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传统画论中的休闲智慧及其当代意义
2014-05-26王仲凯
摘要:在经济发展水平、物质水平极大提高的当今时代,休闲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休闲既是指休暇时间的人类活动,也作为一种人生态度浸透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休闲方式并非都是健康的,不良的休闲方式无论对休闲者自身,还是对社会与生态都造成了不利影响。绘画是我国重要的传统休闲方式。在绘画理论中蕴含着的丰富的休闲智慧,对推动休闲文化良性发展意义重大。
关键词:休闲;画论;心性修养;自主创造;生态休闲不仅是个人“自由和幸福的关键所在”,[1]更体现了社会的整体精神面貌和價值取向,是一个对社会发展都有着重要价值的课题。就整体来看,健康积极的休闲方式正在养成,但一些不良的休闲方式也是方兴未艾。当前经济高速发展,但同时现代人也背负起更大的精神压力。功利主义价值观的强化使人际关系趋向复杂化。精神家园的失落,信仰的缺乏和整体社会信任度的下降,进一步导致各种社会问题的出现和精神疾患发病率的增长。这些问题反映在休闲生活中主要表现为外倾刺激性休闲,被动、符号化休闲,环境破坏性休闲等。不良的休闲方式对身心健康、社会和谐、生态平衡都造成了不利影响。而传统休闲方式中蕴含的人生智慧有助于推动不良休闲方式向心性修养型、自主创造型和生态友好型休闲转化。
1外倾刺激性休闲转向心性修养型休闲
从精神旨归来看,休闲大致可分为心性修养型休闲和外倾刺激性休闲。心性修养型休闲是对自我身心发展有益的休闲方式,其意旨既是回归本源之域对心性的涵养,又是对道德人格的提升。外倾刺激性休闲则是离开了生命本源而济济于外在感官或者情绪刺激的不健康的休闲方式。在社会竞争不断加剧,精神压力持续增大的状况下,很多现代人陷入了外倾刺激性休闲的迷雾之中。比如受大众文化娱乐化的影响,一些青年人陷入了无厘头娱乐和虚幻的游戏世界。一些媒体不负责任的信息传播,如新闻传播的三俗趣味、影视传媒的癫疯搞笑、广告的失真宣传,更是加剧了社会的浮躁风气和社会信任度的下降,人们在难得清醒的同时又难得糊涂,失落了生命本真在本源之域的涵养。在某种断裂、纷扰的人生境况中维系生命境域的整全就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而对休闲进行合理引导的价值正在于此:通过健康的休闲寻回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涵养身心,涤荡性灵,恢复灵魂本然的高尚与清明。
如西方理论家们所言:“休闲提供的不是一条现代意义上的逃避之路,而是一条回归之路,即返回到一种崇高而和谐的状态上来。在这种状态中,每个人都会真正地成为自我并因此而变得‘更好和更幸福。”[1]在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回归本源之域、提高个人修养的智慧。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庄子的“心斋”“坐忘”功夫都是对本源境域的回归。儒家更强调在实践中实现生命境域的圆满,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进修层次。这正是中华民族精神根基之所在。作为蕴含着丰富中华文明智慧的传统画论,也体现着对本源之“道”的感悟和回归。
休闲的文化生命在于寓于其中的精神追求,而中国传统绘画就体现出修养心性,回归精神家园的旨归。“静”在心性修养中有着本源性意义,在静的状态中人更容易接近性天本具的真实与通明。道家很强调静的修养:“致虚极,守静笃”,儒家也讲:“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欧阳修推崇“萧条淡泊”“闲和严静”的画作意趣,“淡”正于“静”中得其真味。庄子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这正是由静而淡的一种放心于大化自然的人生境界。秦祖永也在《桐阴画诀》中强调作画时要有“静气”,他说:“画中静气最难,骨法显灵则不静,笔意躁动则不静,全要脱尽纵横习气,无半点喧热态,自有一种融和闲适之趣浮动丘壑间,正非可以躁心从事也。”“静气”的养成是通过绘画所需要的“涤除玄鉴”“澄怀观道”的精神修行,扫除了心灵芜杂的遮蔽而显发出心光的澄明。
所谓“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己之道。”(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绘画在中国传统理念中作为一种人生修养的方式,对道德人格的培养也具有重要的意义。《宣和画谱》中有言:“志于道,据与德,依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正因为“艺”以“道”为本源依托,根植于“德”“仁”的精神修为,故而古人于此“特游之”。清代王昱在《东庄论画》中说:“学画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概;否则,画虽可观,却有一种不正之气隐跃毫端。文如其人,画亦有然。”可见中国古代绘画本身就含有对品格的要求,所以才有“人品不高,用墨无法”的说法。在宋元时兴盛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之所以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就是因为这些意象可比于君子之德。文同是画竹的大师,曾赋诗道:“虚心异重草,劲节逾繁木”。又王冕题《墨梅图》诗曰:“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都是以绘画彰显人文精神的佳作,所以说“画直一艺耳,乃同于身心性命之学。”(《芥舟学画编》)。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讲作画时必须“注精以一”“神与俱成”“严重以肃”“恪勤以周”,不可以轻慢之心待之,并奉之为“进修之道”以教子。郭熙对绘画的庄敬由此可见,他就是把绘画作为人格修养的途径来对待的。
