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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禄上班族的浮生日记

2014-05-26周朝晖

书屋 2014年5期
关键词:江户武士日记

周朝晖

时代、境遇不如意就喜欢怀旧,这是人之常情吧。泡沫经济后日本兴起的江户热,大概也算是一种社会集体性怀旧,津津乐道至今不衰。继大导演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黄昏清兵卫》、《武士一分》、《鬼爪隐剑》)之后,又有《武士的家计簿》等数部反映江户时代武士日常生活的片子,赢得不少眼泪和叹息,更大赚其票房。1603年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在江户(现日本东京都)开设幕府,另立中央而执掌天下,自此日本进入江户时代,直到1867年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奉还大政于明治天皇,延续了二百六十五年。江户时代对后世日本影响深远,现代日本,在社会结构、经济体制、思想文化乃至生活模式等诸多领域,基盘就是那时积淀起来的,比如现代日本“工薪族”的概念,在那里也可以找到渊源。

江户时代,人分四等,士农工商,武士是社会中坚,没有土地,脱离农业生产,为雇主(将军或大名)尽责尽忠,靠俸禄为生,其实就是当时的上班族。日本上班族的工作意识、对企业忠诚的理念,终身雇佣、等级森严的企业传统就是那时候开始形成的。

进入江户时代,拿刀的敌人已经被消灭,天下太平,武士从刀光剑影的战场回到职场和家中,腰肋虽然配着双刀,但身份象征远大于实际意义,柴、米、油、盐,酸、甜、苦、辣的琐屑日常才是他们所要应对的真实人生,诸如下了班置上司同僚的聚饮应酬而不顾,急忙赶回家里照料盲母和幼女的黄昏清兵卫,为偿还债务节衣缩食的猪山直之父子,他们在平凡琐屑日常生活中的奋斗和挣扎,欢笑和泪水,更接近人生的常态,因而更容易打动人心。上述几部“时代映画”(描写幕府时代武士影片),都以江户时代底层武士日常生活为题材,刻画他们的艰辛和操守,暗合了当代工薪族的某种处境,心有戚戚焉,获得广泛的共鸣。

忽然想到一本与江户时代武士生活有关的史料读物《元禄御叠奉行的日记》,前年在大阪心斋桥一家小书店的低折扣架上淘来的二手旧书,赶紧找出后重读。书的副标题是《尾张藩士眼中的浮世》,通过对江户时代元禄年间(1688—1704)尾张藩武士朝日文左卫门的日记《鹦鹉笼中记》解读,演绎出那个时代武士阶层的真实生活画面,若与《武士家计簿》、《黄昏清兵卫》等参照看,另有一番趣味。日记主人是尾张藩的一个基层武士—“御叠奉行”,也就是掌管榻榻米采购供应的藩府职员——地方政府部门的科长级公务员上班族。此人勤于动笔记日记,举凡阴雨晴和、日蚀月食、收支物价、街町见闻、身边琐事、赌场信息、观剧评论,藩政是非曲直的臧否腹诽,事无巨细都一一记下来。

日记从1691年6月13日起笔,迄1717年12月29日止,二十六年八个月,计八千八百零三日,装订成三十七厚册。历史作家神坂次郎从二百多万字的庞大文书资料中摘录解读写成《元禄御叠奉行的日记》一书,把掩埋在三百多年历史尘埃中的小人物召唤眼前,活灵活现还原出元禄时代普通上班族的真实人生,就像从废弃久远的老宅里意外踅摸出来的一握陈年老茶,冲泡开来就是酽酽一壶醇厚风味,可以还原出悠久年岁的日影风色,氤氲其中的历史烟尘味和文学气息令人玩味。

盛世与浮世

日记主人文左卫门所侍奉的尾张藩,与纪州藩和水户藩皆为德川家康一族直系后裔,幕府“御三家”之一,统领美浓国、尾张、三河及信浓部分领域,食禄六十一万九千五百石。江户时代实行幕藩体制,领有年俸一万石以上、臣服幕府将军的领主叫大名,全国大大小小约有二百八十多个大名。根据大名与将军的亲疏远近,分成亲藩、谱代、外样三个等级,幕府将军薨殁没有子嗣,就从血缘最近的亲藩“御三家”中找继承人袭位。尾张藩相当于中央直辖区,行政级别很高。文左卫门在世时的尾张藩主德川吉通,是尾张藩第四代藩主,也是尾张藩历史上的明君,惜乎死的太早,1713年去世时才二十五岁。

