅前行:“你给我住手!”
白枭支起画戟,转身朝她笑了笑:“瞧,我只有做了坏事,你才肯见我。”
白鸳想知道他为何会突发兵变,却被他双臂拢在轮椅上,无法专心催动读心术。耳边是他几近嘶哑的声音:“灵族长老说,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阿姐啊,你说他是不是在骗我。”
她冷声道:“你如今的举动,就证明你已有了答案,既然你心里有了答案,又何必再问我?”
为防万一,老巫灵王早已做好白枭会叛变的准备,只要她拖延时间,王宫中隐藏多年的死士就会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入敌人的死穴。
白枭问道:“我们是仇人,所以你才这么躲着我。”
白鸳万般纠结,自始至终都是巫灵欠他的,太多了。她倏地想起那日的誓言,心中不禁寒颤。只能道:“你赢不了的,若现在收手,还来的及。”
白枭并未理会,又执意问道:“如果,我说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不是仇人,你会不会留一点真心
给我?”
“这世间,哪会有那么多的如果?”白鸳回道,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胸口,逼得他一寸寸直起了身子。
随之而来的是数百来白衣死士,将他团团围住,白枭虽英勇也抵不过轮番厮杀。白鸳劝他,停手吧,可他没有理会,当所有人倒在了血泊里,他也痛得跪在地上。
老巫灵王渐渐走来,手中权杖一挥,便将白枭击出了数丈,“你还要执念多久?”
他倚在冰冷的宫墙上,吐着血,说了四个字:“不死不休。”
【捌】
这一别,三年了。
老巫灵王病殁,敌国再次入侵,能征善战的将士只剩白枭。当年是老巫灵王亲手将他打入巫域,如今,却是没人再有本事请他出山。白鸳知道,他就是想看巫灵如何跌入万劫不复。如许多故事一样,你所期盼的那个人总要在危机时出现,以此来证明,他在你的生命里是必不可少的。
母后自从传旨宣她入宫便再也没出现过,朝堂之上,几乎是灵族长老把持朝政。
白鸳对白枭说:“巫灵也是你的国,你的家。”
他恍如天闻:“我的国?我的家?好,那我问你,我家破人亡的时候,它在哪?我将牢底坐穿的时候,它又在哪?它不过就是隔在你我之间的鸿沟,有它在,你总是把我扔得远远的。”他上前拽着她的手腕道:“如今正和了我的心意,我只觉得它亡的不够快、不够彻底!”
白鸳不等他说完,一掌狠狠括在他的脸上。
白枭一指抹掉嘴角的血,将她死死按在轮椅中。她为何对他如此残忍,从前凡他出征,她总会为他祈福三天三夜,如今她为何一次次地逼他。他该恨她,该杀了她,可他终究是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良久,白枭缓缓地松开手低声道:“你说我该入狱,我就入狱;你说我该出去,我就出去,”他顿了顿,“你说得话,我都会听。”
白鸳略松口气:“谢谢你,肯救巫灵。既是我将你拉入这纷争,就会护你周全……”
他背过身打断了她的话:“大可不必,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巫灵。”
战役持续了两个月,终在那天破晓结束了这长久的黑暗。
捷报和白枭阵亡的消息同时传回军营,白鸳摇着轮椅疯一般得冲了出去。他们说,白枭死在了断崖,万箭穿心。她的手心在滴血,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来到悬崖之巅。
静静躺在地上的是白枭的尸体,还有白鸳的母后,灵族的长老。
白鸳只是片刻便读懂了王后的心,是她联合灵族长老害死的白枭。怪不得,这几个月她要躲着自己。白鸳从轮椅跌下,一寸寸爬向白枭,将他搂在怀里,她问:“母后,你不是说白枭是巫灵的希望。你不是说,待他得胜回朝,我们一家人就能团圆了吗。”
“团圆?”王后冷笑,“我的三个儿子,我的丈夫,都死了。我们一家人要如何团圆?难道你要让我接受这个仇人之子?是他,是他克死了我的孩子、气死了我的丈夫,把我的女儿生生便成了敌人,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登上王位?!”
白鸳几近失声:“母后,你难道忘了父王临终的嘱托?他说,要我们光大巫灵。”
“你以为凭白枭真的能光大巫灵吗?你父王早已对他失望透顶,临终前用毕生所学废了他一半功力。若不是占卜日后白枭还要有一战之功,他早就该死了。几百年了,这巫灵之王也该落到我们灵族的头上!”
白鸳险些忘了,母后是灵族宗女,她也会为自己的族人而战。这些年她隐藏的很好,躲着她,也是为了不让她看穿自己的心事。白鸳浅浅点头:“女儿懂了,狡兔死走狗烹。”然而她又摇了摇头,“只是,我的弟弟,应该死在战场,而不是你们这些奸猾之人的手中。”
“错了!害死白枭的人,是你。”王后打断她的话:“他本可以做王,却为了你落得身败名裂,是你把他逼进巫域,又是你,将他逼到这战场上来。我们不过是推波助澜,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战胜之时,一封书信约白枭在断崖相见。他来了,可等到的却是一排排弓弩手。王后说,你等人不会来了。白枭却只问了一句,“是她想让我死的?”
白鸳紧捂着双眼,她不想再看母后的心,她不想这画面如此残忍地浮现,可这一切却又源源不断地袭来。王后却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声声质问:“你问我有无忘记你父王的嘱托,难道你自己做到了吗?你瞧,这天空盘旋的秃鹰,它们正等着咬你的骨,喝你的血。当年你在大殿之上,将你的忠心昭告天地,可有想过这毒誓会如此快得应验?”
白鸳摇头:“求求你,别说了。”
王后蹲身拂过她的长发,笑得婉转:“鸳儿,母后已为你扫除了障碍。只要你忠于灵族,用你这双眼睛为母后看清世事,光大巫灵便指日可待了。”
破晓晨光折在她身上,孤零零的一双影子,几只乌鸦叫声凄厉,回荡在山谷里。她一手擦拭着他唇角的血迹,她说:“母后你知道吗,白枭说过,他只觉得巫灵亡得不够快,不够彻底。当初我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倏地,她笑了笑,袖中拿出匕首,手起刀落深深剜过一双眼睛,血点点滴在白袍上如绽放的梅花。散尽百余年的秘术,如瀑银发在风中纷乱纠缠,她拢着怀中人,头也不回地跌进万丈深渊。
崖下,闷得一声。
白的衣,红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