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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黄春明台湾转型期小说中的悲剧

2014-05-26宋媛媛

文学教育 2014年3期
关键词:文化冲突小人物悲剧

宋媛媛

内容摘要:台湾作家黄春明以“小人物代言人”的视角审视转型期的台湾社会,以“真挚的人生态度”关心底层小人物,写出在城市化进程中小人物不可逆转的悲剧性人生宿命,在对小人的悲剧书写中,融注自己对于城市化进程的文学性思考。

关键词:黄春明 小人物 悲剧 文化冲突 权力秩序

台湾作家黄春明在不同时期的文学创作正好印证了台湾社会的发展与变迁。黄春明在五六十年代的小说作品无形中折射着台湾社会转型期的社会万象。六十年代台湾进入社会转型期,“这是一个思想禁锢,但经济却急速变化的年代;也是一个政治高度戒严,但社会却剧烈变动的年代……传统农业社会迅速转变成现代工商业社会,完成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而积累的源泉便是工商业对农业剩余价值的大量榨取。”[1]彼时的台湾处于“夹缝”与“边缘”的生存状态中:一方面传统的思想与价值观念还未隐去,同时代表现代文明的西方文化价值观已在城镇蔓延;代表台湾本土文化或中国传统文化的乡镇逐渐受到来自代表现代文明的城市的侵袭与渗透,对于传统与现代的选择、权衡无形中困扰人们的生活,底层小人物在转型期中无所适从的悲剧命运便不可避免地凸显。

鲁迅对台湾乡土文学的发展具有巨大的影响,鲁迅在《再论雷锋塔的倒掉》一文中,将悲剧阐释为“将人类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鲁迅笔下,对于悲剧性的底层小人物往往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鲜明态度,以自觉的悲剧意识揭开层层包裹着的国民劣根性,对悲剧的控诉有着明显的指向性,即吃人的封建礼教或者麻木不仁、冥顽不化的国民劣根。黄春明也有着自觉的悲剧意识,但是相较于鲁迅却多一份脉脉温情。黄春明始终以“小人物的代言人”[2]的身份审视现代化进程中的悲歌,“以真挚的人生态度为基础关心人,关心社会”[3],在代表现代文明的城市化进程中,本土的、古老的(甚至有一定落后性的)传统农耕文明、落后的生活方式不再成为书写悲剧的批判之所,而对于“悲剧”本身及原因有更多的思考:当城市化进程成为不可逆转的必然,传统农耕文化与传统生活方式以及浸濡在农耕文化、传统生活方式中的“人”该何去何从?在现代文明逼视之下,城市文明的进程是否必须以传统农耕文化、传统生活方式的悲剧性结束为代价?而这样的建立在小生产基础上的农耕文明并非一定指涉愚昧、落后、反动,也许只是代表一种生活方式。

黄春明笔下社会转型期悲剧人物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走向现代城镇,而另一类则是在乡村固守传统。在转型期的社会,处于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黄春明的笔下底层小人物似乎无论是顺应时代潮流,走出乡村接纳现代文明、抑或是固守传统拒绝现代文明,都无可避免的陷入悲剧的宿命。六七十年代,乡村经济在城市冲击下渐渐凋敝,很多乡村剩余劳力不得不背井离乡,涌进城镇,但是城市的高速发展以及城市的现代生活无疑超出这些乡间小人物的心理预设范围,现代城市对他们始终是一种“异化空间”,身份认同危机困扰他们,在无所适从与无意识中走向生命的悲剧。来自乡村的个体走向悲剧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时代精神失怙与本土传统文明在现代城市文明面前失语的过程。

《儿子的大玩偶》中坤树从乡间走进现代文明萌芽的城镇,在生计压力之下,从事备受争议的“广告人”职业,不仅要忍受酷暑的折磨,更为残酷的是周围人的嘲讽与挖苦,更残酷的是儿子阿龙已经不认识卸了妆的父亲。“广告人”的职使得坤树可以与儿子建立起联系,但是也剥夺了与儿子的自然联系,阻隔了作为自然人的坤树与儿子的人伦亲情的建立,坤树在“广告人”身份的异化下成为“儿子的大玩偶”。在现代文明生活之下,“广告人”的身份取代了坤树“自然人”的身份及其他社会角色,成为支配坤树的异己的、对立的力量,“广告人”的社会功能覆盖了坤树存在的其他意义,导致坤树成为现代城镇的一种现代符码。在自然人性与消费社会的冲突中,坤树走向精神的失衡与身份认同的错乱,最后在“我,我,我……”的迷惘中失语。《两个油漆匠》中从乡间走进大城市阿力与猴子以刷油漆广告为生,经济的窘迫使得他们在城市步履维艰,在日复一日无意义的工作中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下了班之后爬上了半空中照明的灯罩里,此举引来无数的警察与记者,阴差阳错之下猴子失手坠楼。在猴子看似偶然的命运悲剧中一定程度上蕴藏着这些“城市异乡者”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在阿力与猴子的处境中,“城市”是“只能上,不能下”的“贼船”,故乡已经成为记忆中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他们在城市不仅要忍受物质上贫乏与生活上的困窘,更关键的是精神上的孤独、无助与无所依附,成长于传统农耕文化中的他们没有了土地,也没有可以在现代城市生活的一技之长,只有漂泊在城市,“生活”已经下降为一种“生存”,“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依然是不可克服的“异在”,在精神的撕扯中,悲剧不可避免,即使不是像猴子以生命的覆灭作为终结,那么也难免会像坤树一般在抗争中却陷入现代文明的陷阱。在这些城市异乡者的视角下,城市呈现出迥异于故乡的无情与冷漠,虽然在这一类悲剧书写中,黄春明始终将审视的目光锁定于城市(城镇),但是“不在场”的乡村却在时隐时现中参与到黄春明的城市想象中,但是在乡村与城镇的对照中,似乎都没有适合这些小人物的去处,无形中将这些小人物置放于城镇与乡村的夹缝中,宿命般的走向悲剧人生。