文左卫门生活的年代,是日本近世史上有名的“元禄盛世”。战乱平定,经过百年的休养生息,天下泰平,城市繁荣,与市民生活相关的消费快速成长,后世深深扎根日本的很多生活模式都发源于斯,比如一日三餐的习惯和饮茶风俗;流动式快餐的屋台供应荞麦面和茶渍饭食品,精美可口的茶食点心都在这个时代出现;下级武士拥有独立住宅,町人住居开始讲究美观舒适,榻榻米不再是贵族、寺院等上流阶层的专用品,彼时已经在民间普及等等,这些延续至今的日本传统生活样式都可以在文左卫门的日记找到依据。

元禄也是日本本土文化大放异彩的时代,乃至文学史上有“东洋版文艺复兴”之说。俳圣芭蕉、通俗小说巨匠井原西鹤、戏剧大师近松门左卫门等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三大文豪就与日记主人公生活在同一时代。

同时,文左卫门的日记也从侧面折射出这个时代晦暗的一角:藩府不作为,上流阶层趋浮华糜烂;社会两极分化贫富悬殊,豪商崛起,农民破产,物价上涨,下级武士入不敷出,挣扎在贫困潦倒边沿,一个多世纪之后,正是这个苦不堪言的群体的后代,揭竿而起,直接成了幕府体制的终结者。

元禄时代对日本后世影响甚巨,借用狄更斯的话说,“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文物风流的盛世,也是潜藏危机种子的浮世,观其世风人心百态,与高速成长后长期不景气的当今日本社会情状,颇有几多相似之处。

元禄公务员的职场生计

在日记所跨越的近二十七年期间里,文左卫门前后担任过两个职务。一个是家袭“御城代组同心”,简单说就是负责城堡藩邸治安的警卫巡查;二十七岁开始就任“御叠奉行”,是个为增加薪资而设的补助性职位。

江户幕府时代,从将军到一般武士实行长子世袭制,一个萝卜一个坑,生前就注定好了的。食禄也是家袭,文左卫门食禄一百石,是承袭祖上的收入源。先祖原是甲州(今山梨县)农民,追随武田信玄麾下征战,战死沙场,其子剽悍无双,后为德川家康效力,参加过关原之战和大阪夏之阵战役,军功累加,得领一百石食禄。食禄世袭但数量不变,除非有特大立功表现。但关原之战已历经百年,物价上涨很多,为了解决部分武士生活困难,幕府出台了一些政策,诸如通过职务补贴,来提高部分武士的待遇等等,“御叠奉行”一职就是补助性职务。这一职位为文左卫门增加了四十俵,约十二石的收入,但不能世袭。endprint

食禄一年支付,系年薪制。“役料”(职务补贴)则分春、秋、冬三季以票券形式支给,由财务部门贴现:“兑换役料米票七斗八升,计六两三百余文”(元禄16年3月5日日记)

江户时代实行兵农分离与石高制。武士的封地以丈量土地后所定面积与收获量为基准,将所有农业生产力换算稻谷,作为薪俸支付给武士。文左卫门世袭食禄一百石,脱谷加工成白米也就四十石上下,加上“役料”十二石,合计五十二石,每石约合一百五十公斤,年薪即七千八百多公斤米。参照2013年日本大米市价(以久负盛名的秋田小町米为例)每公斤约四百五十日元,折算当今货币,约三百五十万日元,略低于今日本上班族平均年薪的水平。作者查阅元禄年间尾张藩财政资料《丰年税书》考证,彼时维持一个四口之家的费用,一年二十石就可应付了,文左卫门的收入可算小康,起码比起藤泽周平笔下的食禄三十石的藩政财会黄昏清兵卫和“毒见役”(为藩主饮食安全试食把关的职务)中村新介好得多吧。

元禄公务员现形记

魔鬼藏在细节中。散点在日记中的一个个琐碎日常片段,恰似散落各处的小小镜片,凑集一起,恰似一面镜子观照文左卫门,则这个元禄时代武士的面目个性几乎一览无遗了。神坂次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仔细查找,发现与工作有关的记录仅有几处,而涉笔所在尽是工作之外的悠游玩乐,不折不扣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务员!