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说:“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的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绘画作为休闲游戏,正是游于人之为人,性天澄明的自由之境。米芾称绘画为“墨戏”,作画惟求其平淡天真处,在这种游戏之中获得一种“游”的情态自由。郭熙说绘画不止于“可行、可望”,更喜其“可游、可居”。“可行、可望”是一种外在的观照,而“可游、可居”则引人融身于山水之中随其俯仰,畅然自得,产生“物我合一”的精神愉悦。只有在这种“游”的精神境域中才能“下笔如有神”,挥洒出生命归复于本源境域的无尽妙用。宗炳说:“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2]这正是在山水画中进入了道境的神游,可见中国古人在休闲之中对自由旷达、神与物游的生命状态的向往和自觉追求。
2由被动符号化休闲到自主创造型休闲
在大众娱乐、崇尚消费的文化氛围之中,现代媒体的华丽宣传之下,美好的生命体验似乎真的可以复制粘贴。一些现代人正是在对这虚浮的快乐体验的盲目追逐中失去了厚重、丰富、真实的生活大地,迷失了自己。一方面,休闲在现代人快节奏生活方式中成为某种可供选择的经济快餐,计之分秒,去之匆匆;另一方面,休闲成了某项任务,某种概念化的符号,时间促迫之下,旅游也变成了平面化的浮光掠影,以至衍化为一种对财富、身份的表证。休闲就这样变得浅浮和功利,失去了它真实的内涵,从而产生了休闲的被动性和符号化的问题。
美国休闲研究教授杰弗瑞·戈比是这样定义休闲的:“从文化环境和物质环境的外在压力中解脱出来的一种相对自由的生活,它使个体能够以自己所喜爱的、本能地感到有价值的方式,在内心之爱的驱动下行动,并为信仰提供一个基础。”[3]休闲被认为是“以自己所喜爱的、本能地感到有价值的方式”进行的。其目的是让每个人都能在其休闲生活之中各得其所,成其所是,让生命意义随之充盈,而不是让它成为新瓶装旧酒的乏味生活的复制品,因此休闲应该具有很强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休闲中出现的这一被动性、符号化的问题,正如庄子所言是“是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自适其适”是一种我之为我的真实存在,在绘画中就是本真的表达,表现为对前人的法则的扬弃和富有意义的新画风的开创。绘画需要师法古人,但不能因循古人。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就反对以古人之法为牢笼,而不知自创新法的绘画风气。“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他推崇“师古人之心”而非“师古人之迹”,强调“我之为我,自有我在。”这就是绘画思想中对“我法”的要求,不拘于古人之法而放乎天真,妙写大化。潘天寿讲:“学画时,需懂了古人理法,亦须懂了自然理法;作画时,须舍了古人理法,亦须舍得了自然理法,既能出人头地而为画中龙矣。”将所学化为己用,不为古人拘,亦不为自然所拘,得其自适,这样的创作才会是真正优秀的创作。郭熙说:“予以为大人达士,不拘于一家者也。”(《林泉高致》)“不拘于一家”才不会以人之“肺腑”,安入“我之肚肠”,实现“我法”创作的自由。所以说,休闲不该是被动的随波逐流,要合于本心地去积极的创造,绽放出生命本真的魅力。
自主意味着创造,但创造不意味着无所遵从。休闲如果失去了本性之心的原初体悟,失落了对道德的本然信仰,其魅力就会黯然失色。本源意义上所谓“创新”是主体于无待境域之中进行的合境域的创作,是对“存在”之真的敞显,具有呈现本真、优游自得的特点。布颜图在《画学心法问答》中说:“无法者非真无法也,通变乎理之谓也。”这个“理”就是依天道之理,顺乎自然而彰显境域之真。石涛有言:“山川脱胎于余也,余脱胎于山川也”便是深会山川之“理”而归乎大造的自在之所。倘若失却理境,落入物我隔绝的对待之中,其作品就不免会因为生命整全体验的缺失而出现拼凑造作之感。“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中国画的精神乃是“无法生有法”“一法贯众法”,这个“一”便是自主创新的精神内核之所在。而境域作为超越性的境界体验,就是顺乎“理”而达到“一”的生命存在的圆融。以一画融汇万有,“深入其里,曲尽其态”才能把握中国山水画之真精神。休闲也需要回归本源才能绽放出灿然的生命光彩。中国传统绘画这种回归生命本源境域“自适其适”的自主创作观对当代自主创造性休闲是足资借鉴的。
3由环境破坏性休闲转向生态友好型休闲