如果说《儿子的大玩偶》、《两个油漆匠》等是黄春明对从乡村走进城市的小人物的本真属性与城市化进程中现代消费社会冲突的思考,那么《溺死一只老猫》、《锣》则无疑是黄春明对备受现代城市挤压的乡村的深思。《溺死一只老猫》中阿盛伯在传统文化驱使下,竭力反对修建“泳池”,维护村里的“龙目”,但是,城市化进程的势不可挡注定阿盛伯的努力成为徒劳。当“泳池”成为现实,阿盛伯的反对逐渐成为可笑的反抗与不识时务的对即将成为历史的“传统”的“愚忠”,村中人不仅不再反对,甚至成为挤压乡村文明的现代文明的“合谋者”,与阿盛伯形成二元对立。愤怒中,阿盛伯将自己投进了泳池,以生命的代价做最后的抗争以维护心中某种神圣的传统,但是阿盛伯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剧并没有换来任何的改变,他的死并没有比“溺死一只老猫”更有分量,代表农耕文化的阿盛伯的反抗终以全面溃败告终。《锣》中曾以打锣为生的憨钦仔因为村子里带扩音机的三轮车的出现而失去谋生之道。失业后,憨钦仔无奈,只有放下脸面跻身茄冬树,成为靠死人吃饭的“罗汉脚”,在“怀旧”中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在“尊严”与“饥饿”的交织中陷入心灵挣扎。生存的紧迫感使得憨钦仔一步步走向悲剧:不仅渐失尊严,而且在茄冬树下曾经处心积虑建立起的话语权也崩溃。当公所的干事再次寻找憨钦仔打锣时,憨钦仔天真地以为生活可以苦尽甘来,但是当憨钦仔走街串巷卖力的吆喝时却遭到公所干事严厉喝止,生活再次跌入谷底,当憨钦仔用以维持生计的“锣”也被击碎,憨钦仔对生活困境的抗争终于全面溃败。《溺死一只老猫》与《锣》始终将目光锁定于台湾乡村,在转型期的台湾社会,农业社会正逐步被工业社会所取代,工业文明已然开始渗透于乡村,这些固守乡村的底层小人物不可避免地被时代淹没、淘汰。endprint

鲁迅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审视国民劣根性时,是站在走出乡村的闭塞、进入城市后以更加现代的眼光剖析乡村小人物,因而“阿Q”、“祥林嫂”等人的悲剧命运都带有鲁迅鲜明的批判性。黄春明笔下的小人物谱系颇似鲁迅笔下的小人物,《锣》中的憨钦仔无疑是现代版的“阿Q”,存在诸多劣根性,但不同的是,黄春明对这些小人物的塑造不再是“居高临下”式的“俯瞰”式批判,而是将自己作为底层小人物中的一员,在“平视”中揭露他们的生存困境,“黄春明在描绘这些富于时代特征的世代农民的悲剧时,从感情上站在他们一边,以同情、理解和眷恋的心情描写他们的苦恼、抗争和失败”[4]。无论是固守乡村还是走进城镇,现代化的城镇难以融入,而曾经封闭的乡村已经回不去,这些小人物不可避免地沦为“双重边缘人”,游走于城镇与乡村、现代与传统之间。“平视”的视角使得黄春明对悲剧的书写少了“批判性”而多了温情脉脉的“人性关怀”,同时,黄春明笔下的悲剧不再具有明显的指向性,黄春明并不指责、控诉作为历史必然的城市化进程,而是通过悲剧的书写提出疑问:在转型期的台湾社会,台湾本土的底层小人物该何去何从?