职场出奇的轻松。“御城代组同心”,每个月只需出勤三个昼夜。晋升“御叠奉行”,负责藩府专用榻榻米的生产、更换、修缮和采购,时而出趟差,也就这点事儿。生计也不像清兵卫那么窘迫,业余时间要用来搞副业补贴家用,那么剩下的大段空闲他都在忙乎啥呢?

习武乃武士天职。1615年幕府颁布的《武家诸法度》第一条有云:“武士以修炼弓马之道为第一要务。”尽管时代已经远离战争,但作为武士的最基本要求,习武乃分内中事。武士乃社会精英,是楷模和表率,武士要澡雪情操,朱子儒学也是必修课。日记中,我们看到文左卫门辗转在各种武艺道场的忙碌身影,但他凡事三分钟热度的个性,最终一艺无成。

元禄4年是1691年,6月13日这一天十八岁的文左卫门开始习枪,师从贯左流佐分源太左卫门,煌煌三十七卷的日记就是从这天开始的。

但三个月后就厌倦放弃了,后来又热衷于刀术,转投猪饲忠四郎门下修习刀法。学刀法,先在卷成筒状的草席上砍、剁、刺,学到一定阶段,要练手感,试刀利钝,就常拿死人做靶子练,通常是通过关系找监狱疏通,拿处决犯人遗体练手。文左卫门嫌污秽不洁,不久放弃。接下来改学柔术、火枪,都没有合格,学楚霸王干脆修习万人敌的兵法。资格证书好几种,但都是交束脩换来的。

诸艺之中对弓道还算热心,频频出入弓道教练朝仓忠兵卫门。其实,热衷弓道是假,瞄准师傅家小姐阿惠的芳心才是本愿。后来果然如愿以偿与朝仓家小女成婚后,修习弓道再无下文。

习武之外,无所事事,大量的业余时间都花在游逛、赌博、饮酒、艺伎、观看相扑、演剧上。尤其痴迷观剧,连篇累牍写观感,出差京都居然连续三天观看同一剧目,连被视为武家命根子的宝刀被偷了都浑然不觉,腰肋插着空鞘子大摇大摆走着。

最喜出差,常常找各种机会出差。出门在外,玩起来更无所顾忌。而且公款消费,费用凭出差预算申请可向藩库提前预支。到京城应付完差事,时间大都花在看歌舞伎、上高级料亭、流连艺伎游廊上,凡有娱乐,都一笔不苟记录下来。只不过涉及敏感部分或者诸如流连游廊、艺伎荐枕之类的隐秘,都用暗语替代,比照那些因私人日记曝光而招惹是非的当代公务员,自我保护意识强多了。

幕府养了那么多尸位素餐的闲人,难怪经常性闹财政危机。江户时代的武士世袭制,与大海一边的大清帝国八旗子兵制弊端上颇有相似之处。

日记浮泛起的历史烟尘

私人日记这一文体的最大特征,一在于原汁原味的日常性,二在于秉笔直书的真实性。然而有时候不经意记下的传闻闲笔,日后看来,却变成深刻影响社会、人心的巨大历史事件所在,因之私人日记所具有的独特史料价值,历来为史家所重。文左卫门的日记中,琐屑平常中也不乏令人“惊艳”之色,照亮浮世喧嚣的历史一角。

元禄14年(1701)3月14日的日记淡淡写道:“闻江户城内发生斗殴,内匠头此夜被赐切腹自尽。”这就是江户幕府史上骇人听闻的“赤穗仇讨事件”之端绪。

这一年阴历正月,将军德川吉纲派遣权臣吉良义央到京都御所给天皇贺年,3月的一天皇特使前来江户城还礼,此时在江户“参觐交代”的赤穗藩主浅野长距内匠头(幕府工匠百工主管)奉命接待,就向吉良请教接待礼仪规则要领,因没有送礼,受到吉良的刁难和羞辱,导致在接待过程中漏洞百出颜面尽失。3月14日上午,特使前脚刚走,羞愤难当的浅野拔刀向吉良头上砍去,伤其额头。在将军府上动刀斗殴,属于犯上,又值刚接待特使,将军面目无光,震怒之下,令浅野切腹自尽谢罪,领地食俸尽数没收。