不管是不良休闲方式对资源的严重浪费,还是过度消费产生的环境污染,对生态的破坏都是不容忽视的。从消费品来看,不管是珍稀动物制品的销售、还是一次性筷子的普遍使用,都对生态带来了很大的破坏。消费背后化学肥料的大量使用、汽车尾气的过量排放、大型化工企业对化学污染物质的排放,对生态的破坏更是不可估量的。人与大自然本是同构而生成的关系,自然就是人类生息繁衍、代代相承的家园。而工业导致环境恶化的进程不断加速,动植物大量灭绝,生态平衡受到严重威胁,我们正在失掉自己的家园。美国大片《阿凡达》风靡一时,而其剧情几乎就是对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自己家园暴行的再现。由法国杨恩亚瑟导演执导的纪录片《家园》更是对这种地球家园破坏境况的痛心不已的集中展示和对人们生态良知的深切呼唤。在这个家园中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对家园的不负责也就是对人类自己的不负责。面对这样的境况,现代人保护环境的责任意识急需提高。
不同于西方传统二元对待性思维中强调人对自然的征服,中国古人推崇天人合一的生命状态,自然就是人类生命的一部分,与文明相生相成,是一体不可分的。《中庸》有言:“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物之性就是人之性,自然世界就是人生的世界,它们在根本上是相通的。郑板桥喜欢画竹,不是专为画竹而画竹,他作诗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由于人与天地自然的这种同体的关系,人类对待自然就应该是“民胞物与”“与物为春”“与物有宜”,自然对人来说则是“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油画取材上的不同之处在于国画以山水自然为主,而西方传统油画以人物事件为主。国画的这一取材特点并不是由于民族传统对人的不够重视,而恰恰反映了中国人休闲生活的智慧。人是自然中的人,只有依于自然这个本源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的整全和完满。所以孔子会对曾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活理想欣然颔首。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素养,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然而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混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山水之本意也。”[4]可见中国传统山水画精神所反映的人与山水自然的这种断不开的血缘关系。南朝王微在《叙画》中描绘他在自然之中的感受:“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人在自然之中俯仰自得,畅释胸襟,怡然忘我,这是中国传统休闲智慧的超然展现。
所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内外向映,才能与天地造化相参赞,动而为笔墨,生而为山水,无不灵秀,无不合于自然之道。人类文明不断接受着自然世界的涵养和孕育,乃生成于自然。以文明之心体观自然,自然亦成一人文。由此笔下之山水,安可以内外辨之,必然是通透浑然,一体万化。董逌在《广川画跋》中对于李成的创作经历有这样的记载:“咸熙盖稷下诸生,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翠,嵌欹崒嵂,盖生而好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神与物忘,则磊落奇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他日忽见群山横于前者,累累相负而出矣。岚光霁烟,相与而上下,漫然放乎外而不可收也。”[4]也只有在这种人与自然一体涵容的状态下,精神才能完成向本源的回归,作画才能得山水真精神。德国学者皮珀就认为:“一个人只有内外一致,并且与世界保持和谐,才有可能休闲”。[5]这与我国人与自然一体涵容的思想也是相通的。这种“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天人合一”的存在观对生态友好型休闲有着本源意义上的奠基作用,同时也是建立环境友好型社会所需要的思想基础和根本保证。参考文献:
[1] 托马斯·古德尔,杰弗瑞·戈比.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M].成素梅,马惠娣,季斌,冯世梅,译.昆明:云南出版社,2000: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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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杰弗瑞·戈比.你生命中的休闲[M].康筝,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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