笔者以为在黄春明描写台湾转型期小说的悲剧书写中,悲剧不仅仅是来自于两种文化(转型期城市所代表的现代工业文化与台湾本土传统农耕文化)的冲突,其实在此之下还隐藏着城市与乡村两种权力秩序的碰撞,或者确切地说应该是现代城市所代表的“权力意识形态”对乡村的挤压。《溺死一只老猫》是最能代表两种权力秩序冲突的作品。阿盛伯为了维护清泉村的“龙目”前后共做了四次抗争中,每一次抗争,城市权力秩序的象征物始终出现,第一次是来自村委与来自街仔的主委的怀疑,第二次阿盛伯带领全村人阻碍施工,但是营造商请来了警察,阿盛伯遭到拘禁,第三次,阿盛伯向县长陈情却遭到县长的漠视,最后阿盛伯只有以死抗争。从“主委”到“警察”到“县长”,这些城里象征着“权力秩序”的机关对于来自乡村的阿盛伯的反抗是最直接的镇压者,他们对于来自乡村的阿盛伯有着本能而惯性的怀疑与漠视,城市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在“乡村”面前流露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另一方面,我们来看阿盛伯的抗争,在阿盛伯维护村里的“龙目”的过程中,俨然是以乡村“长者”的身份自居,而乡村人无疑也将以阿盛伯为首的老者(而非村长与干事)作为全村人的表率,代表清泉村的权威,在村人的响应中阿盛伯们的“权威意识”在无形中得到强化,将自己置身于乡村某种形而上的意识形态之中,因此,此时阿盛伯们的斗争不仅仅是维护乡村“龙目”,维护乡村曾经共同拥护的一种文化形态,隐形中也是在维护乡村权力秩序至高无上的权威与自身已建立起的乡村权威,只是对自身与乡村意识形态权威的维护则隐性地嫁接在对清泉村“龙目”的维护中,因此阿盛伯对城镇的抗争无形中也是两种权力秩序的抗衡。当村人不再附和阿盛伯,不再为反对游泳池而据理力争,甚至是成为阿盛伯的对立面,成为城镇意识形态的“合谋者”时,阿盛伯所代表的乡村权力秩序的“合法性”与“权威性”无疑受到挑战与撼动,因而,此时独战多数的阿盛伯选择以身殉道,不仅仅是为了对现代文明做最后的抗争,也是在城市代表新的权力意识围困与侵蚀下为乡村权力秩序的存在的“合法性”作最后的据理力争。

另外,《两个油漆匠》中当城市人以为猴子与阿力要自杀时,从警察到记者,他们对于猴子与阿力的关注始终是站在城市人对乡村人的俯视的同情的角度,他们始终缺少精神上的对等的交流与理解,对话双方始终处于一种误读状态,最终导致并不想轻生的猴子失手坠楼。《儿子的大玩偶》中周围人对坤树的调笑与蔑视无疑包含着“城市人”对来自乡村的坤树的“身份”优越感,而这优越感正来自于“城市”所包含的相对于乡村的制度与文化层面的优越,坤树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广告人”的职业,不仅是为了物质上摆脱贫困,更深层中还包含着渴望真正跻身城市话语主流,获得来自城市权力秩序的认可,当这种意识形态的认可需要以人的本真属性作为代价时,坤树陷入精神的失衡与选择的错乱、身份认同的危机之中,生存悲剧不可避免地凸显。《锣》中的憨钦仔的生存遭到象征现代工业文明的“扩音机”的威胁,但是不难发现小说中关乎憨钦仔生存的最直接的因素是来自象征权力的“公所”,公所干事寻找憨钦仔打锣使得憨钦仔绝处逢生,憨钦仔在“公所”小心谨慎,不难看出乡村传统小人物在现代“权力秩序”面前的卑躬屈膝,而最后憨钦仔的悲剧最直接因素也是来自于现代权力机关公所干事的严厉而不加说明的喝止,使得憨钦仔最后的希望也成为泡影。

“城市”在此拥有着凌驾、支配乡村的“优越意识”,来自乡村的小人物在这种无形的支配中陷入不可超越与摆脱的宿命,尽管他们始终充满生命的韧力、乡村泥土的淳朴气息,但是个体抗争的主观能动性在两种文明与两种权力秩序不可调解的冲突的交织下遭到无情的消解,而陷入普遍而必然的悲剧中。

转型期的社会,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单一封闭的空间状态已经被打破,游走在城镇与乡村间的小人物将城乡联系起来,因而作者关于他们的悲剧书写便有了城乡一体叙事背景下,社会问题书写的意蕴,对社会问题的揭露应看作是对五四时期社会问题小说的一种承续,但是在此时蕴含城乡权力秩序的冲突导致的悲剧无疑又是转型期台湾悲剧书写的一种突破,这与以后九十年代发生在大陆的转型期社会悲剧有着某种相似,都对“城市”的书写与想象发生巨大改变。

注释:

[1]肖成:《大地之子:黄春明的小说世界》,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

[2]古继堂:《简明台湾文学史》,北京:时事出版社,第455页。

[3]黄春明:《<莎哟娜啦·再见>再版序》,台北:台北皇冠出版社,1985年。

[4]刘登翰:《台湾经济转型期的乡土眷恋和都市批判——黄春明小说创作一面观》,《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8年,第4期,第14页。

(作者介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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