文左卫门所记仅仅是整个大事件的开端和导火线,随着其后事件的进一步发展、演变和发酵,一波三曲,最终汇聚成高潮迭起、激荡人心的时代大剧,惨烈、悲壮的程度以及事件所衍生的深远影响,却是文左卫门始料不及的。“昨夜,在江户,浅野内匠头之家臣四十七人,声称为亡主复仇,砍下吉良首级后撤往泉岳寺。”时隔一年之后的12月15日,文左卫门的日记里记下这一事件的结局。

浅野死后丢下的藩士中的四十七浪人,为主君伸冤不果,在首席重臣家老大石内藏助的策划下,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次年腊月以雪夜为掩护杀入吉良宅邸,将其杀死并割下头颅前往泉岳寺祭告浅野怨灵,为主君雪耻复仇,然后向幕府投案自首。

赤穗四十七浪士履行武士忠节伦理的“仇讨”行为获得社会的同情、喝彩和传颂,舆论呼吁幕府赦免他们的犯上之举,连将军也举棋不定,拖了一年没有结论。幕府御用学者新井白石,从维护幕府统治大义名分出发,为事件定性:赤穗浪士“忠义可嘉,国法难容”。幕府判决:犯上之罪不可赦,为儆效尤,死罪一个都不能少,但成全其忠君之节义,给予全员剖腹自裁为浅野徇死这一最体面的自我了断,并厚葬于浅野墓茔之畔。endprint

作为宣示武士伦常道德的典型性事件,赤穗浪士极端的行为惨烈而悲壮,甚至被升华成武士阶级的人生哲学。四十五年后,戏剧大师近松门左卫门更将其敷衍成净琉璃剧目《假名手本忠臣臧》(日语假名音标有四十七个,借喻四十七浪士,剧名意为“四十七忠义英模传奇”)搬上舞台,巡回上演,举国若狂。上世纪初,新渡户稻造向欧美兜售武士道,忠臣臧被忽悠成一个最具典型性的大和“武士美德”文本,流毒至今。

武士的浮生

江户时代将军或藩主在城堡内的“本丸”(城堡中心)居住或办公,家臣住“二丸”(靠近中心圈),武士则住围绕城堡武家町,按级别高地由近及远分布,呈拱卫之势,有职务的早入晚退出入城堡,是为“通勤”,外围是商人、工匠或农民居住的城下町。根据日记中的记载结合尾张藩的档案记录,左卫门居住在名古屋城东郊,现在的百人町一带,住居是二百五十坪(约八百平米)藁茅屋顶平房,带正门,有板塀矮墙。双亲住主屋,文左卫门一家则别栋居住,这是任藩城警卫巡查时的居所。随着职务升迁,二十七岁那年从城下町搬到中级武士住宅区的主税町武家住宅区,与食禄三百石级别的武士比邻而居。

元禄6年4月春日,二十岁的左卫门成婚,新娘名阿惠,乃前述弓道教练朝仓忠兵卫之女。如愿与心仪的女子成婚,文左卫门兴高采烈,这天的日记中,字里行间荡漾着洋洋喜气。婚典在晚上举办,画面感很强,生动如黑泽明的电影:“酉刻半(午后六时半)迎来忠兵卫之女惠大花轿,四处灯火明亮,灿如星辰,人迹络绎不绝。彦坂平太夫(婚姻介绍人)骑马来贺。新娘、伴娘和我三人同处一室。次日起新娘过门矣。”

晚宴过后,往新娘娘家,再回男家,此为彼时武家婚俗。晚上十点左右,新娘父亲前来宅邸道喜、参加婚宴。婚宴大办三日,文左卫门兴味盎然记下了三日新婚酒宴食单,丰裕、奢华出乎后人想像,无意中为后世研究江户时代的饮食生活提供了扎实可靠的资料。且一窥元禄时代绚烂、华丽的食桌风景:

三宝盏:杂煮、昆布、佃作(蛤蜊等贝类与酱油、砂糖、辣子炖煮而成的高级海鲜);

饼类:甜菜饼、萝卜饼、牡丹饼;

刺身类:金目鲷、乌贼配萝卜、蓼、茗荷;

汤盏类:鱼翅汤、红豆甜汤、鲷鱼清汤、牛蒡汤;

渍物(酱菜)数种;

甜汤:酒酿、冰冻黑豆腐;

炖煮类:山芋、牛蒡、竹笋、香菇等

烧烤类:鱼糕、梭鱼干……

新婚之夜犹不辍日记,不厌其烦地追记菜谱,足见文左卫门热爱生活的可爱一面。

无常浮世,如梦幻泡影

阿惠文静内向和顺,娇羞如花,两年后生下一女阿绀,其乐也融融。然而好像冥冥中注定似的,文左卫门悠游欢快、风花雪月的人生佳境到此突然出现拐点,急转直下。

惠产后不久就患了歇斯底里症,时时发作:“惠又犯病,吾郁闷难忍,可怖也。”

武士不能无后,不久文左卫门纳下女阿连为妾,这本是当时的惯常习俗,但惠却深受刺激,歇斯底里,更加变本加厉,文左卫门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天天灰头土脸。为了逃避居家的无奈和尴尬,开始彻夜在外饮酒消愁或辗转朋友家过夜。1705年1月7日,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左卫门与惠离婚。同年秋文左卫门娶东海郡东条村百姓之女理代为妻。这年左卫门三十二岁。

理代乃淳朴善良的农家女,婚后安详静好的岁月持续了一段时间。数年后,理代连续两次流产,患了产后忧郁症,宿命般步惠的后尘变成一个不近人情的悍妇。接二连三的打击,原本没心少肺的文左卫门开始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恼和对命运的不解,频频深夜买醉。

郁郁寡欢的文左卫门于1718年去世,年仅四十四岁。因为没有子嗣,后继无人,依幕府法度,食禄和袭职被幕府收回,朝日家至此人湮裔尽,不知所终,应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古话。

本书属于历史门类著作,从中获得有关江户时代社会、习俗和物质生活的鲜活知识,阅读时可谓趣味横生;另一方面本书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原始记录文本,却能读出另一种人生况味。透过字里行间不时扬起的碎屑浮尘和遥远时代的依稀光影,芸芸众生的诸相百态与沉浮聚散夹杂其间,令人仿佛嗅到某种一夜白头的文学味道。

郁达夫说:日记的最大魅力在于真实,其阅读价值远胜虚构创作的小说和戏剧作品。想起永井荷风的感慨:“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一种东西,于我都可亲,于我都可怀。”文左卫门留下的日记不是创作,只是短暂生涯中的日常记录而已,他的书写也不具备同时代文人诸如芭蕉倡导及实践的元禄日记文学特质,但不知为何,翻阅这本三百年前一个上班族琐屑、庸常甚至不无胡闹的生涯记录,内心隐隐被某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击中。俳人小林一茶遭逢尘世的生死无常,唯有一句“露水的浮世啊,虽然是浮世,虽然是这样”,再无他言。浮世无常,诸行譬如朝露梦幻,转瞬即逝,再回首,已是夕阳山外山的人生感喟,这不正是文学的永恒母题吗?

被藩府收回的还有文左卫门留下的日记,跟堆积如山的藩府文书资料杂在一起沉睡蒙尘近三百年。上世纪八十年代,神坂次郎到名古屋图书馆查资料,从仓库一角翻出,下足功夫梳理研究后整理成书,剖璞得玉,成就了一部江户学历史名作,据说影响所及推动了其后勃兴的江户热,至今余温犹在。无独有偶,电影《武士家计簿》的问世,也经历类似化腐朽为神奇的经历。影片改编自矶田道史所著《武士家计簿——加贺藩御算用者的幕末维新》一书,也是江户史学读物。矶田是专攻日本近世经济史的学者,研究中常感江户时代物质生活史料不足,某日意外从书目广告上得知神田古旧书店街上出售《猪山家文书》——江户末期加贺藩(现金泽市)武士的家庭收支记账本,要价不菲,十六万日元,赶紧从银行取了钱,直奔书店,将好几纸箱的旧账本扛回家钻研考证成书出版,大导演森田芳光独具慧眼看上了,改编搬上银幕,竟然后大获成功。

想来如果能将文左卫门的浮世人生片段拍成影片,也一定很有看头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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